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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法求“拙趣”,王寵的經驗與得失

萬曆時代最有影響力的鑒賞家王世貞曾經極為準确地指出,王寵書法之價值并不在于文徵明式的精麗,他之是以在吳門書派中具有不可或缺的地位,乃因一種“拙”趣,正是這種生拙感,令人在雅緻之外,複生出關于“古”的想象與回味,在人們眼中,“古”不僅具有曆史意味,更具有人格象征。王世貞是這樣說的:

《像贊》:晚節稍稍出己意,以拙取巧,婉麗遒逸,為時所趣,幾奪京兆價。

《三吳楷法十冊》第七冊:(王履吉書)退之《琴操》稍大,兼正行體,意态古雅,風韻遒逸,所謂大巧若拙,書家之上乘也。

《有明三吳楷法二十四冊》第十一冊:大抵以古藏雅,以拙成巧,在八法獨覺、等覺間,庶幾上乘之将達者也。

在讨論“拙”與“巧”的關系時,王世貞并不像後世的碑學家所主張的那樣,将“拙”的趣味孤立地加以提倡與贊美,以拙取巧、以拙成巧,目的都是“巧”,隻是巧思是通過一種貌似“生拙”的方式得以呈現。就像老子所說的那樣,是大巧若拙,最為精緻的巧看上去卻顯得不谙于機巧。純粹的小巧與一味的稚拙,其境界都無法與“大巧若拙”相提并論。

那麼,王世貞所激賞的王寵的“以拙取巧”在藝術形式上究竟是一種怎樣的表現方式呢?總體上說,可以概括為三個方面:

書寫相對徐緩

點畫起止含蓄

姿态饒有稚趣

書法求“拙趣”,王寵的經驗與得失

一、徐 緩

晚明孫鑛跋王寵書《江文通拟古詩》雲:“若履吉之于永興,則稍得其層台緩步遺意,尚乏骨力”。這是關于王寵書寫速度的描述,一方面,徐緩能顯現出一種優雅的風度,所謂“飄飄欲仙”。但另一方面,遲緩的書寫也有可能帶來負面影響,尤其是力度上的虧欠。

王世貞将王寵的書法以庚午、辛卯為界,分為前後兩個時期,以為“先生庚、辛以前筆,豐潤秀美,字字取姿态,而不能無肉勝;至其末年則風骨遒逸,天真爛熳,交錯掩映,有不可形容之妙。”所謂肉勝,也隐含了對于筋骨不備的批評,雖然豐美,但缺乏内在裹束的力量。正如詹景鳳所概括的那樣:“有骨無筋,特以趣勝。”頗為追求古拙之意的周光跋王寵草書《古詩十九首》,贊賞其“體格甚高,氣韻殊逸”之餘,也不無遺憾地認為其“于風骨不能無少歉意”。謝肇淛認為王寵書法“媚而無骨。”安世鳳也以為“風調有餘,筋骨未足”。而孫襄則更刻薄地将王寵書法形容為軟弱無力的“豆生體”。

徐緩的書寫,其目的何在?孫鑛在批評王寵弟子朱曰藩的書法時說:“書極服膺枝山,乃行筆卻絕類雅宜,率以緩懈取态。”可知王寵和他學生的書寫徐緩,更便于把握書法的姿态。

書法求“拙趣”,王寵的經驗與得失

二、姿 态

在弱化書寫節奏感的同時,必然重視字形空間感的刻意表達。顯然,我們這裡所說的“姿态”與“結構”并非同義,恰恰相反,在王寵的作品中,這是一對沖突。因為一旦強化了“姿态”的趣味,則有可能損害“結構”的嚴密性。事實上,在後人評價中,人們既肯定了他善于取态,但同時也批評他在結構上的不盡嚴謹。王世貞在多處題跋中談到王寵在“姿态”上的優勢:

王世貞:履吉……所得者姿态耳。

王世貞:雖結法小疏,而天骨燦然,姿态橫出,有威鳳千仞之勢。

王世貞:履吉之于虞永興,亦似文通拟古,書法姿态既備,結構複不疎,蓋晚年得意筆也。

王世貞:履吉善取态。

王世貞:若其書之遒媚潇灑,姿态溢發。

曾多次摩挲王寵真迹且頗具法眼的王世貞多次拈出“姿态”二字來概括王寵書法的特性,我們注意到,在肯定其“姿态”的同時,王世貞一直将“結構”的“疏”與“遒”作為判定其是否好作品的根據。換言之,如果在“姿态”之“拙”與“結構”之“遒”中尋求到一個合适的平衡點,那麼,在王世貞看來,就應該是一件得意之作;反之,在強調“姿态”之“拙”的同時,“結構”顯得“疏”了,那麼就會被朱曰藩形容為“香衫沓拖”,就會堕入詹景鳳批評的“疏散而氣不固”,就會如莫雲卿批評的那樣,“結體甚疏,雖爛然天真,而精氣不足”,就會讓豐坊覺得“不齒”了。

