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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間(散文)

作者:滄州劉海亮

對人來說,世界是黑夜,每個人都必須給自己點一盞燈。

——高爾基 《在人間》

1

大闆兒(特型車廂大貨車)司機,是個同齡人,中年秃頂,一身風塵。

他的聲音倒很年輕,幹練清脆,反差過大,見面時頗感詫異。我們老家一個是滄州,一個保定,出省即為老鄉,親切感油然而生。

落日西沉,工廠中的房間裡的勞工還有幾個在加班,焊火花一閃一閃,有些五味雜陳。司機說要不是你們客戶老是催,本不想卸了,明早再卸,耽誤不了什麼事情。又問了廠區附近有沒有小吃,弄完去墊補墊補。問了勞工,出廠過了大馬路的小區裡便有飯店。寒暄過後,得知司機姓劉,劉師傅。

我告訴劉師傅,晚上進城住宿,不好打的,早作打算。他苦笑半晌,連說,不用不用,在車上捱一夜算了,車上有空調,燒柴油的,到時候,找個交警不在意的荒涼小路一忍就得。生活不易呵,不免感同身受。劉師傅歎了口氣,言道,誰說不是呢,現在車上請不起司機,一個人跑,車上掙的錢還車貸,司機那份省下來的錢才是收入,緊緊巴巴一年,緊緊巴巴一年,車貸還完了,估計又要換車。他接着紹介,說有的同行帶上媳婦出來,這兩天有個老鄉趴到山東了,沒活兒,六七天了,兩口子在車上吃喝,挺難。也見過帶老娘出來的,為了挨罰時,讓老太太跟交警央求央求,要是人家萬一軟了心呢。

跟劉師傅雖然第一次謀面,但去年打過一次交道,朋友介紹的,大件運輸,車子不好找,零擔不好配,整車又不夠載。他說想起來了,那時候包車八千,到合肥,現在六千多,怎麼弄呵。

相對無言。車子卸了,繁星滿天,是呢,在城郊,星光盛大。

回城的公交122上,大半是十五中放學的孩子,玩手機的玩手機,逗悶子的逗悶子。少年意氣,風景大美。

2

淮南牛肉湯之是以出名,主要是當地推介做得好。

牛骨頭湯是不錯,可碗裡能有三兩片薄牛肉便不錯了,滿滿的墊碗,無非粉絲,青菜,豆皮,諸如此類。與老家滄州的牛雜碎羊雜碎一比,整個本末倒置。滄州的牛羊雜碎湯,小半碗上水(指牛頭肉或羊頭肉)下水(牛羊的心肝肺腸等),同是骨湯澆燙,上邊搭配些許香菜。

入鄉随俗好吧。最常去的小館子,是較高價的電梯大廈對面九十六市場最靠北端的劉氏牛肉湯。雖道常去,相對而言罷了,一個月一次頂多。但架不住年深月久,忽而十年。牛肉湯的價格也從六塊漲到了八塊,通脹是客觀存在,不須怨艾。十年之中,劉氏湯館搬了幾次家,就在左右周遭轉,上下沒超出五十米。

算是蒼蠅館,衛生一般,隻是圖一近。一個江海漂泊的老炮兒,潔癖且留在家裡,日日出門,年年出門,講究個錘子,防不勝防喲。閉上眼睛吃便是,當然,不是沒有高端的地兒,也不是吃不起,可一想起父母妻兒,真使不下去呀。一個門口一個天兒,誰家一睜眼不是柴米油鹽醬醋茶。

唐伯虎有詩《開門七件事》曰,“柴米油鹽醬醋茶,般般都在别人家。歲幕天寒無一事,竹時寺裡看梅花。”顧左右而言他也,哪家的煙囪不冒煙?各有悲歡耳。一個人孤獨慣了,有時見了人就愛說話,每至牛肉湯館,擺擺龍門,一來二去,成了熟客。

劉氏牛肉湯館,一家四口兒,老闆娘一人撐店,大兒子自礦務局技校出來,也沒安排個正經營生,老闆娘說沒人嘛。老二大專畢業,偶爾店裡幫忙,大部分時間打工。唯有老闆最清閑,店裡整天見不到他的鬼影子,不是去掼蛋,就是去釣魚,到處浪,隻有飯點兒時候,才神頭鬼臉地跑回來。老闆娘形容郁苦,說怎麼弄,兩個兒子放下二十奔三十,家裡既沒錢,又沒房,讨個媳婦就像天方夜譚。她講她男人是指不上的,不坐窩的兔子,老混蛋一個。

值得欣慰之處,沒見過老劉家兩口子幹架。該不是老闆娘信了啥教吧。生意再不溫不火,勤行也是夜裡三四點鐘起床,擇菜,切肉,開門,熬湯,夏天尚好,十冬臘月,罪有的受。

3

十幾歲的年紀,家裡雖然沒幹過飲食業,也相差不遠。一爿小雜貨店,俗稱的小鋪。因為起步早,幾乎是一改革開放,就立起了招牌,因陋就簡,村裡的代銷社又江河日下,小鋪真火了幾年。奈何村小,年吃年花夠了,想大的,沒有。

幾年過去,村裡的小鋪一家一家如雨後春芛,張家黃了李家上,搞得雞飛狗跳,利潤大降。逼得沒辦法,家裡開始趕五集。趕集就趕集,何謂“五集”呢?老家有個風俗,各村趕集,五天一個輪回,譬言逢五排十,即初五初十是集日,依次類推四九集,三八集,二七集……趕五集賣貨比小吃店更辛苦,雨雪風霜,寒來暑往,每日五更的大早。

一開始趕集賣香煙,賣點日化用品。再後來賣過好一陣子五香花生米。賣香煙,賣日化品,不鬧人,批發來裝車便是。這個五香花生米卻太教人“痛不欲生”——買來一袋一袋的生花生卸車碼堆,然後倒在箥羅裡搓掉殼子。怎麼搓呢,用整塊的紅磚,那可是白天搓了晚上搓,一搓就是大半夜,奔着淩晨去,手都搓腫了,沒有法子。花生米再浸上料子,一大盆一大盆,晾幹了才上鍋炒,天天滿屋子的霧氣煙氣,出來進去,矮着身子走。這就完事了?NO,接着過稱封包,小袋半斤,整包十幾斤。

那幾年,心裡對花生都有了陰影,一見花生就想到闆兒磚,就想到煙熏火燎,就想到用小鋸條頂着包裝袋在蠟燭火焰上“嗤”地一聲,慢了廢袋子,快了不管用。一批一批的五香花生米賣出去,家裡的光景并未起色,依舊是那樣,年吃年花,日複一日,人累得夠嗆,可總踩不上鑼鼓點兒。

4

卸車時候,劉師傅先給吊車工分上兩支煙,下苦力的,最需要尊重。他們一身油,一身傷,熬到華燈初上,仍是不得歇。劉師傅聊到全國各地的“門道”,有的地兒偷油,有的地兒卸車轱辘,後來曉事 了,雇服務區的保安給看着,花上三五十,睡個安穩覺,啥叫讨生活?“讨”字用得恰如其分。

“福貴就完全不一樣了,他喜歡回想過去,喜歡講述自己,似乎這樣一來,他就可以一次一次地重度此生了。”餘華在《活着》裡如是說。然而,不知道“福貴”們是否明了,活着是一件既不容易又非常闆正的事情。

他可以開大貨車,可以熬一鍋好湯等客人喝,可以搓花生搓到手腫,還可以生死離别,剩下一個人,一會兒哭,一會兒笑。

不過,活着就好。

活着,就好。

在人間(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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