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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藍散文《深谷回聲》

作者:舊街舊巷尋舊夢

深谷回聲

柯 藍

【按】1984年廣西電影制片廠根據本篇散文改編拍攝了電影《黃土地》。由陳凱歌導演、張藝謀攝影,薛白飾翠巧、王學圻飾顧青。這也是中國第五代導演的代表作。

在生活中,我自信我的感情并不十分脆弱。我曾幾天幾夜,在戰壕裡聽見過敵人炮火的狂轟濫炸,也曾經在不可測的深夜,漂行在海洋上,經曆過八級大風暴的襲擊。在這些随時有生命危險的關頭,我的感情上還沒有發生過不能抑制的波動。但不知為什麼,我卻特别害怕聽見發生在群山深谷經久不息的回聲,那回聲在虛渺的空中回蕩,會引起我一種刺激性的痛苦,叫我難以忍受。這種不能自抑的感情變化,别人是很不容易了解的。

這,大概跟我下面的一段經曆有關。

1942年,大約是38年之前,我才22歲,那時,我在延安老根據地,因為工作關系,到離延安六七十裡的宜川具采錄順天遊民歌“蘭花花”。這是一首在陝甘甯邊區流行較廣的古老的情歌,它的主要情節描寫青年姑娘蘭花花,和自己心愛的人戀愛的時候,由于她的絕色美貌,被地主看中,用優厚的财禮收買了她的父母,被逼迫定親。蘭花花百般痛苦,掙紮反抗無效,最後喝鴉片自殺身死,當時陝北著名盲藝人韓啟祥同志告訴我,說現在作的民歌“蘭花花”隻有幾十句。原來的“蘭花花”卻有上千句,裡面光是描寫蘭花花的容貌和衣角就有一百多句。甚至還包括了許多有趣的盤歌,和描寫婚喪儀式的,還有節日風俗的詩句,我聽了連忙問:現在還可以收集得到嗎?

他說,你可以到金盆灣一帶去問老百姓,特别是婦女,或許還會有人知道,于是我便在一次下農村采訪的時候,順便繞道來到了金盆灣一帶山村。

那時正是秋天,陝北秋季多暴雨,常常山洪暴發,把許多羊腸小道都沖斷了,我一個人背着小背包,臨時折了一根樹枝當拐棍(又可以爬山,又可以打狗),便跌跌撞撞在山路上奔走,從早上一直走到天黑,我還沒有走到金盆灣,舉目四望前後盡是不斷的黑呼呼的大山,正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忽然一陣嘩嘩的暴雨,劈頭蓋了下來,不到幾分鐘,我的外面罩衣和裡面的毛衣都上上下下淋了個透濕,接着從小路上沖下來的泥漿水,攔住了我的去路,使我走一步滑一步,幾次都跌倒在泥路上,這時,我真心慌意亂了。在這麼一個非常恐怖的黑夜裡,天又下着大雨,我知道一個人在深山老林裡走,不被老虎狼群吃掉,也會被山洪沖到岩石底下去。可是,如果我不前進,這時候,我一個人又到哪裡去呢?我在原地呆呆地站了好久,怎麼也想不出辦法,後來我記起,根據我在陝北下鄉采訪的經驗,在這些大山上,通常有牧羊娃挖的一些小窯洞。這些小窯是給半路突然遇到大暴雨和冰雹的行人藏身的。我想,我要在這附近能找到那樣的小窯,就可以躲過今晚,等明天天亮了再走。我站立下來,彎下身去向四周探望,當我剛剛轉過半個身子,忽然就在我身後的樹叢裡閃出一星黃色的燈光,我像得救了似地連喊帶跑地撲了過去。

我大約走了30多步,發現在一個半山腰上,朝南有一個孤立的窯洞。從雨霧中透過來的燈光,蠟黃蠟黃顯得更加微弱。還帶着一種襲人的寒意。

“嘭嘭——!”我用力敲着厚厚的窯門,喊:“有人嗎?我是過路到金盆灣鎮去的客人,天下雨,趕不上路,要在這裡借宿!”

窯裡沒有人應聲,停了一會,門輕輕地開了,從門縫裡透出了一線燈光。

我看見來開門的,是一個滿臉黑胡子的男人。他的頭上包着一塊羊肚子毛巾。

露出一雙白眼,朝我看了幾下。對我這突然的來訪,既不歡迎,也不反對。

更沒有盤查,也沒回我的話,轉身就往回走了。我便得救似的走了進去。

這時,我看見土窯的後面炕上,燃着一盞小小的油燈,炕上坐着一個40來歲的婦女。手裡在縫補衣服,炕邊的鍋台下,卻站着一位十七八歲的大姑娘。她回過頭來看我,在背光中,我什麼也沒有看見,卻看見了她那一雙又大又圓的眼珠,在黑暗中閃光。

“是公家人嗎?”坐在炕上的中年女人,顯然她是當家的主婦,聽見了我的請求,在裡面詢問我。

“我是從延安下來工作的!——”我一邊說一邊就不客氣地往窯炕前走。

根據我當時的處境,我覺得我完全有理由要在這裡住宿下來,反正我吃飯給飯錢,住宿給店錢,住上一晚就走,又不會叫她們吃虧,是以不管這家主人同意不同意,我是要住下來了,便直朝窯裡走去。