直到清初,陝西學者王弘撰還帶着頗為不屑的口吻對“三百年書家世鹹推枝山衡山為最,其次無如雅宜”提出質疑,因為“餘數見遺迹結體運意,類取态者”。

書法求“拙趣”,王寵的經驗與得失

将“姿态”作為一個主要的努力方向,其實是件十分危險的事。因為,對于一種形态的刻意表現,往往會有悖于自然,而在中國的老莊哲學中,自然是比什麼都進階、都重要的标準。在這個意義上,安世鳳評價王寵所書《虛琴館賦》“有佳處,而太作态”,即使是激賞王寵的王世貞也透過王寵的作品看到了他對“姿态”的機心:

小行書五絕句是初變舊體者,遒骨颠姿與冶态并見,而不免傷有意。

履吉差作意,希哲太不經意,然姿态各自溢出。

王履吉《白雀雜詩》,是病後筆,姿态溢出,稍覺有意耳。

其下指極有媚趣,微傷自然耳。

有意則傷自然,隻有無意于佳乃佳才稱得上超絕之作。所謂得“太真情态”的王寵,也許更多的存在于王世貞的理想之中,在王寵作品隻是偶爾一現。

為了凸現拙趣,王寵還有意識地的泯去用筆起止的痕迹,尤其是他晚期的作品,顯現出一種脫盡鋒芒與火氣的修養,令人從中體驗到含蓄的意趣。周天球指出:“迨白雀成稿,天藻骈發,而用筆隅角亦都泯矣。”陳夔麟跋王寵楷書《十宮文冊》亦雲:“此冊楷法超妙絕倫,凡波磔處以縮為收,含蓄靡盡。”管镛盡管覺得王寵小楷的收筆處“有意藏而不露,略嫌遲鈍”,然而正因為這種微弱的遲鈍感,讓他體味到了濃郁的古意。

對于鋒芒的回避,在一定程度上與王寵善用秃筆不無關系。他于嘉靖丙戌(1526)為刻碑人章文書寫了一件行草《詩卷》,卷尾文彭題跋說:“後書稍縱,更覺可愛,豈亦秃筆之助耶?”。王世貞也曾經專門提及王寵的一件作品“乘退筆之勢而用之”,顯得尤為可愛。錢大昕曾見王寵所書《洛神賦》卷,也是退筆所書,錢氏以“蒼勁樸老,無懈可擊”八字相評。

可是,因為王寵的深藏不露時常是“有意”為之,這種含蓄意緻的表達在另外一些評價中,被诟病為拘束與不生動。王世貞曾經這樣形象地比喻王寵之詩:

王履吉如鄉少年久遊都會,風流詳雅,而不盡脫本來面目。又似揚州大宴,雖鲑珍水陸,而時有宿味。

一個鄉村少年,盡管在大都會遊曆了很長時間,外人看來也得了幾分城裡人的灑脫,但是并不能完全擺脫那種怯生生的拘束。而揚州大宴盡管羅緻了各種各樣的山珍海味,但吃起來總有些陳腐的味道。這兩個比喻揭示了由于過分講究含蓄,王寵的作品多少顯得不那麼生動鮮活,乃至有些拘謹。雖雲詩歌,書法差近之。

徐緩的書寫、稚趣的姿态,用筆起止痕迹的含蓄,這些特征構築的視覺圖式,使觀者感受到“生拙”的意趣。清人陳玠十分肯定這種“生緻”,認為王寵“不為諸公柔熟俗派,多有可觀”。

正因為生拙,王寵與流麗而無深意的俗書拉開了莫大的差距。倪蘇門将王寵所表現出的生拙稚态歸結為“臨帖未熟”所緻——這是不符合實際的,因為王寵并非不能寫那些精緻的作品,隻是有所不為。但倪氏從中亦感受到了“古質”。

無論是激賞,還是批評,王寵引起人們興趣的都是這種略顯“刻意”的對于“古拙”的追求,當然,正如王世貞所發現的那樣,王寵的目的并非真的以“古拙”為美,他所展現的“古”中蘊涵着精雅,而“拙”則傾注了更深層的巧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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