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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正祥:廣陵王玺與“漢委奴國王”金印

作者:紫牛新聞

編者按:本文作者陳正祥(1922—2003),國際著名地理學家、生态學家。1932—1992年間,他撰寫了中、英、德、日等4種文字的著述共計624種,其中專著和專刊256種、論文368篇,這在國際地理學界絕無僅有。國際地理聯合會前會長卡爾·特羅爾(Carl Troll)稱其為“中國地理學界第一人”,并推崇其為“東方的亞曆山大·馮·洪堡”。

在水鄉澤國,當土地開拓之初,小山丘或低平的崗阜,常被視為營建城邑的優先對象。吳文化和其前的湖熟文化,最先便在長江最下遊的小山丘上發展起來。早期的揚州城邑,都建在西北部的蜀崗一帶,就因為這一帶是海拔僅數十米的崗阜。而廣陵這個地名,想必和“廣大丘陵”的相像有關。

就廣陵這個曆史地名說,曾經有許多大小人物在政治、經濟、文化舞台上表演過,他們的屍骨早已腐朽,但遺留下了不少珍貴文物,其中獨一無二、意義重大的國寶級文物,是一顆叫作“廣陵王玺”的金印。

陳正祥:廣陵王玺與“漢委奴國王”金印

廣陵王玺

後漢的開國者劉秀,做了33年皇帝之後,于中元二年(57)死去,明帝劉莊繼位,改元永平。據《後漢書·光武十王列傳》等文獻記載,光武帝的第九子劉荊,和明帝同為陰皇後所生。相貌酷似乃父,甚為父親寵愛,建武十五年(39)封為山陽公,十七年進爵為山陽王。此人很有野心,想搶哥哥的皇位。光武帝一死,他就寫信給被廢的原皇太子東海王劉強(郭皇後所生,郭後被廢,改立劉莊為皇太子),策劃與他起兵一同造反,劉強膽小怕牽連,向朝廷揭發了此事。明帝便把弟弟劉荊徙封為廣陵王,并遣其到揚州就國,免得在朝中胡鬧。但劉荊到了封地之後,政治野心并不是以收斂,一次他竟對算命先生說,他的相貌同先帝一樣;先帝是三十歲當皇帝,他今年也三十歲,是否也可當皇帝。算命先生惶恐,又告發了此事。明帝一直對弟弟友愛,念及同母情分,仍不深究。被寵壞了的劉荊,始終未能悔改,權位大欲熏心,屢有反叛行徑,一定要篡奪皇帝寶座,最後是被賜自殺而亡。《後漢書》卷二《明帝紀》有如下的兩條記載:

永平元年(58)八月戊子,徙山陽王荊為廣陵王,遣就國。

(永平)十年春二月,廣陵王荊有罪,自殺,國除。

廣陵王死後,這顆“廣陵王玺”的金印也就陪他埋葬在地下。時隔1914年,亦即1981年2月24日,揚州市邗江縣的一位誠實農婦陶秀華,在漢大墓(甘泉二号漢墓,位于揚州市西北十三公裡的甘泉鎮之北)挖掘清理現場附近,撿到了這顆純金刻成、精巧玲珑、光燦如新的“廣陵王玺”,轉交給了有關當局。這是罕見的漢代諸侯王玺,為明帝在永平元年頒發給徙封廣陵王劉荊的,和光武帝頒賜“漢委奴國王”金印,在時間上隻相差一年。消息一經發表,日本各大報紙立刻以大字标題報道此事。接着專家學者紛紛撰文讨論,着實熱鬧了一陣子。當時我正在日本講學,并且已接受母校邀請回南京講學四十天,認為自己不久就可看到這顆金印了,非常高興。

我回到了南京,幾乎是立刻打聽此一金印的下落,但多數老同學,包括職位很高的,竟不曉得此事;後來找到曆史系的朋友,才知道收藏在南京博物院。我請大學外事辦公處給我聯系,答複卻很令人失望;據說此一金印太重要了,已經移交北京。我當然毫無辦法。後來我路過北京,向老朋友夏鼐提起此事,他說金印現存南京博物院,不對外公開,讓我自己去找院長就得了。

第二年我應邀出席母校建校80周年校慶紀念大會,又回到南京。我親自去找博物院姚院長,他終于捧出這寶貝給我看了;還和我懇談了一個多小時,說明根本不知道我打過電話,并請我攝影留念!

廣陵王玺長寬各2.3厘米,厚0.9厘米,重123克;上立龜紐,紐高2.1厘米。陰刻篆文,字型端莊凝重,刀法遒勁老練。《續漢書·輿服志》徐廣注:“太子及諸王金印,龜紐,朱绶。”绶是系在印紐上的絲帶。衛宏《漢舊儀》又說:“諸侯王印,黃金橐駝紐,文曰玺。”“廣陵王玺”為龜紐金印,正和文獻所載符合。埋葬劉荊的甘泉二号漢墓,規模很大,封土堆直徑達60米,高13米,全為夯築而成;宏大的磚砌墓室位于封土堆中央,平面近正方形,墓門高約4米,券頂高約6米,頂部為多券結構,十分巍峨壯觀。但因早年已被盜掘,墓内陪葬品已大部損失;可能因盜掘時墓室塌陷,故尚儲存了部分遺物。1980年4月至5月間南京博物院清理時還獲得遺物90多件,包括金、銀、銅、鐵、玉石、瑪瑙、珍珠、琥珀、漆、陶、瓷等所制的工藝飾物和用具等,如造型優美生動、紋飾繁複精細的錯銀銅牛燈,金碧燦爛的鎏金博山爐,溫潤晶瑩的螭虎紐瑪瑙印(未刻字,也可能臨時磨掉,因屬僭制),鎏金銅扣鑲嵌水晶和琥珀的方形大漆奁,制作精緻的龍形和王冠狀的金飾件,以及中國迄今有紀年可考的最早青瓷罐和玻璃器皿殘片等。在一件銅制雁足燈下面的盤沿上,鑄有“山陽邸銅雁足長镫建武廿八年造”銘文,更可證明此一大墓的主人便是劉荊了。問題是這顆極珍貴的金印并不在這些殘餘陪葬品之中,而怎麼會散落在墓地附近而為農婦所拾到?姚遷院長解釋可能是被早年盜墓者挖翻失落在墓外地面,這似乎缺乏說服力,我不同意。我也問過夏鼐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搖頭說弄不清楚。