“媽——,”竈邊的姑娘朝我看了一眼,對炕上說,“是公家人。”

炕上的婦人看見我走過來了,臉上沒有什麼笑容,卻馬上從炕上下來了,把手裡縫的東西丢在一個高粱杆編的簍子裡,收拾了一下,指着大炕說:“那你就睡在這所炕上吧!”說完,她另外拿了一盞油燈,走進左邊一個拐窯裡去了。接着那個40開外的男人,也跟着她進去了。唯獨在鍋後邊收拾的那位大閨女,一邊收拾碗筷,一邊在偷偷打量我,說實話,當時我的心情很不好,讨厭這樣的天氣,又讨厭這樣的山路,走了一天,還隻是在動身的時候,吃了兩個玉米窩窩到現在,一個人又餓又累,摸了摸全身濕透的衣服,低下頭看了看一雙糊滿泥巴的鞋子,我站在炕邊上發起呆來。心想,在這麼一個山區,碰上了這麼一家人家,看怎麼熬過今天這一晚吧!

冷淡的空氣,使這個窯裡變得格外靜寂,不知什麼時候,那位姑娘也進到左邊拐窯裡去了。接着,從拐窯裡傳出來一陣叽叽喳喳的談話聲,可以聽得出是那位閨女在和她父母争論什麼。一會是那男人的聲音,一會又是女人的聲音。臨尾隻聽見那姑娘喊了一句:“你們不管飯,看算個啥?——”接着一陣腳步聲,姑娘從拐窯裡出來了,隻見她走到竈台邊,把鍋蓋揭開,用高粱杆做的托籃,盛了四個玉米窩窩,又盛了一碗熱騰騰的小米稀飯,端到我跟前,輕輕說了一句:“同志——走了一天,先吃飯吧!”

說實話,直到現在,我還在生氣。她們争論了半天,才肯端出幾個窩窩來。我走遍了大半個邊區,還是第一回碰到這麼對待工作幹部的。不過我實在餓極了,便沒和她客氣,拿起窩窩就吃了起來。

“同志,你吃完飯,到竈邊來烘烘衣服吧!”說着她就蹲到竈口前,塞進去幾塊幹柴,在一邊等着我。

我急急忙忙喝完最後一口小米稀飯,覺得身上的濕衣服,不脫下來烤烤不行,便拿了一張小凳走到竈口,在她的身邊坐了下來,想借着柴火把衣服烘烤。

當我擡頭,借着竈口強烈的火光,湊近看了一眼這位青年姑娘時,我真是吓了一跳。說确切一點我真是吓得有些驚呆了。和我坐得這麼靠近的姑娘,竟是一位絕色美人,我進來了這麼久,怎麼沒有看出來呢?我忍不住又偷偷看了她幾眼,這真是一位标準的東方美人。彎彎的長長的柳葉眉,兩顆杏仁大的眼珠,好像是兩顆亮漆的玻璃珠子。還有那高高的鼻子,那白裡透紅的面頰,好像是經過精心雕制的藝術品,我當時想,在這偏僻的山村,怎麼會出現她這麼一隻金鳳凰呵?再看看她豐滿勻稱的身材,我一時變得拘謹起來,心裡由不得有些後悔,剛才我對待這麼一位年青漂亮,心裡又溫存、美好的姑娘,太不禮貌了。我在這險惡的大雨之夜,來打擾了她們。我憑什麼可以對她們生氣?!可是,她現在卻像一座白玉雕成的聖像,坐在我的身邊。

竈口的火光照在她白皙的面龐上,反映出一層淡紅的光圈,猛然間她在我心目中變得高大起來,弄得我要向她表示歉意的勇氣都沒有了,我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把頭低了下去。還趁她不注意的時候,輕輕把屁股下面的凳子,從她身邊移開,我覺得我不配和這麼一位美麗的姑娘,坐得這麼靠近。

大概是看見我有些拘泥不安,一聲不響低着頭,動也不動地坐在竈口。

青年姑娘拿起一根火棍,動作十分麻利地把竈膛的柴火,統統撥到竈門口,然後笑了笑說:“快脫下來!看你衣服濕透了!我幫你烤——”

我先有些猶豫。對她這突如其來的熱情,不知如何是好。但還等不到我的回答,她便動手來扯我的袖子了。直到我把衣服脫下,她從我手裡接過去,才收斂起她臉上溫柔的微笑,轉過身便一心一意地烘烤起來,這時,她的臉色在沉靜中卻顯得格外莊嚴,還流露出心事有幾分沉重的樣子。我覺得有些奇怪,這麼一位熱情、可愛的姑娘,她應該是很幸福的吧,為了感謝她這麼爽朗、親切地接待我,為我烘衣,我便從頭到尾介紹了我如何遇大雨,後來又錯過了宿店。還一再向她表示感謝,說明我明天一早就走,決不會再多麻煩她。

青年姑娘聽了我的話,好像很不在意,最後突然問道:“同志——!”她向我睜着一雙明亮的大眼,“你們出差,帶了槍吧!

