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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酒一塵緣|我早已不是當年那隻“呆頭鵝”

作者:中國酒雜志
一酒一塵緣|我早已不是當年那隻“呆頭鵝”

文|傅建偉

說起來,傻人自有傻福,就我這憨頭憨腦呆頭鵝般的傻小子還有過一次進省級機關的機會呢。機不可失,失不再來。這還要從一九八七年說起。

那年,我在紹興市彈力絲廠從事化纖裝備、動力方面的技術及管理工作,1987 年 3 月,我奉命考察美國北卡州的塞拉尼斯工廠,該廠是一個頗具規模的滌綸加工企業。由于技術更新的原因,該企業決定将工廠整體拆除改造,其中有大量的滌綸切片紡的裝置,從成本效益的角度考慮,很适宜于當時中國的情況。于是彈力絲廠的上司班子決定将此二手裝置引進,通過消化吸收,改造提高,為我所用。

作為這個項目的技術總負責人,我肩負重任。我非常明白,引進二手裝置與引進新裝置最大的差別有兩點:一是引進前者,價廉,但美方不提供技術服務,更不保證裝置能否順利開車成功,風險極大;二是引進後者,價高,但美方既提供技術與技術服務,又確定開車成功與今後裝置配件的供應,十分保險。但兩者之間的差價實在太大,簡直有天壤之别。公司上司班子經過仔細研究,認真分析,還是決定走引進二手裝置這條路。這一決定,無疑是将風險和責任統統擱在了我的肩上,壓力之大可想而知!

為了順利圓滿地完成這一任務,我帶了幾個人作為裝置的前期考察組到了美國。到了工廠一看,傻眼了:偌大的工廠,除了門衛,了無一人!龐大的裝置,除了照明燈外,餘皆黑咕隆咚的。六、七層樓高的裝置,其尺寸、位置、定位、外形外貌、前後左右關系、電器電纜、暖通、冷凍、給排水等,公用工程如何配套,對方是既不提供圖紙,也無人員對接。而在當時,除了膠卷照相機,錄像機還沒有普及到像我們這号人也能擁有的程度。咋辦?咱這些大活人總不能活活被尿憋死吧!洋人指望不上,洋工具又沒有,咱就來個最笨拙、最原始的方法呗:用手工繪制立體圖!

一酒一塵緣|我早已不是當年那隻“呆頭鵝”

化纖工廠的裝置,不但高、大、多,而且系統性很強,聯結體很多,有些是外露的,但也有許多是隐蔽着的,看不見,故立體圖數量就海了去了,不僅僅是多,而且尺寸、位置的測量也是非常困難。

我是學機械的,有點兒優勢,先畫了一張系統立體圖。圖紙既大又長,是用六張零号圖紙拼接起來,攤在工場的空地上,然後一個尺寸、一個尺寸地測量,再标注。土法雖笨,确也見效。在裝置堆裡,管道線上,我活猴子似的蹿上蹿下,鑽進鑽出,灰頭土臉,滿身油污,搞了整整兩周,圖樣終于基本成形。

一天,我正趴在螺杆擠壓機的上面測量資料,五六個中國人走了進來,他們先是沿着裝置走了一圈,然後圍站在我的那張圖紙周圍,端詳了許久,其中有一個身材修長、戴着眼鏡、很有上司範兒的中年男子,問一旁我們組的人:“這圖誰畫的?”

一酒一塵緣|我早已不是當年那隻“呆頭鵝”

同組人答:“是傅建偉畫的。”

中年男子問:“他人在嗎?”

同組人答:“在,您往上瞧,挂在三樓鋼平台上的那個就是。”

中年男子又問:“你能把他叫下來嗎?”

同組人答:“行,您稍等。”

于是,我的同僚雙手合成喇叭狀,大聲地喊我。由于太過專注,起初我還真沒聽清楚,以為下面的人人事事均與我無關。同僚喊得久了,逮着尾音像是在叫我的名字,我用胳膊擦了把額頭的汗,扭轉頭來望向聲音出處,看到同僚一臉急赤地揮手示意我下來,我才明白方才的确是在叫我。納悶地問:“啥事啊?”“有位上司想見你!”同僚喊道。

“上司想見我?這個時候?”我嘴裡咕哝着,疑疑惑惑不情願地爬将下來,心裡一面暗怪上司來得不是時候,耽誤了我手頭的活計;一面身手靈活地翻身騰挪至安全通道邊上。順着鋼梯走下來,我走到同僚跟前站定,漫不經心地問:“哪位上司叫我啊?”

