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丨高榕
編輯丨李逸軒
排版丨李逸軒
11月,北京的初雪降臨。
在無邊無際的白色之中,冬日、暗戀、青春,信件、借書卡還有紗簾之後柏原崇的面容……一切關于《情書》的回憶就這樣湧上心頭。
少年時的愛戀不出于理性,也并不完全出于生理欲望。它是一種似是而非的狀态,法國哲學家德勒茲把這種狀态稱之為情動(affect)。
何為情動?它并不訴諸于言語,是一種脫胎于混沌的秩序。可以說,它是靈魂上可望,身體卻不可及。是一種處在零界地點的,靈肉分離的詭妙情緒。
影片以博子躺在雪地上的特寫鏡頭開始。那一天是她男朋友藤井樹的忌日,她躺在雪地裡,屏住呼吸,想要從他的角度來看這個世界,看到的,是漫天大雪無邊。在整理藤井遺物時,她翻出一本男友在國中時期的畢業紀念冊,找到了男友從前的住址,并偷偷地記下,盡管住址已失效,但她還是按照位址寄出了第一封「情書」,内容很簡單:「你好嗎?我很好!」
也許,這僅僅是她無法忘懷男友的一種情感宣洩方式。隻是,當她再一次隔空撫慰那張孤獨的臉的同時,卻也連接配接起兩個陌生的女人的生命脈絡。
博子與樹,兩個活在「當下」而又活在「過去」的人,開始用「信件」的方式分享起同一個男人。兩個面孔相同的女孩子拼湊出一個男孩子的人生兩段時期。少年的藤井、還有成年的藤井,兩人逐漸發現,中間那段留白裡,載滿了無法忘記的暗戀和無從追尋的青春。這個愛情故事,說破後已惘然,開始時分結局早已啟程。
因遺憾而更具美感,也正是所謂的「物哀」 。
暗戀
Secret Love
《情書》講述的是暗戀。
那是藤井在少年時對同名女孩抱持的感情。他長久地喜歡樹,卻不曾真正開口,直至命運讓兩人錯過。
盡管如此,藤井并非對戀愛沒有期待。運動會上,受傷的他拖着打着石膏的腿和其他人站在同一起跑線前。注意到的樹果然情不自禁地朝他看去——畢竟,站在田徑場上的病人正像是一面迎風飄搖的鮮明旗幟,印着短促有力的智語:看着我。是的,他古怪、淡漠、不善言辭,卻和所有青春期的男孩一樣,喜歡用這種高調的方式引起暗戀女孩的注意。
執拗與笨拙之外,他也有着将樹「私人擁有」的柔情:87張寫了「藤井樹」名字的借閱卡、私藏着不屬于自己的英語試卷、笨重套向女孩頭上的紙袋、借閱卡背後的女孩素描……
藤井的暗戀,在小樽的冬天,自燃成樹一生一次的花火。遲來的素描小像,是他留給樹最美好的情書,讓樹在回想起青春時慌然淚流、手足無措。如同借閱的書名,「追憶似水年華」,樹注視着回憶化為灰燼的每一秒。
祭奠
Commemorate
《情書》講述的是祭奠。
祭奠逝去的故人、逝去的青春、逝去的朦胧愛情。
日本人認為,美好的事物中,總隐藏着幽怨和死亡的氣息。他們的傳統文化當中,有着「春日的櫻花婀娜多姿,但其根下總埋着屍骨」的典故。
幾乎在岩井俊二的所有影片中,他都試圖從不同角度剝開死亡的面紗。《情書》雖如一首散文詩一般優美,但也處處藏匿着死亡的氣息。藤井的祭奠典禮、樹的感冒、樹父親的過世、凍死在冰雪中的蜻蜓、舊屋搬遷、風雪中的搶救等等,一系列傳達着死亡訊息的符号,貫穿影片始終。
有着同樣面容的兩位女主角,正籠罩在這樣的氛圍當中。
博子明明已經和秋葉重新開始,卻始終無法走出藤井死亡的陰影。
影片開始便是她參與追悼的場景,大雪紛紛而下,她和藤井的家人朋友伫立在墓碑之前,所有人的面容同樣沉痛。然而下一秒鏡頭一轉,醉酒的親戚對着車裡的她發洩,她尴尬而無措,不知道該作出怎樣的回應——原來,仍然沉浸在哀傷中無法出走的人似乎隻有博子一個。
這樣的博子抱着僥幸,寄出寫給藤井的信件,收到回信後明知不可能是他本人,卻因為秋葉擅自試探對方、破壞了她的幻想而前所未有的憤怒。在了解對方是和藤井同名同姓的女孩之後,博子再度确認紀念冊,向來羞澀的她執着的追問藤井的母親兩個人是不是非常相似,得到回應之後忍不住為之哽咽。
“博子,你在吃這個中學生的醋嗎?”
“……是的。奇怪嗎?”