——“她好像有什麼事要我幫助。

我搖了搖頭。

青年姑娘顯得有些失望,她的臉上露出一種憂郁的淡淡的微笑,說:“我原先以為你們公家人,出門時身上都帶有快槍的!”

我很奇怪,這麼一位美貌的姑娘,為什麼對快槍如此感到興趣?便說:“我們搞宣傳工作的,帶快槍出來幹什麼?”

“有快槍,就可以對付壞人啦!”姑娘很認真地說:“你們這裡有壞人嗎?”

姑娘輕輕地張了一下嘴,又把話吞下去了。她似乎是對我徹底感到失望了。我從她的眼光裡感到了這一點,我想,難道她剛才是以為我帶了快槍,才對我如此熱情的麼?肯定是的,要不,她為什麼那樣說服她的父母招待我吃飯,又幫我烤衣服?我看見她低垂着的頭,一聲不響地翻動着手裡的那件濕衣,陷入沉思,我覺得她現在仿佛被一件非常不幸的事情壓迫得透不過氣似的,但從她呆呆的眼神,和她那沉思的神态裡,又似乎察覺出她在掙紮,在和她的命運搏鬥,隻是現在她不肯把這些告訴我罷了,要不,一個青年姑娘,她為什麼會需要一件殺人的武器呢?

為了打破沉寂,我停了半天,說:“天不早了,衣服烤得差不多了吧?——”我見她不作聲,便碰了碰她說:“把衣服給我吧!——”

她怔了一下,好像從沉思中清醒過來,呆呆地望着我問。

“你說你搞宣傳工作的,什麼叫宣傳工作?”

她輕輕一笑:“我看你年紀也不大嘛!和我一樣吧,也是19歲?”——“

我的臉微微一紅,是她猜中了我的歲數?是她的眼光又溫柔又逼人?或者是我又想到什麼别的方面去了?為了掩蓋我的慌亂,我馬上鎮靜下來,故意重複問她說:“你不懂什麼叫宣傳工作嗎?”

她大膽地用一雙漆亮的眼睛望着我,點了點頭,但我忽然覺得她這是在認真打量我。還有比被一個姑娘偷偷地打量更叫人拘束的嗎?我連忙說:“你會唱信天遊‘蘭花花’嗎?”

“會呀——!”她還在眨着眼睛打量我。

“我的工作就是下鄉來收集‘蘭花花’這首民歌的?”我馬上問她,“你會唱老‘蘭花花’嗎?”

“不會唱老的——”她輕輕地說了一句,馬上像一隻受驚的山貓一樣,把烤幹的衣服往我手裡一塞,轉過身就跑回拐窯裡去了。

她這個意外的動作叫我吃驚,但我馬上感到有什麼事要發生了。我還沒有從竈火口離開,青年姑娘突然從旁邊的拐窯裡沖了出來,雙手抱着一個枕頭和一條被褥,交給我說:“今晚你用這條被褥睡吧!炕火早就燒熱了!”說完,又微微一笑,又用一雙大眼直盯盯地望着我,直到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才轉過身,慢慢走回拐窯裡去了。

我捧着這一套被褥,覺得我得到了異乎尋常的接待,在邊區雖說軍民關系一般都好,但像這樣拿出被褥給一個過路的陌生人睡,卻還不多見。特别當我用手摸着這洗得幹幹淨淨的被褥,拍拍這又白又軟的枕頭時,不能不叫我想到剛才青年姑娘對我投射過來的又溫柔又依戀的眼光!我有幾分納悶。

這麼一位有着心事的姑娘,開先希望我有槍,能幫助她,怎麼一問到民歌“蘭花花”,她又對我産生起興趣來了呢?莫非她和這首民歌中的主角蘭花花,有着什麼共同的東西嗎?莫非她發現了我這位收集“蘭花花”的青年人,在什麼方面可以幫助她嗎?要不,她為什麼對我産生了這麼濃厚的感情?而且,我可以打賭說,她這種感情還不是一般的,而是很深很深的……

就這一連串的思想,在打擾着我,我坐在竈口邊,把身上的衣服全烤幹了,後來又脫下濕透的鞋子、襪子來烤,烤了好一陣,也聽不見拐窯裡再有什麼聲音了。我站起身來走到炕邊,脫下鞋襪,鑽進了熱呼呼的被子裡。

說來真是奇怪,我躺在炕上怎麼也不能入睡,我想了一些什麼呢?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的腦子裡總是有一個姑娘的影子,總是看見黑暗中有一雙漆亮漆亮的眼睛,在望着我,動也不動地盯着我,在向我傾訴着什麼,盡管她訴說些什麼,我不知道,但我可以感覺得到,她在我身上發現了她要尋找的東西,或者是在我身上找到了她可以信賴的東西……那是什麼呢?不知道,确實我不知道,此外,我還有一種奇異的感覺。我覺得她還會從拐窯裡出來找我。我們此刻并沒有分開。這,我是從她的眼光裡看出來的。是以,我就這麼睜着一雙大眼,在黑暗中等着,像一個癡醉的人,在等待一個沒有約定的約會……