同僚尚未及回答,但聽同僚身邊那位“上司範兒”先生略帶甯波口音的國語便在我耳旁炸響開來:“你就是傅建偉,這圖是你畫的?”我側身“嗯”了一聲,愣頭愣腦地點了點頭。

“我叫戴大明,今天起,我記得你了!”他沒頭沒腦地丢下這句話,轉身帶頭走了,步子邁得很大。稍後離開的人小聲告訴我:“這是我們廳長,浙江省輕工廳的。”我“哦”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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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着他們上了車,我就忙自個的活兒去了,心裡壓根沒去想此事。反正戴大明也好,李大明也好,我都不認識,跟咱也無關。我心裡唯一想的,就是如何抓緊把眼下這塊難啃的骨頭給啃下來。

回國後,為了這條生産線的安裝、試車、生産,忙活了整整一年。總算老天保佑,裝置性能良好,生産一切正常。大功告成!我踅身出來,倚坐在一塊青石上,剛想透口氣,歇歇腳,誰知屁股還沒坐安穩呢,紹興市紡織化纖總公司的上司突然叫我,說是有重要事項,叫我立馬過去,必須按時到達!

接到通知後,我一把推出我的“坐騎”紹興産的飛花自行車。騎車去總公司的路上,我一邊蹬車,一邊琢磨着會是什麼重要事項,想了半天,腦袋都想破了,也沒理出個頭緒來。到了公司黨委書記的辦公室,裡面坐着兩個人,一個我認識,是我們的頂頭上司,總公司的書記;另一個則不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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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記看我來了,便對我說:“哎呀,你總算到了,坐吧,我給介紹一下,這位是浙江省輕工業廳的人事處處長。”然後扭頭對處長說:“他就是傅建偉。”不明是以,但出于禮貌,我便起身與對方握了一下手,又坐下了。

書記看我坐安穩了,接下來說:“小傅啊,根據省廳戴大明廳長的訓示,你要暫調至省輕工業廳工作。”對于突如其來的“告知”,我一下子懵了。

我忙站起身來問:“什麼?書記,您剛才說是去哪兒工作?”書記神采飛揚地告訴我:“去杭州,浙江省輕工業廳,是戴廳長親自點的将!”并不無得意地拍着我的肩膀笑語嘩嘩道:“小傅啊,你是運氣來了,擋都擋不住,是戴廳長看上你了!你呀,也不知道是幾世修來的福氣,直調省裡!嘿,你還不趕緊的快謝謝人家?你是不知道啊,你們機關的上司還在死磨爛纏地跟我鬧呢,死活不肯放你走。我明确地告訴他們三條:一是上司訓示十分明确,必須放人;二是我們公司的驕傲;三是有利于你個人的前程和發展,咱應該支援。是以公司已經決定了,聽戴廳長的,放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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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下子怔在當地,半天作不得聲。一醒過神來,便暗自叫苦不疊:”你說這叫什麼事啊,我自己的工作,事先自己還不知道,人家都已經做主給你安排好了,這也有點太、太強人所難了吧?”我憤憤地想着,卻一點辦法都沒有。這就是我們當時那個年代的實際情況。任用人員,絕對的“不唯親,不唯上,隻唯人”。至今,我依然萬分感激當年對我這個臭小子青眼有加的戴廳長,他對我有知遇之恩啊!雖然我最終辜負了他一番美意,愧疚至今……

說實在的,對于這種“安排”,當時我心裡挺不是滋味的,我不喜歡一枚棋子似的被人拎來拎去的,一點自主權都沒有。可當時就這麼個情況,我啥辦法呢?在逃也似的跨出書記辦公室的時候,我一邊言不由衷地說“一切聽從組織安排”,一邊使用緩兵之計,賠着笑臉小心翼翼地同書記打商量道:“書記啊,再怎麼着,我總得回去跟家裡商量一下吧?”

我首先想到的是妻兒。結婚兩年,兒子才一歲多一點,正是牙牙學語蹒跚學步離不得人的時候。我這一走,可叫他們娘倆怎麼辦呢?何況,我也不舍得離開家、離開他母子倆。我心裡一急,臉皮都漲紅了。

偏是人事處長快人快語,一點兒都不體諒人,很不解風情大煞風景地叫道:“商量,有什麼好商量的?戴廳長已經給你把房子都安排好了,杭州半道紅,多好的地段啊,二樓大套,三室一廳,條件很優厚啊!我跟廳長這麼久了,第一次看到廳長這麼大手筆。你呀,快别犯傻了,趕緊去吧!”不容分說,就這樣,我莫名其妙地被調到了省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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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省廳,我才知道,正是因為美國的那一幕,給廳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加上我們公司的二手裝置自行設計,自行安裝,自行調試,開車一次性成功,戴廳長覺得我這個人做事認真負責穩健靠譜,于是就把我吊車似的硬給調過來了。

到了輕工廳工作了幾天,我方搞清楚,原來前一陣子輕工廳的經濟運作處正在着手籌建一個浙江化纖廠,但是在采用引進新裝置還是引進二手裝置時,大家争議很大,廳長一時也左右難定,是以決定到各國實地考察一下。到了美國,正好與我們相遇,便出現了前節兒那出戲,同時也更堅定了廳長引進二手裝置的信心與決心。廳長的指導思想是“一切都事在人為,關鍵在于人才”。于是乎,還沒等我們工廠的裝置運作滿一個月,他便急急忙忙地把我給調來了。

既來之則安之,誰讓咱是黨的人呢!加上本人雖不算工作狂,但也近乎之,是以,一到那兒,我便一頭紮進了新的工作當中,每天真可謂是“早出晚歸,披星戴月”——咱一要對得住上司的一番苦心,更要對得住戴廳長親自安排給我居住的半道紅那個“大套”啊!

