天天看點

《向一切告别》:“詩人的左手”寫就的一戰最佳回憶錄

作者:澎湃新聞

普照

我國著名詩人餘光中在論散文寫作的名篇《剪掉散文的辮子》中,開首就寫道:“英國當代名詩人格雷夫斯曾經說過,他用左手寫散文,取悅大衆,但用右手寫詩,取悅自己。對于一位大詩人而言,要寫散文,僅用左手就夠了。”

餘光中眼中的這位“名詩人格雷夫斯”,即20世紀英國著名詩人羅伯特·格雷夫斯。不外餘光中,博爾赫斯在他的“書之書”《私人藏書》裡,早以他一貫的熱誠語調力薦過格雷夫斯的曆史小說《我,克勞迪亞斯》,也對作者獻上了毫無保留的贊譽:“羅伯特·格雷夫斯是本世紀最有個性的作家之一,他既是了不起的詩人、詩學專家、敏感博學的人文學家,又是傑出的小說家、故事作家、神話學家。”

《向一切告别》:“詩人的左手”寫就的一戰最佳回憶錄

1941年,羅伯特·格雷夫斯在家寫作

此外,阿加莎·克裡斯蒂的長篇小說《零點》,就題獻給格雷夫斯。辛波斯卡在劄記中,稱格雷夫斯“是一個天生的詩人”。而即便獲得如此多的名家推崇,在英國也跻身經典詩人之列乃至被供奉于廟堂之上,甚至查詢諾貝爾獎官網,能看到他獲得提名的次數有至少11次,但在中文世界裡,格雷夫斯卻仍幾近默默無聞。出版領域中,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國内倒是翻譯出版過他的曆史小說《我,克勞迪亞斯》(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86年12月)。然而,格雷夫斯在國内,為何并未得到與他在國外尤其是歐美所相比對的聲譽和讀者群呢?

《向一切告别》:“詩人的左手”寫就的一戰最佳回憶錄

《我,克勞迪亞斯》

從上文博爾赫斯的那句話裡,其實可以看出一點兒端倪。格雷夫斯最為人稱道和最受歡迎的作品,主要還是曆史小說,尤其“古羅馬帝國三部曲”(含《我,克勞迪亞斯》在内),在現代曆史小說領域有開創之功。但他的學養和成就,有很大一部分則應歸于詩集(他的愛情詩為英國詩歌做出了重要貢獻)、詩學研究作品(《白色女神》)、神話學研究作品(《希臘神話》)上,而這些題材的作品對于國内讀者來說,是相對冷僻的閱讀領域,也難怪斯人作古已近四十年,一直未有引進。

除了《我,克勞迪亞斯》,格雷夫斯還有一本頗受大衆讀者歡迎的著作,其在1929年出版當年及之後的一段年月裡都是歐洲範圍的暢銷書;此後仍持續長銷,至今仍被廣泛閱讀和傳播。這本書就是他生平唯一的自傳式回憶錄《向一切告别》。今年9月,自在英國首次出版92年後,這本書也終于有了第一個中文譯本。在書中,格雷夫斯以悠遊裕如的筆調,記錄了自己前33年的人生,囊括求學、戰争、文學交遊和婚姻等人生曆程,也為20世紀前30年的英國社會變遷留下了個人視角的注腳和側寫。

《向一切告别》:“詩人的左手”寫就的一戰最佳回憶錄

《向一切告别》,【英】羅伯特·格雷夫斯/著 陳超/譯,湖南文藝出版社·浦睿文化,2021年9月版

格雷夫斯生于1895年,一生跨越兩個世紀,也長壽,在1985年離世,見證了20世紀大部分年月的動蕩變幻。離世前不久,他的名字被镌刻在英國威斯敏斯特教堂詩人角陳列的石闆上,成為被公開紀念的16名偉大的“一戰”詩人之一。石闆上的銘文是他在大戰中相識的詩人朋友威爾弗雷德·歐文所寫:“我的主題是戰争以及戰争的遺憾。詩即在遺憾之中顯現。”而關于“一戰”,詩人格雷夫斯不但留下了諸多為後世傳唱的睿智反諷的戰争詩篇,也留下了被美國曆史學家、一戰史專家保羅·福塞爾譽為“關于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最佳回憶錄”的《向一切告别》。