山村中的黑夜多靜呵,好久好久。我想象中的事,果真發生了。正當我在炕上,不停地翻轉的時候,忽然聽見旁邊的窯門開了,有輕輕的腳步聲從拐窯裡走了出來。我稍稍擡起頭。這時外面早不下雨了,一層淡淡的月光灑在窯窗上黑暗中,我馬上看見一個姑娘的影子,輕手輕腳地走來了,這是怎麼回事呵,我真不敢多想。

果然,這位姑娘朝我炕邊走了幾步,又慢慢遲疑地停了下來,我睜一睜眼睛。心想,這位美貌的陝北農村姑娘,決不是那種感情輕佻的人,她剛才确實是有什麼話,沒有來得及對我講,那麼,你現在就大膽地過來喊醒我,對我說出來吧,我知道你心中一定有難以抑制的痛苦和不幸,你覺得我可以幫助你,是以,你就大膽地信任了我。你要來找我,那,你就過來吧!……

隻是黑影在我的炕前站了一會,最後又無聲地飛快轉身朝門外走了,也許是她想到我太累了,已經睡熟了,才沒有驚動我。

我在炕上呆呆地躺着。隻聽見窯門外的一間茅草房裡轉來了“得得得”

的驢蹄聲,接着有篩子篩面的有節奏的聲音,間或還有姑娘斥叱毛驢的聲音,我睜開眼睛一看,外面那間雜屋裡的聲音越來越清晰,而且那邊的燈光也映到我這邊的窯門上來了。我想:陝北的婦女真辛苦,忙了一整天,到夜深了還要碾磨,又要喂驢,又要篩面,一個人怎麼忙得過來呵!剛才她站到我坑邊,莫不是想喊我一道去磨房裡嗎?

我一骨碌爬了起來,按照我們八路軍的規矩,住在群衆家裡就要幫助群衆勞動,何況這家人還沒有強壯勞力呢?我把衣服穿好,走出去推開對面雜屋的小門。馬上看見那位姑娘的笑臉,在對我說:“我知道這邊推磨會吵得你睡不着,你會過來幫我篩面的!——”她顯得十分親熱自然,好像招呼一位和她格外熟悉的親人,還伸過手來拉我說:“到我這邊來吧!”

聽了她的話,這位在我心中引起了浪花的姑娘,一下子和我更貼近了,我們好像是非常融洽的知己,一切拘束都沒有了。我挽起袖子一頭紮進這碾磨的勞動裡。我和她系麥子口袋,又一起套驢、卸驢。兩個人滿意微笑地互相看看,不用說話,就好像是都知道了彼此的心意。磨房裡除了石磨的響聲,面篩有節奏的震動聲,還不時揚起了姑娘銀鈴般的笑聲。隻有在這時候,我才看到了這位19歲的姑娘,從冰塊下解放出來的真正歡快,明朗的性格,還有她的才華。真的,我覺得她是有才華的,她的頭腦反映很快,思想很深沉,口齒也很伶俐,再加上她如此美麗,勻稱苗條的身材,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她可以到文工團裡去做一個歌舞演員。這,還是難得到的人才呀,不由我不對她發生了如此的好感。

在緊張的勞動中,她看見我背上、胸前的衣服被汗水濕透了,額上、臉上也盡是汗珠,連忙把她自己用的新手巾,塞到我的手裡,叫我把汗擦了。

接着,她又把手巾從我手裡拿過去,在自己的臉上擦起汗來。人們都說,在農村裡,共同的勞動,可以消除人與人之間的隔閡,那麼,我們共同的汗水,浸在一塊手巾上,自然加深了我們純真的感情,并且使我從來沒有感到過勞動會是如此幸福,一陣幸福的暖流,使我全身憑白增添了氣力。我有些不懂,難道是僅僅因為有這麼一位美麗的姑娘,和我一起勞動,我就感到幸福的嗎?

可這位姑娘,我們才剛剛認識,還沒有正式談過幾句話呵。我不能不問自己:我和這位素不相識的姑娘,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怎麼會一下子就縮短了距離?

是一種什麼力量把我們這兩顆青年的心,吸引在一起?這些,在當時我也确實想不明白,隻是簡單地覺得這位姑娘,她對我好,我也該對她好。我們的感情是交織在一起的,是如此的熟悉,如此的親近,如此互相愛慕,但為什麼産生了這種感情?是同情,是在困難中彼此關懷,或者是有着一種共同的一見如故的氣質?這些,我想不明白,也許隻是一般青年人的異性的吸引吧。

(我想既使在今天,我們的青年朋友,如果也有過這種相遇,就懂得了。)

總之,事隔三、四十年之後回想起來,我和這位農村姑娘,從相遇到相識,是整個人生中不可多得的真善美。特别是我們在磨房中,短促、熾熱的交談,更令人難忘。青年姑娘總是主動、熱情,采取進攻的。她一邊篩面一邊笑着說:“看見你會碾磨,猜想你一定也是莊戶人出身!”