陳正祥:廣陵王玺與“漢委奴國王”金印

漢委奴國王金印

我看了這顆金印,立刻又想起另一顆金印。而我看見那顆金印,卻遠較這顆為早。後漢初期,中國又見強盛,日本再來朝貢,于是光武帝冊封其王,并頒賜金印,叫作“漢委奴國王”印,“委”同“倭”,“委奴”即倭奴國。《後漢書》卷八五《東夷列傳》:“倭在韓東南大海中,依山島為居,凡百餘國。自武帝滅北韓,使驿通于漢者三十許國;國皆稱王,世世傳統。其大倭王居邪馬台國。……建武中元二年(57),倭奴國奉貢朝賀……光武賜以印绶。安帝永初元年(107),倭國王帥升等獻生口百六十人,願請見。”

中國古代史籍的記事,絕大部分認真可信。日本往昔的讀書人,雅好中國古書,但對其中述及日本之處,特别是有失體面的事,每存心抱“懷疑”态度。因為照中國古書的記載,日本在古代真是落伍不堪,對中國皇朝大多甚為恭順,一直奉為上國,曾使素有自大狂的日本人大失面子。

清乾隆四十九年(日本天明四年,公曆1784年)二月二十三日,一個名××兵衛的農民(當時日本農民無姓),在博多灣志賀島(今屬九州福岡市)岡水門修整田間水溝時,偶然挖到了這顆金印,曾經轟動一時。岡水門坐落在遠賀川的河口,是古代日本對中國交通的要津之一。日本古書《古事記》《日本書紀》以及《築前國風土記》等,都記載了這個地名。

日本人對此事的反應,首先是領主黑田氏給予發現者少許糧食,把金印收藏起來。繼之對“漢委奴國王”這幾個字的讀法,争論不休,有些迹近胡鬧。最露骨的否認,是直截了當說這顆金印是僞造的!我真不懂為什麼有人要僞造這顆金印?難道是中國人鑄了這顆金印埋到日本的土地中去,把黃金平白送給日本人?我曾不止一次這樣質問日本朋友,他們個個搖頭而啞口無言!

有一個心胸狹隘的“國粹派”分子井田敬之,當他親眼看了金印之後,還借故說:“然以皇邦之神聖,決不能以倭奴國為名,今不取。”他根本否定了日本曾經無數次向中國朝貢或奉獻的事,認為日本是“神聖之國”。“我天皇乃天命皇皇邦者,何用假漢帝之玺,以為皇邦之王邪?”另一個同派人物叫作近藤芳樹的,竟強将《後漢書》所說的倭奴國比拟琉球,不認為是日本本土。類似的狡辯還多得很!

在太平洋戰争慘敗、無條件投降之前,日本曾因連串的僥幸機遇而有一個頗長的狂妄時期,禦用文人會擅改曆史,所謂“東洋史家”,恨不得把日本的開化寫在中國之先;“大日本”的古代國王,怎麼可以接受“支那”皇帝所賜的印信?真是豈有此理?現在出土了這個實物證據,如何得了?是以這顆金印必須是假的,一定不可能是真的!這正是當初橫蠻日本人荒謬的推理邏輯。

東漢永平元年(58),明帝頒給其同母弟劉荊的金印,亦即著名的“廣陵王玺”;在時間上,隻比其父光武帝頒賜日本的“漢委奴國王”金印遲一年。兩者我都看過,完全一樣。

那顆同樣美麗的“漢委奴國王”金印,略作正方形,縱橫2.341—2.354厘米,厚0.874厘米,字型為小篆,雕刻很古樸,長時期由東京的黑田長禮氏收藏,我曾因特殊機緣親眼看到過一次,終生難忘。現在這金印收藏在福岡市博物館。這兩顆金印真太相像了,同屬陰刻篆文,除了背紐之外(“廣陵王玺”龜紐,“漢委奴國王”印蛇紐),可說完全相同,而且很可能為同一工匠所刻。日本總不會有無聊的文化浪人,再敢說這兩顆金印全是假冒的了。

日本全國三大報紙之一的《每日新聞》,1977年出版了一套由文化廳監修的《原色版國寶》,共十二大冊,編輯、選擇、印刷和裝訂,皆極慎重、精美。它的第一卷為上古、飛鳥和奈良時代,第一件國寶便是這顆“漢委奴國王”金印。如果不是日本人因戰敗無條件投降而脫胎換骨,絕對不會做出這樣的安排啊!

陳正祥:廣陵王玺與“漢委奴國王”金印

中國曆史文化地理

陳正祥 著

山西人民出版社 2021年10月

【本文經授權轉摘自《中國曆史文化地理》一書部分章節,标題為編者所加】

校對 盛媛媛

來源:紫牛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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