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複旦通識·學人疫思|郁喆隽:疾病、災難與科幻——哲學反思

作者:澎湃新聞

【編者按】疫情之下,“複旦通識”組織“學人疫思”系列,複旦大學通識教育中心邀請校内不同學科的教師撰文,從各自的專業領域與學術興趣出發,對疫情展開不同角度的讨論,進行跨學科的深入解讀和分析。

複旦通識·學人疫思|郁喆隽:疾病、災難與科幻——哲學反思

引言

一場疾病足以刺穿現實與隐喻的隔膜。在億萬人的注目下,疾病俨然成為了“景觀”。現實溢出了想象。可以說,這個時代最不幸的當屬文學家。現實的魔幻遠遠超越了想象與修辭,文藝青年們鐘愛的反烏托邦也相形見绌。偶然看到有人問,冠狀病毒的“冠”到底是第幾聲?頭腦中不禁冒出了“茴”字的幾種寫法……衆人的反應變成了一個大型刻奇現場。

疾病能夠制造一種例外的“例外狀态”。通常的例外狀态為枭雄和唐璜鐘愛,因為他們可以肆無忌憚地攫取權力,或者毫無顧忌地追尋愛情——如果沒有一個例外狀态,也要制造一個例外狀态出來。然而,疾病這種“例外狀态”讓所有人知道例外的可怖、常态的可貴,即便後者多麼單調乏味、平庸不堪。

人們通常會在虛構作品當中“排練”這種例外狀态。反烏托邦、科幻和災難作品的界限原本就是模糊的。很多科幻都帶有傳染病的設定,如《十二隻猴子》、《普羅米修斯》、《生化危機》系列等。旁觀不是冷漠,而是退而求其次,嘗試冷靜地“了解”疾病。

來自異域的疾病

蘇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中認為,人們總是将傳染病與“異域”聯系起來。科幻作品中的病原體經常是以“入侵者”的姿态登場的。人類曆史上最著名的生物入侵事件,可能是西班牙征服者将天花帶到美洲,最終導緻印加帝國覆滅。這也激發劉慈欣構想出了《三體》中的“降維打擊”。好萊塢科幻甚至将最遙遠的他鄉和他者也引入了疾病科幻——外太空。在1970年代的硬核科幻電影《人間大浩劫》(The Andromeda Strain,1971,導演:羅伯特·懷斯)裡,超級細菌“仙女座菌株”其實是一種晶體,它來自于外太空的一次偶然撞擊。有人将科幻作品中外星人入侵,還原為冷戰時期西方對東方的深層恐慌。然而,那種政治對立消失後,這種恐慌不僅沒有消失,反而加劇了。

熱帶的氣候和物種多樣性被認為是培植新病原體的溫床。日本電影《感染列島》(2009年,導演:濑濑敬久)和南韓《流感》(2013年,導演:金成洙)裡的豬緻命病毒都來自東南亞。艾滋病和埃博拉則是來自非洲的。将疾病的源頭訴諸異域的做法,自然可以減輕“我們”的心理壓力和道德責任,卻對控制疫情毫無幫助。在一個資訊流通超級便捷的全球化時代,尋找替罪羊的做法不再那麼容易得逞,因為替罪羊也在尋找替罪羊。

近幾年似乎南韓導演開始挑戰這一套路,将流行病的源頭放在“這裡”和“我們”。南韓影片《鐵線蟲入侵》(2012年,導演:樸正祐)沒有将病原訴諸遠方,而歸罪為本國的醫療集團的陰謀。《釜山行》(2016年,導演:延尚昊)和《首爾站》(2016年,導演:延尚昊)都将喪屍病毒追溯到本國某生物制藥公司的實驗室。畢竟,要讓自己的國民“屍橫遍野”是需要極大勇氣的,即便這僅僅發生在電影當中。

罹患絕症的人一般都會問:為什麼是我?這是人問,也是天問。而在一個“我”和另一個“我”的縫隙之中,魔鬼放聲大笑。在上世紀80年代,艾滋病曾經被認為是對“西方”的詛咒。但是幾十年之後,全球沒有一個國家得以“幸免”。高速傳播的流行病将疾病的人稱代詞從單數改變為複數。如今要問的是:為什麼是“我們”?人類作為一種懸挂在語言蛛網上的動物,總喜歡責怪“他人”。然而,流行病模糊了他人與我們之間的界限。“異域”本來還蘊含着地理和心理“隔絕”的可能性。但是病原體不懂意識形态,也不是“種族主義者”。病毒必然會“破圈”,此時人們才會看清誰才是“我們”。