我幸福地點着頭。

“你家裡還有什麼人?——”

“家裡有爸爸媽媽、姐姐——”

“有妹妹嗎?”

我說:“沒有!”

“那你要我做你的妹妹嗎?”姑娘大膽又狡黠地望着我笑。把我的臉都笑紅了。

我一時弄不明白她這是什麼意思,她怎麼說出這樣的話來了呢?

“你們公家要不要女兵?我做你的妹妹,你就可以帶我去當‘公家人’。”

她嚴肅地籲了一口氣:“到你們公家鬧革命,多自由自在,無牽無挂——?”

我在一邊笑着,沒有做聲,隻是用幸福的眼光,稱贊她這種要求改變現狀的勇氣和向往,并且我也從她這些說話的口氣裡,隐隐約約察出這位熱情的姑娘,心裡一定有什麼不幸的事,要不她為什麼要離開家呢?

大概對方看見我對她的問話,一連幾次都回答得很不具體,猜想出我大概對她不會有什麼具體的幫助。停了停,便歎了口氣,自嘲自解地說:“我知道我沒有那号福氣!唉——,說出來也沒有誰相信!”

姑娘輕輕歎了一口長氣,嫩白的臉上露出的一笑,把她那深沉的悲痛掩蓋了。

“你好像有什麼心事,能對我說說嗎?”我問。

姑娘停了停,沒有馬上回答,忽然她問:“你不是要收集民歌‘蘭花花’嗎?你怎麼不要我唱給你聽?——”

我知道她這是想改變我的話題。我便随口應了一句:“你不會唱老的蘭花花——”

“老的蘭花花和新蘭花花,還不都是說蘭花花婚姻不自由,最後她喝洋煙(鴉片)自殺了!”

我無心聽她說這些人人都知道的故事,而且蘭花花和我們現在又有什麼關系呢?真是毫不相幹。我笑着向她試問:“你叫什麼名字——?”

她笑了:“我不告訴你!你要答應帶我到隊伍上去當女兵,我就告訴你!”

我怎麼可以随便答應一個人參加革命?這是違犯紀律的,盡管我早就想過,她可以當一名出色的歌舞演員,即使當不了演員,憑她這聰明,美麗的天資,确實可以很快學習文化,接受革命的培養,至少可以當一名很好的農村婦女幹部。但我現在卻什麼也不能告訴她。

“你帶我走吧?——”青年姑娘闆着臉,突然放低了聲調:“我求求你這個公家人。現在,隻有你能把我帶走!”我聽出她這是哀求我,但她并不表露出那種哀求的神情。

我當時确實沒有察覺出她的要求是那麼緊迫,但還是被她的真情打動了,我隻好答應說:“我明天到金盆鎮,把‘蘭花花’收集完,後天就趕回來。我再來和你商量——”

青年姑娘認真地問:“你幾天打來回——”

“頂多三、四天。一定回來,——”

“那我等你?”青年姑娘試探着問:“你一定等我。”

青年姑娘一明一暗,像天空飛過一朵朵的烏雲,她把頭低了下去。但我覺得我在這位姑娘面前,已經暗暗下定了決心,我要盡一切力量幫助她,實作她成為一個她羨慕、想往的“公家人”。我打算回去找邊區西北文工團的上司,向他反映我在這個山溝發現一位絕頂漂亮的歌舞演員,他們就可以把她招收到延安去,這肯定不會有什麼問題。不過,現在我可不能把這消息透露給她。……

她看見我望着她微笑,卻不說話,她便把新毛巾塞給我,自己轉過身去,三下兩下把毛驢卸下來牽到外面,又幾步趕回來,把磨好的面袋子紮好,拍了拍身上的面粉灰,說:“好啦!我們都休息,歇着去吧!”

這麼一位美麗多情的姑娘,此刻忽然變得冷淡起來,她從我手裡又扯走了她的那條擦汗的新手巾,一個轉身就不見了。

我也隻好一個人摸黑回到正窯裡,上炕去睡了,但我卻一直沒有睡熟……

到第二天吃過早飯,我把飯錢和糧票交給了她的父母,隻是沒有見到這位姑娘,她幹什麼去了呢?怎麼一個早上都不在家呢?我多麼希望能在走之前,見她一面。我一邊思量,一邊慢慢捆着小被包,可是等了好一陣,太陽花花都照到對面山頂上了,還不見她回來,我隻好走了,反正過幾天我會回來看她的,不過想起和這位姑娘認識了一場,連她的名字還不知道,便問她媽媽說:“你們家閨女,叫啥?——今天一早怎麼就出門啦!——”

她媽媽有幾分不高興地說:“你問我們那位神神!一早她說她要到大舅家去,誰也管她不住,天不亮就走了——”