《向一切告别》筆法輕快節制、略帶反諷,七成篇幅講格雷夫斯作為基層軍官在第一線親曆的戰争,個中吊詭、愚魯、慘烈、哀恸,經“詩人的左手”,點化成反諷英國時弊和戰時愛國熱情虛無性的絕佳寫實材料,從側面烘托出彼時英國社會中由大戰孳生的失序和幻滅。作品經久不衰,至今仍被廣泛閱讀:《衛報》将其選入“各時代最偉大的100部非虛構作品”,耶魯大學人文公開課“歐洲文明”也将其列入課程推薦書目。

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後, 格雷夫斯接受了短暫的軍事訓練,加入皇家威爾士燧發槍團,前往法國,在著名的索姆河戰役中全身多處負傷:“就在我們撤退時,一顆二十厘米長的炮彈在我身後三步遠的地方炸開。我聽見爆炸聲,覺得自己肩胛骨之間的地方似乎被狠揍了一拳,但并不覺得痛。那一拳隻是爆炸的沖擊力,但血流進了我的眼睛裡,我有點兒暈眩。我朝穆迪喊道:‘我中彈了。’然後我倒在地上……一塊彈片射穿了我的左腿,位置很高,近腹股溝。當時我應該是一個大跨步躲開,才免于被去勢。眼睛上方的傷口是一塊大理石的小碎片造成的,或許來自巴藏丹公墓裡的一塊墓碑(後來,我切開傷處把它拿了出來,但一塊更小的碎片已經鑽入我右眉弓的皮膚下,我保留了它作為紀念)。這個傷口,還有一處手指骨骨折,或許是在我身前炸開的另一顆炮彈造成的。還有一塊彈片從我的右肩胛骨尖端下方五厘米處射入,再從右胸乳頭上方五厘米處飛出。”

陰差陽錯地,官方把他當作傷亡人員上報,《泰晤士報》還刊登了他的訃告:“當天夜裡晚些時候,團長克勞謝從海伍德回來,探訪了救助站。他見到我躺在角落裡,他們告訴他我沒救了。第二天早上,七月二十一日,他們清理死者,發現我還沒斷氣,于是把我送上一輛去埃利的救護車,最近的戰地醫院就在那裡。在快樂谷中行車的一路上,每隔三四米就有一個彈坑,颠簸引發的疼痛把我弄醒了。我記得自己在慘叫。但路況稍好時,我又昏迷過去。那天早上,克勞謝照慣例給六七位犧牲軍官的直系親屬寫了正式的吊唁信……然後,他列出了官方的傷亡名單——名單很長,因為營隊隻剩下八十個人——裡面記載我‘傷重而亡’。”

《向一切告别》:“詩人的左手”寫就的一戰最佳回憶錄

1915年,一戰期間,身穿軍服的羅伯特·格雷夫斯

此外,格雷夫斯仍以克制而幽默的筆調,凝聚決絕也詩意的氣息,描寫戰場上的屍體如何日漸腫脹,為了避戰的老兵如何故意“受個小傷”,士官訓練時如何粗心大意引爆了手雷……無不讓人細味戰争的本質是如何荒誕而殘忍。

關于戰争之外的内容,《泰晤士封包學增刊》給出了如此褒揚:“一部具有永恒價值的文學藝術品。最為坦誠的詩人自畫像之一。”所謂“詩人自畫像”,指的就是書中約兩成内容,講述的是作者的家庭背景和青少年成長經曆。在學生時代的格雷夫斯眼中,學院裡的教授大多迂腐又刻闆,同學也大多淺薄而愚昧,學業更是沉悶乏味。為了排遣煩憂,他課餘時間都投入地練習拳擊,提筆寫詩。