“奇怪呀。”
“是很奇怪。”
連藤井的母親,都吃驚于博子在幾年之後仍然會為自己的兒子而流淚的事實。
博子最終放下對藤井的執念,生死愛欲,恩怨情仇,到頭來都化成紛紛大雪,她瘦弱的身軀奔向茫茫雪地,向着遠處高山奮力高喊:「你好嗎?我很好!」
聲音在山谷中回蕩,回應她的,并非任何一位藤井樹,而是她自己。這是人與人之間最簡約的對話,隻有六個字,卻包羅萬千。她再也抑制不住掩面痛泣,一直以往的沉重、悲傷、怨恨、不解都漸漸消弭,壓在她身上的、關于死亡的陰影,也終于如同唇邊轉瞬即逝的熱氣一般,煙消雲散。
這場過于漫長的悼念,在這樣的問答中,悄無聲息地完成。
樹的故事,則要朦胧許多。
比起内斂而含蓄的博子,樹無疑是更有生機和活力的存在。第一次出場時,她被感冒所困擾,卻依然會在面對惱人的郵差時吸吸鼻子,近乎強勢地關上大門。沒人能預想到,和博子面容一緻、性格卻截然不同的她,竟然也對一個人的死亡無法忘懷。
決定去醫院看病時,樹靠在座位上入眠。在睡夢之中,她依稀聽到護士叫着“藤井樹”的名字,也正是此時,走廊的盡頭突然被照亮,一輛無人推扶的病床從拐角處駛來。
病車越來越近,樹終于看到病床上躺着的人——是正在被搶救的父親。她眼睜睜地看着病床與自己擦肩而過,卻動彈不得。眼前的一切開始扭曲變形,走廊被無限拉長,她奔跑起來,朝着父親所在的方向而去,鏡頭也跟随在她身後劇烈搖晃,明示着她動搖的内心。而當樹推開搶救室的門,她回憶起和藤井的那次告别,也回想起中學開學時第一次得知少年和自己同名同姓的情景。
尚且不了解整個故事的我們,或許在觀看完整部影片之後才能意識到,這段蒙太奇究竟暗喻了什麼:樹從未忘卻自己的青春,隻是,她夢中見到的人都已逝去。
然而,死去父親的妹夫忘記大哥的忌日,樹在父親的葬禮日輕快地在雪地上滑冰,在忌中見到前來還書的藤井露出燦爛的笑容……岩井俊二對死亡的描述點到即止,隻留下記憶中淡淡的鈍痛。
與死亡和解,對于生者來說尤其重要。逝去的父親和夫妻,并不是被完全泯滅,而是像蜻蜓标本般在生命中永存。
逆光
Back Light
《情書》亦有着自己的美學。
在用光方面,岩井俊二有着自己獨特的理念。高光、逆光拍攝,這種在其他攝影師看來是自殺的行為,卻成為他招牌式的電影風格。這樣的手法,在《情書》以及《關于莉莉周的一切》等作品中均有展現。
從攝影角度來看,所謂逆光攝影,是一種有别于正常攝影的技法,它所描繪的最終成品并不是人眼正常情況下能夠識别的。一般來說,逆光攝影的最明顯标志就是剪影,因為往往背景曝光級數高于前景,背景正常曝光,缺少光線的前景就會漆黑一片。正常的肉眼觀察是看不見這一現象的,因為人眼會自動調節,保證注視區域的亮度資訊完整。
岩井俊二所使用的逆光技巧,是在此基礎上的延伸,統一提高曝光量,進而能夠看清人物的面孔,同時讓人物的輪廓融化在稍微曝光過度的背景中。這個是接近肉眼觀察的效果,而且是廣泛存在于生活中的狀況。
一般電影會在電影布光上下很大功夫,通過4到5個角度的光線,塑造起在美術上十分正确的人物形象,但也是以喪失了真實性。而逆光可以很好的充當主光源,同時淡化背景因素,突出演員的存在,真實性也大大增強。
不矯揉造作,展現淳樸的美感,岩井的電影普遍存在這種傾向。
同時,逆光是一種十分内斂的手段,這對于表現片中主角的心緒來說非常合适——藤井深沉内斂的性格,最終也沒有告白;樹朦胧的好感卻也不了了之;博子壓抑的情感寄托……
《情書》中所有存在窗戶、門等會透光的地方,都無一例外地呈現出一種夢幻般的光線效果,是由于高光太過充足而導緻的,人物經過也是以而被虛化,輪廓若隐若現,變得不再真實。
最經典的一個畫面是,藤井靠在窗邊看書,身旁白色的窗簾随風舞動,男孩在窗簾旁若隐若現。樹不經意地擡起頭,注視着沉默的少年,朦胧的情愫暗暗鋪開。
岩井俊二的美學,也借此完成。
人們在多年之後回想起這部電影,或許很難記憶過于沉重的死亡,卻大多能始終記得柏原崇的低頭時的側臉,像是記得青春裡最動人的那一幀畫面、而忘記了那之後的痛苦一樣。
如果沒有人陪你度過今晚的話,打開《情書》吧。
回憶那些被小心摘下、又一一晾幹的青春往事,重拾一朵朵由暗戀、生澀、狼犺共同灌溉的夜之華。就讓我們再次随着《Frozen Summer》的淡淡旋律,重憶起曾經暗自發作的,最瘋狂的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