我心裡十分納悶,這位青年姑娘心裡倒底裝了一些什麼事?不過聽見說她已經出遠門了,我便匆忙從她家裡出來了。

從這家人家出來,我在半山遇見了一個牧羊娃攔了一群羊從溝底上來,我向她打問了去金盆灣鎮的路,便一口氣沖到了溝底,尋上了小路,我一邊走一邊還是情不自禁地回頭望,我的心還在昨晚見到的姑娘身上,我老忘不了她那秀麗的面龐,豐滿勻稱的身材,如果說一個人看到了美,便是幸福,我覺得我這時是在一生中少有的幸福之中,因為我出生以來,還沒有見過這麼美的姑娘,而特别使我從她的身上感到一種魅力的,是她的性格。這是一個什麼類型姑娘呢?她在向什麼作鬥争呢?她是這樣的深沉、秀美。一會熱情得像火,一會又轉過身去好像不認識你。她心裡一定有一座冰山壓着,叫她不安,叫她喘不過氣來……

大概就是因為我還沒有了解到這位姑娘的秘密。她便從我身邊溜走了,使我同情、懷念。我走幾步又停下來,十分惆怅地向後望去。

突然,在身後的山坡上,一個清脆的銀鈴般的聲音在喊:“同志——,你怎麼真的走了呵——”

我回頭一看,立時驚呆了,就是昨晚上那位姑娘,手裡拿了一把柴刀、肩上背了一個空空的柴簍,站在一棵樹下,在對着我直喊。

我從心裡高興地笑了,我說:“你不是到你大舅家去了嗎?”

姑娘大聲說:“沒有,我一大早跑出來,等在山上好送你——”她那兩顆像漆似的眼珠子,格外閃亮。

我的心裡立時通過了一股暖流,我們才見了一次面,就值得她如此對我?

她還瞞着她父母,不吃早飯,偷偷地等在這裡。我真是感動極了,甚至都有些内疚,我給了她什麼幫助呢?值得她如此對我信任?她連連對我揮手喊:“你在溝底下走,我在山頂上送你——你可不要忘了,從金盆灣鎮上回來一定還要來看我!——”說着,她不聽我的回答,便成了一隻靈巧的山貓,兩步三跳的朝上山的小路跑了。一會工夫,她那背着空柴簍的身影便在山頂上出現了,并且幾乎是和我并排朝一個方向走去,隻是一個在白雲下,一個在溝底的青草上。

走着、走着,我猛然想起,這位姑娘這麼待我,莫非是偷偷地愛上我了麼?這不可能吧!在這麼短的時間中,在她這麼複雜痛苦的心情裡,怎麼可能産生愛情呢?但從她這一早來送别的神情,又不能不叫人懷疑。

我一步挨一步地往前走着,我不知如何是好?一個人被一位年青美麗的姑娘愛着,應該是幸福的,可是,我還不太了解這種愛情是怎麼産生的。但,有一點應該明白,就是不管我們關系如何。我千萬不能叫她為我痛苦,她這麼年輕,這麼美貌,她應該幸福……

“金線線——銀線線——”

這時從山頂上傳來一陣歌聲,一聽就知道是姑娘在山上高唱着民歌“蘭花花”為我送行。我在溝底下的小路上走,清脆幽雅的歌聲陪伴着我訴說離情。本來就很優美動人的“蘭花花”,這會聽起來更加扣人心弦。這恐怕是我一生中聽到的最充滿感情的、真正的陝北民歌“蘭花花”了。我不由自主地随着歌聲往前走去,此刻我整個身心全部帶到了姑娘身邊,是那樣地不忍和她分開。她那如泣如訴的歌聲,仿佛告訴了我她全部内心的秘密,她正向我伸出了雙手,在等待着我的幫助,我怎麼能就這麼走開呢?我覺得我有一種責任,甚至是義務,在金盆灣工作之後,一定要傳回來帶她到延安去……

就這樣我在山溝底走了10多裡路。姑娘便在山頂上,一邊走一邊唱,送了我十多裡路。到後來,一條大路橫在我的面前,我必須穿過這條大路,走進對面的山溝裡去。這一來,山路斷了,姑娘隻能站在這邊山頂上,不能過來了。她站在對面的山頂上向我揮手,還不停地向我呼喊着:“呵——嗬——”表示告别。她那種“呵——嗬”的聲音,帶着一種嘶啞的哭聲(我雖然看不見她的面孔,但可以猜想到她的眼淚已經流到她的面龐上了),叫人聽了感到一種窒息似的難受。特别是這種嘶啞的“呵——嗬——”聲,在群山的深谷中引起一陣巨大的回響。回音從四面八方遠遠的回蕩過來,又回蕩開去,好像是有幾十幾百個痛苦的心靈在喊在叫,我再也忍受不住了,我狂命地朝前奔跑。可是那叫人引起刺激性痛苦的回聲,卻經久不息地忽然從四面八方向我追擊包圍過來,我記不清跑了多久,也記不清又跑了多少路,我還是聽見那凄慘的“呵——嗬——”的叫喊聲。是回聲在深谷中經久不散呢?