當然,師長中也有讓他仰慕的人。他在書中記錄了自己在查特豪斯公學時期和老師喬治·馬洛裡的一段交集。他們的師生情誼如此開場:“在(查特豪斯公學)最後的兩年裡發生的最重要的事,除了我和迪克的關系,就是結識了喬治·馬洛裡——一位二十六七歲的老師,從劍橋大學畢業不久,長着一張娃娃臉,總被誤認作學生。從一開始,他就對我平等相待,我有空時總是在他的房間裡讀書,或和他去郊區散步。他讓我了解到現代作家的存在。”

說到喬治·馬洛裡這個名字,知道的人會第一時間驚歎,難道是他?是的,就是他,那個消失在珠穆朗瑪峰上的偉大的登山家:“戰争結束後,喬治比以往更加熱愛高山。五年後,他死在珠穆朗瑪峰上。沒人知道他和歐文是否完成了登頂前的最後五百米,也不知道他們是否折返或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任何曾與喬治一同登過山的人,都相信他一定到達過頂峰,還像以往一樣大肆慶祝,沒給自己留下充裕的體力下山。我在報紙上讀到他的死訊,裡面沒寫到還是溫徹斯特公學的優等生時,他登山是為了鍛煉自己虛弱的心髒。他對我說過,溫徹斯特公學的生活令他十分苦惱,他一度逃離過那裡:除了幾本心愛的數學書,他什麼也沒帶。”

“詩人自畫像”的其他部分,也有講到戰後至格雷夫斯永久去國間的歲月,詳細記述與哈代、薩松、T. E. 勞倫斯(即“阿拉伯的勞倫斯”)的交遊。與勞倫斯和薩松的深厚友誼堪稱佳美,細節讀來讓人感動。這位薩松,即西格弗裡德·薩松,寫有詩作名篇《心有猛虎,細嗅薔薇》(餘光中曾譯過一版),也和格雷夫斯一樣,是威斯敏斯特教堂詩人公開紀念的16名偉大的“一戰”詩人之一。

《向一切告别》:“詩人的左手”寫就的一戰最佳回憶錄

西格弗裡德·薩松(Siegfried Sassoon,1886年9月8日-1967年9月1日),照片攝于1915年

格雷夫斯如此記錄自己和薩松的初次相遇:“抵達連隊一兩天後,我去參觀C連的食堂,在那裡受到了友好的歡迎。我發現飯桌上擱着一本《萊昂内爾·約翰遜散文集》。那是我在法國見到的第一本既非軍事教材也非垃圾小說的讀物(除了我自己的濟慈和布萊克作品集),我瞄了一眼扉頁,書主人的名字是西格夫裡德·薩松。然後我環顧四周,想看看誰會叫西格夫裡德·薩松,會把《萊昂内爾·約翰遜散文集》随身帶到第一營來。答案很明顯——我和他攀談了幾句。幾分鐘後,因為天黑時才有任務,我們就結伴去了貝蒂讷,還談論起詩歌。”

關于薩松,更值得回味的一段是他因前線所目睹的死亡與虛無,而公開發表的反戰宣言。全文不長,被格雷夫斯摘錄在書中:

結束戰争

一個士兵的宣言

(這則宣言由 S. L. 薩松中尉寫給他的指揮官,薩松中尉隸屬皇家威爾士燧發槍團第三營,曾獲得軍功十字勳章,獲舉薦被授以傑出服務勳章。他解釋了他拒絕繼續服役的理由。一九一四年八月三日,他參軍服役,在法國展現出非凡的勇氣,曾身負重傷,如果留在軍隊,他原本會在本土繼續服役。)

