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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疫情時代的京都生活

作者:一覽扶桑
作者:蘇枕書

緊急事态宣言和禁酒令解除後,人們仿佛是在洞中被囚禁太久的小動物,突然窺見了外面的光線。起初隻敢蹑手蹑腳探出半個身子,随後發現似乎沒有大事,便試探徘徊,終于都湧了出去。街中恢複了往日的擁擠,又有許多成雙作對穿和服出來逛街的小姐妹或情侶。今年本地小姑娘特别流行一種發型,是以發繩交錯纏繞辮子,發繩束住的每一小段辮子可以稍稍抓散,有點像糖葫蘆串。這種潮流從春到冬,經年不衰。

街頭雖已擾攘如昔,但還是随處可見非常時期留下的痕迹。口罩、塑膠隔闆、商場門口的消毒液與測溫儀自不必說,線上會議、網課等始于2020年初的新生活方式也沒有立刻退場,這就說說我所經曆的後新冠時期的京都學院生活。

後疫情時代的京都生活

街頭雖已擾攘如昔,但還是随處可見非常時期留下的痕迹

日本一年的開端從四月開始,因四月初是開學、入職的時候。暑假通常在八、九月,十月以後到次年三月末屬于下半年度。不少大學若在下半年度之初定了某項規章,則之後的半年通常不會輕易更改。是以有些學校的網課從九月末一直上到十一月中,一些研究會也決定下半年全部線上進行——明年的事,明年四月以後再說吧。線上會議缺點再多,但對不喜歡出門的人來說,單是不需要通勤這點就足夠有魅力。

從前研究室進了新人、有人畢業離開,都要出去聚會,快樂而青春的時刻。2020年初春,本地有年輕大學生出去聚會,多人感染,上了新聞。一時輿論沸騰,恨不得要把學生都人肉出來,好好懲罰這些“自私的年輕人”。那時人們精神緊繃,新聞關鍵詞是“病床不足”“醫療機構崩壞”雲雲,萍水相逢的人遇到了,也會忍不住聊兩句慘淡的世情。現在人們早已松弛,也早就不去責怪年輕人。有時打車,司機看我從學校附近出來,就會感慨:“現在的學生真不容易。天天面對電腦,不能出去喝酒,不能交朋友,還得照常交學費。”

“可不是,一晃又一年。”我的歎息老氣橫秋。

後疫情時代的京都生活

緊急事态宣言和禁酒令解除後,街中恢複了往日的擁擠

也曾遇到一位司機,說此前拉過一位私立大學的校長,當天剛跟媒體謝罪回來,說管理不善,學校出現了集團感染。

“校長也不容易當,誰想遇到這樣的事呢?謝罪有什麼用。”司機道,“不過那會兒要不謝罪,還不得讓人罵死。現如今倒沒誰記得這些。”

健忘也意味着驚人的修複能力。今年夏天,因為餐館營業時間縮短、禁止出售酒品的緣故,家附近的街道入夜後一片阒寂。盡管東京的奧運會正熱鬧,網上一片喧嚣,但京都的街上安靜極了。既然餐館那麼早就關門,也不讓喝酒,人們索性網購了酒在家喝。鴨川邊、公園裡,走幾步可以看到新立的告示:“請勿在戶外聚飲。”可見也有人買了酒到曠野中去。洗浴中心、露營地也關閉了,人們就載着帳篷開着車,在極荒僻的山野裡尋覓可以安營紮寨的地方。照規定,這肯定也是不合理的行為,但又夠不上違法,全靠個人限制。

後疫情時代的京都生活

在鴨川野炊的人們(圖|庫索)

有一回行車穿過滋賀北部的群山,山中流出一條大河,河岸高深的芒草裡竟然布滿帳篷,柴火煙氣滾滾。亂石堆疊的清流中隔幾步就有人揮舞釣竿,想是在瞄準日本中老年男性釣客最熱衷的香魚。九月初,新聞出了統計資料,說2019年7月1日到2021年8月31日,全日本有五十餘人死于釣香魚。事故集中在七月至九月,年齡多在六七十之間,“全為男性,多高齡者”。我也愛吃香魚,但隻願意在店裡吃現成的,連超市的都不敢買。因那盛在塑膠盤裡的香魚看着靈魂還沒有離開太久,烏溜溜的眼珠子好像直視着我。為了保證新鮮,内髒通常也未處理。買回家後要用竹扡在魚身上穿三次,扭成“S”形再上架烤。許多年前耐不住饞蟲,曾買過一盒。平常吃現成的烤香魚毫無壓力,自己穿扡子時卻大感畏縮。戳下去的手感過于柔韌,是活着的肉——無論洗了多少遍,也會滲出血絲。經曆了這麼一番,烤出來的魚似也不那麼美味。真是虛僞懦弱的現代人!