還是姑娘一直站在山頂上,長久地向我告别,發出這不散的回聲呢?我至今都不明白。

大約過了四天,我在金盆鎮附近鄉下,找到了一位50多歲的婦女歌手,她告訴了我那首古老的“蘭花花”,我日夜不停地抄寫、核對。這是一首有幾千行的十分珍貴、差一點失傳的民歌。我非常感謝,并且也有幾分奇怪,這位老年女歌手,她又是怎麼知道這首老民歌的呢?區委的宣傳科長笑了笑,對我說:“你想了解這位老女歌手的身世吧?”我搖了搖頭,宣傳科長說:“有人說,她就是蘭花花的大姐。對蘭花花的事情頭尾都很清楚,人也長得眉清目秀……”我又搖了搖頭,我不相信這個無稽的傳說,宣傳科長沒有和我争論,卻歎了一口氣說:“反正在舊社會,婦女為婚姻不自由,喝洋煙自殺的不少,是以蘭花花很有代表性。這首歌也才被人民流傳!”我連忙說:“現在邊區解放啦!建立了新社會,這種封建的買賣婚姻不許存在了,為婚姻自殺的人,該不會再出現了吧!”宣傳科長苦笑了一下,又歎了一口氣:“買賣婚姻不敢公開了,但暗地裡還流行,一個婆姨(婦女)要賣幾百塊錢咧!不過邊區婦女,再為婚姻喝洋煙的事,倒不多了。”第三天,我為了要急于去會見我心上的姑娘,把工作抓緊做完,又到鎮上小鋪子買了一支鉛筆和小筆記本,這是給她學文化的,另外還買了一條花格子毛巾送她,這是紀念我們曾經在一起推磨勞動。同時,還準備見面之後,一定告訴她,我要帶她到延安去考西北文工團,他們一定會收下她,那時,她就成了參加革命的公家人了!我想,她聽了這一切,又會有多高興呵!

從金盆鎮往回走的時候,天氣好極了,陝北高原的秋天,天高氣爽,藍湛湛的天空上飄着一朵朵的白雲,真是美極了,我想象着當我心上的姑娘,拿着我送給她的紙筆和手巾,知道了我要帶她去延安考西北文工團的消息之後,她笑着露出一口白牙,那笑又有多甜呵!她一定又會用手巾擦擦額頭上的汗,又會把手巾遞過來,要我擦汗……。越想我的腳步越快,一轉眼工夫,我又穿過了大路,進到去她家的小路上來。一進溝,我望着兩旁的高山,我想,也許她今天正在這高山上砍柴,我甚至還好像聽見了歌聲,是的,是有歌聲,山頂上是有人在唱信天遊呵!我立下來靜心聽了一聽,唱的正是蘭花花:“金線線——銀線線——!”

這不是她在唱嗎?是她?又不太像是她。最後,我花了好大的工夫,才聽出這是一個牧羊娃在唱,聲調不如她唱的那麼委婉,溫柔。

那麼,她現在肯定是在家裡了,我想象着她此刻一定在竈口前添柴,在鍋台邊洗碗,或者,她又在那間雜屋,一個人在吆驢碾磨,……

我再也忍耐不住了,使出全身氣力往前跑去。這是一種隻有青年人才懂得的愛戀的力量把我推着向前跑去。

我喘着粗氣,滿頭大汗終于爬到了那個半山腰,正是四天前在這裡黑夜遇大雨的地方,我轉過身去,從樹蔭後面找到了四天前我黑夜投宿的窯洞,我用力把窯門推開。

這時,還是半下午,窯洞裡靜寂無聲。我向竈口前,鍋台邊望去,那裡沒有姑娘的影子,我向大炕上望去,炕上坐着姑娘的媽媽和那個40開外的父親,我興高采烈地說:“老鄉!我又來啦!——”

炕上的人冷冷望了我一眼,沒有回答,我把被包放在炕上,等着從拐窯裡走出姑娘的身影,隻是等了半天,不見有人出來,我遲遲疑疑問:“老鄉!你家閨女咧!不在家嗎?又去她大舅家了嗎?——”

聽我這一問,姑娘的媽媽忽地一下哭了起來,吓得我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停了半天,那個40開外的父親,指了指陰暗的竈台上。在竈台的右牆邊,有一塊半節蘿蔔,上面扡了三根線香,線香的後面放了一隻小酒杯,酒杯裡盛了一點小米飯。那人輕輕對我說:“我家閨女尋短見,過山去了——?”

這一說,我頭頂上隻覺得轟地一聲,差一點昏了過去。怎麼才過去四天,就出了這麼大的事情呢?

我站在原地像一個木頭人,半天半天也不知道要做什麼好,甚至我聽着姑娘媽媽的哭聲,看着這線香後面的祭奠,我都不太相信姑娘已經死去的消息,這怎麼可能呢?一個活活潑潑,光彩四射的姑娘,怎麼在短短的四天裡,會自尋短見地死去呢?我不相信,我不願意相信這個事實,可,這又确确實實是眼前的事實呵。……

我遲遲疑疑打開自己的被包,取出我從金盆灣鎮帶給姑娘的鉛筆、筆記本、和一條新毛巾格子,我把這些東西緊緊地抓在手裡,我現在把它交給誰呢?交給姑娘的父母嗎?但這些東西我原不是給他們的。我把這些帶回延安留在身邊嗎?那這些感情的火焰,會燒得我日夜不安。正不知如何處理的時候,忽然一股力量使我直朝鍋台前走去,我雙手捧着我這一份小小的禮物,把它平平整整地擺線上香的前面。

這一個舉動叫那個40開外的男人吃了一驚。對我說了句:“你要祭靈嗎——?”

