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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火芬芳

作者:大公網
煙火芬芳
煙火芬芳

上環德輔道西、永樂街、文鹹西街一帶,俗稱“海味街”,是香港最大的蔘茸海味等幹貨集散地。(大公報)

周六的海味街,買海貨的人不少。人潮中兩個背影吸引了我的視線:一個金發外國小哥/也可能是染了黃頭發的香港小哥背着棉質環保袋,手牽一位白發蒼蒼的婆婆逛街。隻見婆婆脫開小哥的手,走進店裡詢貨,小哥站在門口等她。我看清了小哥口罩上方灰藍色的眼睛,确認是外國後生仔。猜測是婆婆的混血孫子或孫女婿。

這一畫面真是十足的香港特色──中國式的祖孫親情,柴米油鹽浸透下的日常,中西老少同框,毫無違和感。

在香港工作生活,我一直覺察并思考:什麼是香港特色的文化?香港的城市氣質是什麼?香港旅發局網站介紹本地文化,說的是唐樓、街區、叮叮車、霓虹、天星小輪、賽馬、大館、黃大仙、港式傳統節慶(洪聖爺誕、天後誕、佛誕、長洲太平清醮等)。這些比較具象的東西似乎稱“次文化”更恰當一些,與我們感覺中的文化還不一樣。

從個人角度來看,文化一方面是看得見的人文作品。是帶有思想性文學性,有曆史縱深度、有穿透時代的傳承性和跨越地域的傳播性,既有鮮明的民族特色,也展現人類的普世價值,是滋養精神成長的東西。比如唐詩宋詞,比如浩浩大觀的古今中外傳世名作。另一方面是看不見的地域風情,是一個地方有群體共性的生活特質。我過去有一位同僚駐外工作,他問當地朋友:神明看不見摸不着,怎能确定他的存在呢?得到回答:電流你看不見,但你能看見電流帶來的燈光圖像;愛情你看不見,但你的心能感受得到它的敲擊。某種程度上,文化也是一種看不見摸不着但别人能感受得到,人們不自覺地在日常生活言行中流露出來的那種特有的“勁兒”。

香港在有的人看來,精神世界比較空洞。這是個重結果、重功用的社會,人們更看重物質層面、關注眼前。不過在這個氛圍下形成的奮鬥拼搏務實的城市精神,還有我尤為欣賞的形容舉止的克制簡潔、勤勉有序,似可視作一種文化。此外,香港另有一番氣質──

它有着市聲煙火氣。在作家眼中是這樣的:“山腳的德輔道是電車道。這也算是香港的一道景緻,一九○四年開通迄今,也竟有一百多年了,緩緩來往于港島北的堅尼地城至筲箕灣……這車在香港人的口中又叫作‘叮叮’……響起來,大約就是張愛玲說的‘市聲’……這車是談不上效率可言的,是以車上除了觀光客,便是些師奶與孩童,一律都是怡然的神情。沿着海,‘叮叮當當’地駛過上環,再進入中環、金鐘。‘中環速度’也便在這聲音裡不情不願地慢下來了。搭乘這車,會聞見濃郁的海味,這是海産街上的氣味,來自魚翅、海參、花膠與其他幹貨……”

它陳積着光陰的青苔。張愛玲用了一個詞“崎岖”形容香港老街。這樣的街道香港太多了,“這條街的陳舊出人意表,窄窄地從山道上蜿蜒下來。兩邊是陡峭的唐樓造成的峽谷,陽光走進來,也被囚禁了聲勢,成了淺淺的一條線”,“很陡峭的一條街,從般鹹道落下,站在上方,目光直上直下,可一直通向德輔道。整條街都是石闆鋪築的階梯,密集集地下落,幾乎有點兒壯觀的意思。”還有街兩邊長在牆中的老榕樹,樹根與水泥石階糾纏一起,仿佛雕塑。在生活中它們并不起眼,在文字中卻光影閃爍,百年光陰蝕進了骨子裡,隐隐透着老舊嚴整的架式。

它是人與風物的相得相洽。窗外遙遙望到海和濃霧;樓下小道彎折,陽光從梧桐葉間篩下來,星星點點落到地上。間或吹下一兩朵紫荊,便是光斑中的一兩點錦簇。街邊見縫插針的小鋪通常不過十米見方,名号分外大,“貝多芬琴行”“劉海粟畫院”之類,或是香港寸土寸金的明證……全是小景,交錯于日常煙火中,人就是景物就是風情,身在其中不覺得渺小突兀。

它是不做作不張揚的自在與緊張。不論什麼階層都儀表整潔,地盤工裝卸工都發型得體身形矯健。匆匆忙忙地奔波,互不打擾地生活。中環百年石闆老街,布滿拿着相機手機打卡的“文青”,街邊店鋪的阿婆阿公埋頭生意毫不理會,乘涼小歇的勞工見有鏡頭對來,隻是低頭側臉,不搶鏡不作秀。大澳的漁民任遊客在堂前穿行,以高腳樓為背景、門口晾曬的魚竿做道具,依然該拖地闆就拖地闆,該喝茶就喝茶,不惱怒也不蹭熱度。連貓貓都淡淡然伸着懶腰,看都不看你。

盡管香港商業味很濃,人們也自知香港風物有多麼獨特。但他們隻把這當作日常,不會将自己的生活用來叫賣。他們打理小小的餐館士多店,售賣鹹魚蝦醬,客來招呼,客走繼續我的生活。有市聲但不喧鬧;有生計之難但不焦灼。用“笨笨”的勞作打造生計,他們的确很現實,但也很單純。在晨昏起興一茶一飯中徐徐而作。這就是香港特有的地域氣質,它叫做──日子。

來源:大公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