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莎士比亞在名劇《羅密歐與朱麗葉》中寫:“不要指着月亮起誓,它是變化無常的,每個月都有盈虧圓缺;你要是指着它起誓,也許你的愛情會像它一樣無常。”他借一對少男少女被家族關系影響的戀愛悲劇,道出了愛情“無常”的本質。
文 | 安妮
舞台上的分手時刻

法國當代劇作家帕斯卡爾·朗貝爾(Pascal Rambert)在2011年第65屆阿維尼翁戲劇節期間,根據自身經曆,創作了雙人獨白劇《愛的落幕》。
這是一部令觀衆感到窒息的作品,兩位演員飾演一對将要分手的情侶,演出的内容是他們分别前的最後一次爆發式吵架。
劇本由兩個部分的獨白組成,劇作家把一次完整争吵中雙方的話剝離開來,各自單獨呈現。這些年來,《愛的落幕》被翻譯成多種語言,在全球範圍内不斷上演。演出的形式都是兩位演員穿着日常服裝,在排練廳般布景的舞台上劍拔弩張地撕裂彼此的靈魂,接近白熾燈光效的劇場光讓演員臉色煞白、青筋暴起。
《愛的落幕》法國版劇照,Marc Domage 攝 / 法國 Structure 劇團供圖
我們不知道男女主角在這段關系中究竟經曆了什麼。男人說:“我受夠了。我在網裡,在帆布裡,而這個處境,我已經厭惡了。”“我愛過你。”女人說:“很惡心,空氣是臭的,你弄臭了空氣。”“我們需要分開。”
整部劇都由這樣快節奏的破碎短句構成,雙方互相抱怨、辱罵,狼狽不堪。法國小說家唐吉·維耶爾(Tanguy Viel)看過作品後給出了精準的評論:“雖然觀衆沒有挪動身體,但他們離開劇院時還是能感到這正是他們一直經曆的一場内心之戰。”
劇本中的每句話都讓人覺得似曾相識,沒有語言、國籍、性别的界限,仿佛台上正在上演的,就是自己的生命中正在上演的橋段。雖然每對情侶選擇的生活方式各不相同,但真走到離别的地步,說的話都大緻相近,即便是咬牙切齒地承認曾經愛過,或者心有戚戚地把對方罵得狗血淋頭。
有趣的是,寫就《愛的落幕》的11年前,朗貝爾還寫過一部《愛的開端》。那部作品浪漫至極,舞台上從頭到尾都墊着法國香頌。劇作家手持放大鏡,把“愛情是如何開始的”絲絲入扣地磨成粉,端到觀衆面前。
《愛的開端》也來自朗貝爾的自身經曆,同樣沒有具體的故事情節,劇中的每一句話依然像是從觀衆自己的生活中走出來的一樣,仿佛天時地利人和,說話間,愛情就發生了。
朗貝爾把自己的人生傾注到可以對照觀看的一組上下篇戲劇中,前後11年,連篇的情話就變成了無止境互相傷害的刀鋒。現在,一些劇院喜歡把兩部作品放在一起同時上演,由同一組演員演出。沒有了11年的時間跨度,莎士比亞說的“無常”戲劇性地在一夜之間閃現。
《愛在黎明破曉前》劇照
對于話劇演員來說,分手戲尤其不好演。林兆華戲劇工作室的演員李浩天告訴我,演分手戲時,演員需要處理層次豐富的複雜情感,還要把握尺度。“每個人都有戀愛又分手的經曆,如果用力過猛,演員就會把自己帶到舞台上,觀衆看見的,就不是角色了。”
2007年,李浩天第一次擔任話劇男主角,在北京人藝實驗劇場出演台灣導演許思賢執導的話劇《一千三百萬個單身浴缸》。開始創作的時候,北京市人口大約是1300萬,主創希望通過這部作品,引導觀衆思考大城市人的普遍情感困境。
這部作品是關于一對情侶從戀愛到分手的過程,特别的是,故事采用了倒叙的方式,這是“狡猾”的編劇們頗為青睐的叙述手段。演出開始後,觀衆首先目睹主角們分手的場面,接着,又與他們一起回溯完整的戀愛經曆,最後在“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的歎息中離開劇場。
《婚姻故事》劇照
“演完這個戲,我都有點抑郁了。其實人一輩子能分幾次手呢?演分手太痛苦了,每天晚上都要經曆一次激烈的情感沖擊。”即便過了十多年,回憶起當時的情形,李浩天依然感到心有餘悸,他表情黯淡,說話的聲音變得越來越低沉。“當時大家對劇名裡的浴缸很好奇,編劇覺得浴缸和分手很配,它是一個私密的空間,很多人喜歡在浴缸裡發呆或者發洩悲傷。”
創作《一千三百萬個單身浴缸》時,林兆華導演的《大将軍寇流蘭》也在人藝排練。那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悲劇:羅馬貴族馬歇斯立下軍功,獲得“寇流蘭”的稱号,他逐漸失去了平民的支援,遭到放逐,後來又因為背叛新主,在戰亂中被暗殺。
“我排練中覺得壓抑,就到隔壁劇組去開心一下,好像當一個人備受愛情的折磨,痛苦不堪的時候,英雄隕落都比不上他慘。”李浩天說。
道德能否審判感情?