一聽說祭靈,炕上姑娘的媽媽連忙下到腳地,又重新燃了三根線香插在蘿蔔上連哭帶嚎地叨念說:“嗚——嗚,有過路的同志來祭奠你,你也傳名了,你不能怪罪你後爹和我,不是我們貪圖财禮,逼你成婚,隻怪你有話不說,錯喝洋煙……嗚嗚——我撫養了16年的翠巧兒!嗚我再不能在這昏暗簡單的靈前停留了。我趕忙背起被包,轉過身便從窯洞裡沖出來。我是這樣的痛苦和氣憤。差一點要大聲叫喊起來。我多恨呵!我要詛咒這使光明複黑暗,使幸福變痛苦,使美麗變醜惡,使青春的活力變成死亡的一切!是什麼給你們權力可以對青春、生命任意踐踏?是什麼勢力叫你們對一個聰明年輕的姑娘,布下了如此可恥的陷阱?而姑娘你,為什麼一個字也不事先向我吐露呵!……

我已經記不清是從哪條小路沖下山來的。也記不清我坐在這條山溝的石頭上呆了多久。當我哭得像一個淚人,稍微清醒一點的時候,我發現我的四周山坡和草地上盡是一片羊群,還是上次問路遇見的那個牧羊娃,拿着一根長草鞭,筆直地站在我的面前,他用十分同情的眼光,上下左右不停地打量我,看見我用眼睛望了望,連忙說:“翠巧的後爹貪了人家的一千多塊财禮,用繩子把翠巧捆起送到男家,當天半夜她偷跑回來,趁第二天清早,她後爹要再捆她時,便偷喝了洋煙,直鬧了大半天才斷氣。村裡人見了都掉眼淚,翠巧還勸大家不要哭,還說要是延安那個公家人來了,就說他來遲了一步,她等不上他了——”

牧羊娃娃的話,把我的心撕得一片片粉碎。而且我也沒有氣力往回走了。

眼下告訴了我這些話的牧羊娃娃,一下子成了我唯一貼心的親人似的,我一分鐘也不忍離開他。一直到太陽落山,我便和他一起把羊群趕回村裡。這一天晚上,我就住宿在這個牧羊娃娃的家裡,和他同睡在一個大炕上,晚上我幾次作夢,被牧羊娃娃喊醒。牧羊娃娃說:“你失魂了咧!”我搖了搖頭。

我心裡明白,我不是夢呓。那是因為我聽見了姑娘四天前,在山頂上送别我時,發出的凄厲的“呵——嗬——”叫喊聲,那是一個心靈從絕望中發出的呼救。一個人的青春的生命,在生死的歧路上,發出的最後的呼救,可是我當時竟然一點也不知道,竟然從這呼救聲的面前逃跑了。于是,在睡夢中我受到一種心靈的譴責,發出痛苦的夢呓般的叫喊。……

這,就是我為什麼害怕聽見那群山深谷中經久不息的回聲的原因。因為夢呓中的叫喊和那叫我痛苦的告别聲是那樣相似。

寫完了上面這一段回憶。我的心情十分沉重,是近40年前的往事,一個年輕美麗的生命的結束,又使我受到一次心靈無人知道的譴責嗎?但不完全是這樣。時間的流逝,使我對許多往事,已經變得遲鈍了。并不那麼容易感到了激動。那到底又是什麼如此擾亂了我呢?大概是我在想,在近百多年來,我的前輩和同輩在反對封建黑暗勢力中,付出了千千萬萬的生命,那麼,要到什麼時候,這場鬥争在中國才會結束呢?我提出這個疑問,是因為在今天的生活中,我們仍然可以聽到青年姑娘自己毀滅自己生命的消息。盡管有人說自殺也是一種反抗,一種控訴,但畢竟是愚蠢的。我沒有見過,用自己殺死自己的辦法,可以吓退黑暗。可是為什麼,我在40年前,聽到了深谷呼救的聲音,而在40年之後,我又聽到了一個姑娘在海上呼救的聲音呢?從翠巧到一個女支部委員跳海,她們都是自己結束了自己的美麗的生命,誰能回答我說,這是一種偶然的巧合!

我将永遠在探索中前進……

注: 柯藍(1920-2006),筆名亞一、木人,原名唐一正,生于湖南長沙。1935年就讀于第一師範五十三班,1937年參加八路軍,1938年在延安參加中國共産黨,長期擔任新聞文化工作。先後入陝北公學和魯迅藝術文學院學習,畢業後在陝甘甯邊區文化協會工作。先後任延安群衆報社記者、主編,記者、作家,曾任中國散文詩學會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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