被祛魅的祛魅

疾病不僅來自異域,而且被認為應當來自遙遠的“過去”。在談及特定的疾病時,我們往往将之與中世紀、古代甚至遠古聯系起來。例如,在美劇《末日孤艦》(The Last Ship,Season 1-5,2014-18)中,科學家從北極冰層中找到的遠古病毒,造成了全球過半人口死亡。在“進步”光芒的照耀之下,現代人對疾病的記憶像吸血鬼一樣被驅散。然而,驅散不等于消失。

這是一個志得意滿的時代。西方人曾經認為,醫療的重點已經從傳染病轉向了慢性病。疾病也帶有“現代性”——烈性傳染病屬于16世紀,肺結核是18-19世紀的疾病,隻有癌症和艾滋病屬于20世紀,而後現代中似乎沒有疾病的位置。疾病像前現代的巫魅一樣被祛除了。在電影《黑死病》(Black Death,2010)中,14世紀的英國人深信,女巫和異教才是鼠疫的罪魁禍首。為此,有些村莊在一夜之間燒死了所有的女性。而獵巫者癡迷于這一信念難以自拔,最終黑化。

“祛魅”一詞是德國思想家馬克斯·韋伯在20世紀初創造的。在《以學術為業》中他寫道:“我們知道或者說相信,任何時候,隻要我們想了解,我們就能夠了解;我們知道或者說相信,在原則上,并沒有任何神秘、不可測知的力量在發揮作用;我們知道或者說相信,在原則上,通過計算,我們可以支配萬物。但這一切所指惟一:世界的祛魅。” 面對疫情,人們真的希望如韋伯所說,我們了解,我們知道,我們支配着病毒。然而反諷的是,韋伯本人是該信念的犧牲者。1920年6月,他死于肺炎。久而久之,人們忘記了韋伯微妙地并列使用“知道”和“相信”。那麼,究竟是“知道”,還是“相信”呢?古人知道自己相信,今人相信自己知道——而且還是“在原則上”。

“祛魅”具有雙重效用:人成為了宇宙中獨來獨往、頂天立地的靈長;人們不再尋求超自然的理由。天意、上帝、魔鬼、魂魄、鬼怪、女巫、精靈、邪術,都無法成為解釋疾病的合法理由。不過與此同時,人也成為了自然演化過程中偶然出現的一個“物種”,它無依無靠,無所信賴,唯獨隻能依賴自己。它從來處來,卻不知往何處去。人打破了一切偶像,祛除了一切巫魅,不再相信什麼神仙皇帝,把自己變成了宇宙的“孤兒”。這孤兒空前地自信,忘記了告誡:“技能、知識群組織都會改變,但人類面對疫病的脆弱,則是不可改變的。” 病毒已經存在幾十億年,而人類才出現幾百萬年。

《天外來菌》(The Andromeda Strain,2008,導演:米凱爾·薩洛門)和前作《人間大浩劫》(The Andromeda Strain,1971,導演:羅伯特·懷斯)都不自覺地反映出這種虛妄的自大:外星晶體生命居然不能耐受酸堿度過高或者過低的環境。隻要用一點弱酸或者弱堿就可以殺死它。科幻可以輕送給出“解藥”。僥幸之餘,不免後怕。這不禁讓人想起《獨立日》(Independence Day,1996)裡,最終擊潰了入侵地球的外星艦隊的,居然是一套人類的電腦病毒……

我們相信科學,相信專家。但有些時候,最誠實的回答是“我不知道”。然而,科學家的身份不允許。一句“我怕了”才真正道出了現代人的生存焦慮。有作家說,時代的一粒灰塵,落到每個人頭上都是一座山。科學的每個“在原則上”,落到每一種疾病上,都是意味着幾代人。蘇格拉底的格言“我知我不知”,此刻振聾發聩。

反噬的有機體

社會學中的功能主義喜歡将社會比喻為一個有機體。這一比喻可以追溯到社會學的奠基者塗爾幹,甚至更早的孔德那裡。社會學的創始人有意識地抵抗自然科學方法對社會和人倫的擴張——社會中不存在鐵一般的“規律”。這也是對現代社會特征的一種診斷:當原有的紐帶被打破之後,人與人如何共存?希望是如生物體的器官一樣,各司其職,同“身”互濟。然而,這個比喻卻掩蓋了社會的内在沖突。塗爾幹意義上的“有機團結”與其說是一種現代社會的特征,還不如說是現代性的社會理想。古代人的命是老天爺的,現代人的命都是别人的。