這些年做采訪,我跟很多演員聊過角色塑造的問題,無一例外,他們都認為,在方法上,演分手戲與演其他類型的戲并沒有本質差別。那麼,分手戲給演員造成的痛苦從何而來?
《花束般的戀愛》劇照
上世紀70年代,瑞典著名導演英格瑪·伯格曼(Ernst Ingmar Bergman)創作了六集電視電影《婚姻情境》,大獲成功後,他将其改編為電影和戲劇。根據伯格曼的自述,他的情史非常豐富,一生有過5個妻子、9個孩子和“史詩般數量的情人”。《婚姻情境》寄托着他對婚姻和兩性關系的悲觀沉思,劇中壓抑的氣氛蔓延到社會中,電視版首播引發轟動,當時很多人将北歐離婚率持續走高的情況歸因于此。
中文版《婚姻情境》由過士行執導,他告訴我,這次創作吸引他,是因為讀過劇本後,他深刻地了解了伯格曼借台詞說出的一個道理:“在情感問題上,我們都是文盲。”
中文版《婚姻情境》,何雨繁(右)飾約翰(鼓樓西劇場供圖)
故事發生在一對登上《婦女時尚世界》的模範夫妻之間,他們幾乎不吵架,就像台詞裡寫的,“就算吵架也是理智地聽對方說些什麼,然後再達成合理的妥協”。
兩位主角,約翰與瑪麗安,是徹頭徹尾的中産階級高知家庭,因為孩子的問題,關系轟然倒塌。他們分居、離婚、再婚,卻永遠找不到完美婚姻。多年過去,兩人分别欺騙彼時的伴侶,再度幽會。
《婚姻情境》寫于伯格曼第四次婚姻失敗之後。過士行認為,婚姻的複雜源自人性的複雜,婚姻失敗絕不會僅僅是簡單的原因。“我覺得現代社會,婚姻應該已經走到尾聲了吧,就像夕陽即将墜落之前最後的一點輝煌,很耀眼,但就快熄滅了。”
《最完美的離婚》劇照
為了創作這個戲,過士行重讀了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這本書建立在摩爾根理論的基礎上,從原始社會的兩性關系開始向後研究。恩格斯的觀點是,從本質上看,婚姻的産生有兩個原因:一是為血緣,二是私有制産生後,人類的财産需要有人繼承。“現在,生産方式的變革把男耕女織的結構完全粉碎了,現代化的生産肢解了家庭,儲存婚姻變得非常困難。”
在過士行看來,雖然時代在變化,但人們幸福的問題始終沒有得到解決。“今天的青年男女,在婚姻和戀愛方面有更大的選擇自由,可是他們能得到多大的幸福?仍然很難預測。”
因為故事涉及劇作家對傳統意義上兩性關系規則的挑釁,創作《婚姻情境》時,過士行始終在提醒演員,要注重角色的心理變化過程,不能從道德評判出發。“我覺得婚姻是一種生活方式,它取決于生産方式,有時候我們往往容易從道德的次元去評判婚姻。”
《大豆田永久子與三名前夫》劇照
他提到,瑞典是一個開放的社會,北歐的作家很早就開始把兩性關系放諸複雜的人性視角進行思考。“個人的道德無法挽救現代婚姻的局面,可能依然有人在犧牲自己的意志維持關系,但很多家庭都處于像劇中那樣的崩潰邊緣,這是我們必須要面對的殘酷現實。”
戲劇性來自情感線瀕臨斷裂的時刻
不可避免,演員常常需要借助具體的生活經驗,把真實的情感移情給角色,其中,感情戲最能找到共鳴。
與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合作的戲劇巨匠聶米羅維奇-丹欽科(Nemirovich-Danchenko)從斯氏表演體系出發,提出“形象種子”的概念。導演與演員研讀劇本,形成演出輪廓,繼而幫助演員找到角色的感覺、精神狀态以及演出的總體基調。演員何雨繁向我剖析他在演出中文版《婚姻情境》的心路曆程時,借形象種子,強調了想象力的重要性。
《婚姻情境》中,夫妻雙方的一個主要沖突是财務如何支配,具體到情節,就是關于“如何為孩子花錢”的争論。何雨繁沒有孩子,他借助的,是自己與伴侶一起養貓的情感經驗,“其實是差不多的”。有時貓會生病,看病很貴,坐在寵物醫院的診室裡,生活的局促會格外凸顯。治病無可避免,但是貓砂一定要買那麼好的嗎?貓糧要這麼多花樣嗎?這些問題有時候會引起争吵。他把養貓過程中積累的焦慮情緒放在劇中的約翰身上。
有一場戲,約翰回到家,準備向瑪麗安攤牌,告訴她,他找了個情人,要離婚。演員要解決的問題是,如何通過表演,讓觀衆感受到角色從愧疚到憤怒的情緒變化。約翰在劇中說:“我早上看見你穿戴整齊地坐在桌邊就覺得讨厭!”