九月底,緊急事态宣言解除,十月上旬,學校周邊很快熱鬧起來。下班回家的路上,沿途店鋪、酒館燈火通明,一掃此前的蕭條氣氛,可知夏天時“不知何時恢複往日之熱鬧”的歎息實屬杞憂。

後疫情時代的京都生活

在鴨川搭帳篷的人們(圖|庫索)

研究所也終于有外地的老師來查資料,此前各地圖書館都不接待校外讀者,本校的人去查資料也要事先預約,以免人群聚集。有些小城市的大學,甚至不許老師離開本地——總覺得大城市是疾病之淵薮,因為人少,若真有誰從外頭攜回病毒,那就是當地矚目的大新聞。相比之下,大阪、京都等城市的風氣要寬松得多,反正“萬人如海一身藏”。東京的情況據說又不同,畢竟是政治中心,還要辦奧運,更容易挨罵。

過去所裡來了客人,晚上總會出去聚飲,或者訂外賣,讓人送來學校。有時碩士生在研究會上預答辯,挨了老師們的輪番批判,心情惶恐。會後聚飲,則可趁機好好安慰他們。這種恩威并重的師生相處模式近來已受到很多質疑。上級對下級先批評後安撫,大概屬于情感暴力。多年前,我在碩論預答辯也沒少受撻伐,散會後老師們帶我去學校東首的家庭小酒館,一直在我身邊陪伴、鼓勵我的,是一位女老師。後來我們成了很好的朋友,我也逐漸有了需要照顧的後輩。幾年前,她突然病逝,那之後凡遇到戰戰兢兢的年輕學生,我總會想起她當初給我的鼓舞,學着她的樣子去關照别人。

無論如何,我經曆的為數不多的聚飲總體稱得上愉快。新冠流行之後,這樣的方式當然不可取。人們很快發明了新的形式:線上聚飲(或曰“雲端懇親會”)。這下年輕學生完全不想參加,對着螢幕舉杯聊天已很怪異,還是面對老師,且發言時自己的臉往往充滿整個螢幕,多麼可怕。當然,甲以為尴尬的線上聚會,也有乙認為大有趣味。比如有人說避疫在家,很久都沒有跟人說話,如今快遞送東西也直接擱門口,而省掉了簽字,實在憋得厲害。總算得了說話的機會!

後疫情時代的京都生活

穿着和服前往美術館的人們

更有一種常見的會議方式,是線上與線下同時進行。自從疫情不那麼嚴重,不少人更願意到會場開會,也有人喜歡線上會議的便利,于是需要在會議室布置電腦、攝像頭、麥克風等多種直播裝置,把會場風景傳遞給線上參會者。不少公司也采用了這種方式,最初的混亂過後,很快大家都探索出完備的方案。平常我總參與布置會場,看别人線上發言。偶有一次,自己開外地的線上會,在家報告,共享ppt後關閉了攝像頭,心情甚為輕松,穿着寬大的棉襖,更不提化妝之類。不料會議結束後,主辦方的老師突然提出要與我“雲端合影留念”,這才發現自己的臉被投放在碩大的螢幕上,成為會場合影的背景,嗚呼!

十月中旬之後,本地新冠危機指數降至最低,大部分學校都恢複了大學生在教室内的課程。也有高年級學生習慣了宅居,表示想在家上網課。有些學校在教室裡也安排了直播裝置,願意來上課的就到教室,不願意的就在家看直播。這種方式到底繁瑣,增加了校方和老師的工作量,也有一些學校幹脆拒絕,要求學生必須來教室。今年年初至今,日本關閉國門,很多新來的留學生雖已辦了留學手續,卻無法入境。為了保證他們的受教育權,大學當然需要安排網課——在我看來,學費也應該減免。

後疫情時代的京都生活

十月中旬之後,京都新冠危機指數降至最低,一掃此前的蕭條氣氛

好在十一月上旬起,已持有留學簽證的新生終于可以進入日本,據說打過疫苗的人隻要隔離三天。對于早已拿到留學簽證、又未能及時來到校園的學生來說,過去的等待實在漫長。海内外一些學者曾聯名上書日本外務省,敦請開放留學、訪學簽證,以保障學生、研究者的權益。在疫情嚴重的、疫苗接種推進遲緩的上半年,當然毫無回音。我也有認識的年輕學生,順利申請上這裡的大學,卻遲遲無法入境,隻好在家上網課,很可能研究所學生考試也要線上進行。漫長的等待考驗我們的耐心,但願明年四月,大家都能在校園裡相聚,在如雪的春櫻下走過。

蘇枕書專欄丨北白川畔

後疫情時代的京都生活

蘇枕書|客居京都|愛好養花種菜|著有《有鹿來》等作品

(本文為作者原創稿,原題《後新冠時代的京都學院生活》,轉載請留言獲得授權。除特别注明外,文中圖檔均由作者本人拍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