我釋出這一宣言,是表示我着意向軍事權威提出挑戰,因為我相信,那些有權力停止這場戰争的人正在刻意拖延。

我是一個士兵,我堅信我可以代表士兵們。我之前參加這場戰争,是因為彼時這場戰争的性質是防衛和解放,但我相信,現在它已演變為一場意在侵略和征服的戰争。我相信令我和戰友們投身其中的這場戰争的目的本應明确公布,讓它不可篡改;而如果當初照此行事,曾經促使我們參戰的目的,如今通過談判即可達到。

我親眼得見并親身經曆了部隊遭受的苦難,我不能為了戰争邪惡而不公的目的,繼續扮演延續苦難的角色。我并非抗議戰争行為,而是反對将士兵們當成炮灰的政治上的謬誤和虛僞。

在此,我代表那些正在遭受苦難的人向正加諸他們身上的欺騙提出抗議;而且我相信,我或許能促成摧毀那種自鳴得意的冷酷心态,身在本土的人們正是懷着這種心态,在延續着他們并未分擔也根本無以想象的苦難。

一九一七年七月

S. 薩松

如今看來,在彼時很可能被送上軍事法庭的薩松的“不當言論”,竟是分外地赤忱和清醒,蘊含着穿透曆史迷霧的智慧和力量。但在當時的輿論環境下,薩松差點兒就要接受軍事審判,好在有好友格雷夫斯出手相助,說服了一些官方高層人士,并陪薩松去接受訊問,使得薩松最後隻是被認定為精神紊亂,而被送去療養院接受治療,遠離了是非之地。這一段情節,後世的英國作家派特·巴克也将其用作小說材料,創作了《幽靈路》(“重生三部曲”的第一部,中文版由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2019年4月),并問鼎1995年布克獎。

書的其餘部分,有小小提及作者與羅素、赫胥黎、龐德、威爾斯、伍德豪斯等活躍彼時文壇的大文豪的交集,作為曆史側寫,有一定的價值和趣味。書的末幾章寫了作者與南希·尼科爾森的婚姻,記錄了婚内諸多甜蜜的轶事,但最終二人仍免不了以離散收場,也點出了書名“向一切告别”的源出:“這個故事餘下的部分,從一九二六年至今,極富戲劇性,卻不能公之于衆。我的健康和财政狀況都得到了改善,婚姻卻逐漸失去活力。舞台上出現了新的角色。我和南希對彼此都說出了一些不可原諒的話。一九二九年五月六日,我們分開了。當然,她堅持要讓孩子跟她。于是,我就此去國,打定心意永不再認英國為吾鄉——這就是我給本書定名《向一切告别》的來由。”

上面這段,也是全書最後一章的最後一段。但在最後一章之後,還有一個簡短的“結語”,格雷夫斯總結自己前33年人生,在“結語”也就是全書的最末一段,給自己這段人生定調:“如果有機會重度已逝的歲月,我可能還會做出同樣的事,這出自英國統治階級的新教道德觀念的條件反射,盡管混血出身賦予我的叛逆天性,還有高于一切的對詩歌的癡迷,是絕難因年歲增長而消散的。”

這本書已完整讀過不下三遍,每次都會感歎:字面上看似強烈關乎“封建守舊”的“英國統治階級的新教道德觀念”,實則古典而樸拙,原始又美麗,會在受其影響的人心中培育和蘊蓄起深厚的心靈力量,為他們日後在死亡的陰影下繼續堅持下去提供精神的支撐。格雷夫斯的《向一切告别》作為一部戰争回憶錄,講的不是什麼戰略戰局,講的是蝼蟻一般的作戰的個人,是如何在指揮指令和槍林彈雨中踟蹰徘徊,碎裂其心身而求生赴死的;記錄的也不隻是他個人的生命曆程,而更見證了那一整代漂洋過海、奔赴戰場的英國青年的故事,其中很多人将不再變老,唯留肉身精魂于曆經炮火洗禮的異國他鄉。

責任編輯:顧明

校對:丁曉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