說這句很短的台詞時,何雨繁的腦海裡要浮現出非常具體的畫面。“她穿着什麼樣的衣服?坐在什麼樣的桌子旁邊?盤子裡是什麼食物?……進入角色以後,當她那副虛僞的嘴臉出現在我腦子裡,我就會本能地憤怒。我相信觀衆也能看見我想象的東西。”
何雨繁認為,演員的功夫應該主要花在對細節的想象上,隻有細節能産生感受,因為真實的生活就是由無數細節疊加而來的。“觀衆評價一個演員的表演不準确,實際上就是想象的細節沒到位。”
他的經驗是,在排練場就要把所有想象的畫面固定好,演出時,舞台會像一面鏡子一樣,瞬間把想象的畫面全部反映到觀衆面前。“如果有台詞說,一件晚禮服,盡管這是個再小不過的細節,從頭到尾僅僅在台詞中出現過這一次,演員心裡也必須清晰地知道,這件晚禮服是什麼樣子。”何雨繁說。
《三十而已》劇照
舞台經驗豐富的話劇演員孔雁也提到想象力的重要性。“我對‘體驗角色’是懷疑的,今天讓我去體驗分手、離婚,我能體驗,但明天我要演自殺、吸毒,我怎麼辦?”她提到英國出色的女演員凡妮莎·柯比(Vanessa Kirby),“她很年輕,三十出頭,很多生活都還沒體驗過,但這不妨礙她演技精湛,因為觀察生活永遠比不上會調動情緒”。
2018年,孔雁參演了由英國劇作家鄧肯·麥克米倫(Duncan Macmillan)所作話劇《呼吸》的中文版。麥克米倫的作品大多聚焦“焦慮”的主題,這部雙人戲寫于他29歲時,關于一對情侶在家中的一次吵架,争吵圍繞“要不要孩子”展開,孔雁飾演愛講大道理的女博士。
孔雁出演中文版話劇《呼吸》(椎劇場供圖,鮑雁洲 攝)
“戲劇關注的是過程,不是結果,同樣是吵架,激烈程度差不多,有的角色分手了,有的沒有。結果往往不重要,戲劇性來自情感線瀕臨斷裂的時刻,雙方複雜情緒的激烈博弈。”孔雁說。
戲劇圈流傳着一句玩笑話:戲劇就是把靈魂放在火上烤。這句話很有畫面感,靈魂像一塊生肉,經過短時間的火烤,變得嗞嗞冒油,其中的煎熬可想而知。
戲劇性的場面之是以好看,也是因為舞台可以消除時間的空隙,讓激烈的情感激蕩瞬間呈現在觀衆面前。具體到分手的橋段,我們的記憶裡大約都存留着情緒到達頂峰的時刻,那時的我們擁有與劇中人同樣的憤怒與心碎。
《下輩子我再好好過 第二季》劇照
著名音樂劇《過去五年》講述男女主角長達5年的一段戀情。作品成功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在劇作上,編劇從男主角視角正叙書寫從戀愛到分手的過程,與此交織,又從女主角視角倒叙回溯從分手到戀愛的經曆。觀衆看向舞台,5年裡的悲傷和幸福分量相當,盡管兩人最終都被彼此傷透了心,但我們依然因他們曾擁有過美好回憶而為他們高興。
某種程度上,戲劇是一個時間筐,戲劇家做的事情,就是把緩慢流淌的平淡生活中動蕩的部分摘出來,搬上舞台。再漫長的一生、再黑暗的痛苦,都可以集中地在幾個小時内度過,這也是它帶給我們的啟迪。
人生的劇場裡,總有一天,我們可以把愛情帶來的煩惱統統放進“第四堵牆”内,以觀衆的眼光平靜旁觀。正如永遠樂觀的莎士比亞帶着文藝複興精神在《暴風雨》裡寫的那樣:凡此過往,皆為序章。
(本文源自三聯數字刊2021年7&8期愛情刊)
(摘自《三聯生活周刊》安妮/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