毫不客氣地說,戴廳長當年指給我的那套房子,是我有生以來住的最好最大的樓房了!那套居所,依山傍水,風景秀麗。南面是假山,環假山四周是一大片草坪;北邊的花壇外面是京杭大運河,該河千百年來一直處于繁忙狀态,百舸争流,船機的轟鳴聲和喇叭聲,聲聲入耳,動人肺腑。白天倒沒啥感覺,晚上則别有韻味,特别是一到夜深的時候,轟鳴聲之穿透力甚強,小鬼磨牙般尤為刺耳,攪我清夢,一夜數驚是常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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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日子,大約過了兩個多月。一日,我夫妻來電話,告訴我:“兒子生病了,疝氣,在紹興市第二醫院動的手術,術後醒來,哭喊着要爸爸,怎麼勸都勸不住,哭喊了大半天,嗓子都啞了……”我心頭一酸,顧不得收拾行囊,趕緊跟上司告了一個假,一路疾跑,終于趕上一趟回紹興的班車。一下車,我便直奔醫院!還沒到病房呢,就聽見兒子撕心裂肺的哭喊聲:“不,我要爸爸,我要爸爸啦,我就要爸爸!”聲聲入耳,句句刺心。

再也控制不住,我猛地推開房門,一下子撲到兒子的病床前。一手攬了俯身床前輕聲細語一遍遍規勸兒子的嬌妻,一手攬了淚雨滂沱已淌成大河的幼兒,哽咽道:“兒子,爸爸回來了,不哭,不哭,爸爸這次再也不走了,就守着你娘倆,守着這個家!”我雙手緊緊地摟着妻兒,如同摟着整個世界。我的世界裡不能沒有家人、親人!那一刹那,我下定了決心:回紹興!

或許是我的懷抱傳遞着一種力量,傳遞着一種暖暖的愛,傳遞着一種安全感,傳遞着骨肉親情,病痛中的兒子明顯地放松下來,他不再哭鬧,依偎在我的懷裡安靜地睡着了。許久,許久,妻子擡起頭來,直望着我的眼睛輕語問我:“建偉,你方才是哄孩子的話呢,還是真的、真的不再回省城工作了呢?沒錯,我和兒子是盼着你回來的,可是你回來了,勢必會失去這次大好機會,不是每次機會都垂青你的,我不能、不能這麼自私,拿兒子拴住你。你還是去吧,不要丢了這大好前程,不要埋沒了你的才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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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善解人意的妻子一雙紅腫的眼睛,我強自忍着心痛,異常堅定地說:“真不回去了!我想好了,還回咱紹興來工作。你盡管放心,不管我今後在哪裡工作,都會幹得好的。我不能沒有你們!”妻子的肩頭輕微地顫抖了一下,環腰把我摟得更緊了,箍得我幾乎喘不過氣來。

守住了妻兒,守住了這個家,勢必要對不住這位對我有知遇之恩的戴上司了。我知道,他是千人挑一挑中的我。當時,有多少争議,多少質疑,多少不屑,多少吵鬧,多少要看笑話的憤憤不平之人,我也約略知道一些。

他是力排衆議一心要用好我的人,這得有多大的魄力、擔當和勇氣!知遇之恩此生難報。而我卻辜負了他,辜負了這雙慧眼,辜負了他的期望。我這一走,又将置戴廳長于何地呢?他該是多麼的傷心難過、失意失落?無暇顧及。我走得是那麼的決絕,那麼的幹脆利落,甚至不敢當面請辭,悄悄留一封辭職信便飄然而去……今日想來,實是當年的少不更事方做下這般荒唐事!後來聽說,戴廳長在惋惜之餘,并沒有怨怪我,在以後的歲月中,他還一如既往地關注關切關懷着我,這更讓我慚愧:戴廳長,我傅建偉此生實在是對不住您啊!

一酒一塵緣|我早已不是當年那隻“呆頭鵝”

往事已矣。仔細回想、品味那段已然遠去再也不可能回來的時光,千百次地作想:如果再給我一次這樣的機會,我會做出怎樣的抉擇呢?想來想去,想破了腦袋,答案也似乎隻有一個:我還是會毫不猶豫地做出與當年同樣的決定!俗語說得好,“老婆孩子熱炕頭”,沒錯,我傅建偉也就這麼點能耐、這麼點出息呗!

不過,今兒個話又說回來,幸好我當初回紹興工作了,要不然,我深深愛戀着的紹興酒這輩子哪還有咱的份兒啊,人生軌迹怕都要改寫了哩!好事哉,壞事哉?如今已無從探究。也罷,且聽憑酒香袅袅,一任往事悠悠浮心頭!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