流行病直言不諱,提出了疑問:我們需要付出如此大的代價,去拯救少數人嗎?功利主義者可能會毫不猶豫地舍棄“少數”來拯救“多數”。《卡桑德拉大橋》(The Cassandra Crossing,1976)中被感染的列車就是這個“少數”,美國上校決定犧牲他們。《極度恐慌》(Outbreak,1995)中,總統和軍方不惜使用空氣燃料彈來“悶死”整個小鎮上的活物。壯士斷腕從不是腕的決定。壯士也不是章魚,有很多腕可斷。每個“疫區”都可能成為被犧牲的“少數”,而沒有人想成為“代價”。康德站在暗處小聲說:人是目的,而非手段。

網飛的連續劇《王國》(第一季,2019年)提出了一個政治哲學的問題:當國王已經成為喪屍,他還有正當的統治權力嗎?國王固然有兩個身體,但此時不是斷腕,而是枭首的問題了。如果某些有機體的部分不能忠誠履職,它們不但對整個肌體無益,甚至肯能反噬其他健康的組織和器官。這是功能主義不願看到的功能。在此意義上,疾病需要治療。治療必定來自外部。治療不是自愈。

防疫的反烏托邦

很多虛構作品在開頭處會标明“如有雷同,純屬巧合”。其實對災難片來說,更合适的是用“勿謂言之不預也”。2011年的影片《傳染病》(Contagion)在SARS之後,給出了一個教科書般的“神預言”——國際旅行的零号病人、中間宿主蝙蝠、氣溶膠傳播、R0(基本傳染數)、群眾搶購雙黃連、方艙等悉數登場……盡管衆多大牌明星(瑪麗昂·歌迪亞、馬特·達蒙、勞倫斯·菲什伯恩、裘德·洛、格溫妮斯·帕特洛、凱特·溫絲萊特)組成了超豪華卡司,但是任然因為題材緣故變成了一部冷門佳片。影片充滿了諷刺,即便最終研制出了疫苗,發放給群眾的時候依然混合了部分安慰劑。

虛構本身就具有防疫作用。在微網誌上讀到一段話:有人曾經向托爾金抗議,認為他的書中描寫的了太多的邪惡。托爾金回答說:“一本不涉及邪惡的書,乃是一本邪惡的書。”因為它會使讀者誤解整個世界。盡管人們對醫鬧深惡痛絕,但是對虛構的疾病災難作品也諱莫如深。一個社會大概不會因為反烏托邦而解體。反烏托邦一遍又一遍地将人們難以想象、又無法接受的可能性呈現出來,創造出一種令人不适的未來。反烏托邦就是警示,是預言,是告誡。相反,一個缺乏反烏托邦想象的社會,就是一艘解除了警報的泰坦尼克号。對反烏托邦來說,正能量就是蒙汗藥。

疾病成為了一面照妖鏡。《盲流感》(Blindness,2008)設想了一種緻盲的流感——它雖然溫和而且一段時間後會自愈,但病愈的人發現,社會要比肌體更容易崩潰。以傳染病為題材的政策遊戲《瘟疫公司》(Plague Inc.)雖然設定荒誕——要感染全人類,卻濃縮了整本流行病學的教材。而南韓影片《流感》在視覺沖擊上抵達了巅峰——在緻命流感流行的城市中,由于來不及進行甄别,軍隊動用大型機械在體育場中焚燒屍體,其中還夾雜着活着的重病人……反烏托邦将慘絕人寰的“人間地獄”擺在你面前,就是為了避免地獄在人間。

現代科幻與災難片部分取代了古代的苦情先知——明知說了沒用,還是要說,不得不說。如果我們不能面對我們自己制造出來的困難,并找到解決手段。那麼“解決的手段就必然會在人類的一個或者所有古老敵人手中,這些敵人有饑荒、瘟疫和戰争……”

《血疫》(The Hot Zone,2019)的結尾處,科學家們說:隻有傻子才認為這場戰鬥已經結束了。……我們沒有逃過一劫,那場災難降臨到我們頭上。我們應該未雨綢缪……我們可以選擇忽略,也可以直視未來。這個怪物(病毒)還會回來……而在《人間大浩劫》的結尾處,議員問科學家:我們可以做什麼?科學家回答說,對啊,問題正是我們可以做什麼。

引用文獻:

弗裡德裡克·卡特賴特、邁克爾·比迪斯著:《疾病改變曆史》,陳仲丹、周曉政譯,山東畫報出版社,2004年,第235頁。

韋伯:《韋伯作品集I·學術與政治》,錢永祥等譯,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168頁。

威廉·H·麥克尼爾:《瘟疫與人》,中國環境科學出版社,餘新忠、畢會成譯,2010年,第175頁。

本文内容由複旦大學通識教育中心提供,原題為《疾病、災難與科幻——對疫情的哲學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