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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進酒》還是《惜罇空》?這是個問題嗎?

作者:脫盲春秋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衆所周知,這首脍炙人口的詩句是李白《将進酒》的第一句。

然而事實上擁有這句詩的不僅存在于《将進酒》,敦煌文獻被發現之後,人們從唐人的詩稿中發現了一首叫《惜罇空》的詩,雖然也有多個不同版本,但相同之處卻是都有這句詩,而後面的詩句也與《将進酒》大同小異,是以産生了《惜罇空》與《将進酒》哪一個是李白原作的讨論。

《将進酒》還是《惜罇空》?這是個問題嗎?

《将進酒》是宋人收錄于《李太白詩集》中,其實《惜罇空》與《将進酒》不同的内容,在當時所錄的詩文中也有提及,但這些版本沒能引起足夠的注意,直到敦煌文獻中的内容被發現,證明了這些不同版本的存在,相關的讨論也就甚嚣塵上。

《惜罇空》比較得到認可的版本内如如下: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迴。

君不見床頭明鏡悲白髪,朝如青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罇空對月。

天生吾徒有俊才,千金散盡還複來。

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盃。

岑夫子,丹丘生,與君哥一曲,請君為我傾。

鐘鼓玉帛豈足貴,但願長醉不用醒。

古來賢聖皆死盡,唯有飲者留其名。

陳王昔時宴平樂,鬥酒十千恣歡谑。

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上述詩句與《将進酒》不同的内容除了我已經标注之外,在“丹丘生”之後《将進酒》增加了“将進酒,杯莫停”,在“請君為我傾”之後加上了“耳聽”兩字。

為了準确了解兩個版本的不同,解析如下:

高堂有兩個意思,一是房屋的正室廳堂,二是父母敬稱,此處顯然是正室廳堂的意思,而床頭明顯說明是在卧室。從功能性表達上,兩者差別并不大,但是有一點需要考慮。古代的明鏡大緻是這樣的。

《将進酒》還是《惜罇空》?這是個問題嗎?

人們用鏡子的時候,也基本都是在卧室或者是起房間。也就是床頭明鏡,更符合當時生活的一般場景。

《将進酒》還是《惜罇空》?這是個問題嗎?

絲和雲其實都是在形容頭發,然而絲是形态上接近,雲則是取了比喻義,耳熟能詳的溫庭筠名篇曾有這樣一句——“鬓雲欲度香腮雪”,古人用雲來形容頭發是常态,以“朝雲”與”暮雪“的自然現象變換來形容頭發由白變黑的過程無疑更加貼切。

《将進酒》還是《惜罇空》?這是個問題嗎?

而從絲到雲的形态轉換過于突兀,這句顯然是用青雲更為貼切,不論詞意還是境界都有升華。

曾經寫下”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李白對自己的才華非常自信,因而寫下”天生我材必有用“抑或是”天生吾徒有俊才“都有可能。

《将進酒》還是《惜罇空》?這是個問題嗎?

”天生我才必有用“的優勢在于”必“字,擲地有聲,直抒胸臆,表達了作者的志向和決心,這樣的用法看似已經勝過了《惜罇空》版本。

但此處卻有一點問題需要額外考慮,”吾徒“約等于”我輩“,實際意思就是我這一批人,李白創作這首詩的時候是自己嗎?普遍認為此詩創作于李白不願當唐玄宗的禦用文人從長安離開與好友漫遊中原的時候。他的好友在後面也有提及,就是岑勳和元丹丘。

那麼問題在于,李白會在和好友一起的酒宴上扔下朋友,隻說自己有才華麼?即便唐玄宗授予他供奉翰林官職的時候,他也說的是”我輩“,此刻就與朋友在一起,他會怎麼說呢?性情中人李太白,顯然會帶上朋友。

是以我認為”吾徒有俊才“的合理性更強,縱然”我才必有用“藝術表達效果可能更好。

”馔玉“指的是玉一樣的美食,李白在酒宴之上說美食看似合理,但是結合前後文來看,就有很大問題。

"鐘鼓"指的是禮器,而”馔玉“指的是食物,這兩者實際上是不對等的,相比之下”玉帛“也是泛指禮器,鐘鼓玉帛連在一起,就有了象征意義,指代身居高位。

子曰:“禮雲禮雲,玉帛雲乎哉?樂雲樂雲,鐘鼓雲乎哉?——《論語陽貨篇》
《将進酒》還是《惜罇空》?這是個問題嗎?

另外,李白正在别人家做客,酒宴之時,當面就說你做的美食我看不上,有情商如此低的客人嗎?

再看”不足貴“和”豈足貴“,一個平鋪直叙,另一個是反問,明顯是反問的更加有力量。

”不複醒“和”不用醒“表面上是一樣的,而且”不複醒“在節奏韻律上更好,可是你仔細品味其中的差異,就會發現”不複醒“是第三人稱視角在描述,隻有狀态的差别,而”不用醒“則是第一人稱視角在表達,因為有主動和被動的含義在裡面,”不用“引申的意思是不需要,可見有時候醉了也是需要被迫醒來的。

結合上一句,兩句連起來:

”鐘鼓馔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複醒。“

我一直懷疑這首将進酒的作者将鐘鼓了解為了酒宴時的音樂,而馔玉是美食,然後将兩者和後面一句裡的酒醉進行了對比,意思就是——(酒宴上)音樂和美食都不稀罕,(我)就喜歡喝的醉醺醺,不再起來。

”鐘鼓玉帛豈足貴,但願長醉不用醒。“

雖然詞換的不多,但是《惜罇空》裡這一句意思是——(在京城裡)身居高位有什麼可稀罕的?我就願意(在主人你這裡)喝醉了也不用醒來。

《将進酒》還是《惜罇空》?這是個問題嗎?

前面那種說法單純就是喜歡喝酒的人,而後面這種才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顔“的李太白。

對這句話的了解,我很難想通”聖賢皆寂寞“意義何在,唯一的解釋就是——”聖賢"很容易讓人想到孔孟兩位老人家,而賢聖則很容易讓人聯想到“聖賢”,再加上後面“死盡”的描述,作者可能覺得對聖賢大不敬,就改成了寂寞。

然而“聖賢”與喝酒有何相幹呢?如果是“皆死盡”,實際上整句“古來賢聖皆死盡,唯有飲者留其名。”就化用了鮑照的《代挽歌》:

憶昔好飲酒,

素盤進青梅。

彭韓及廉蔺,

疇昔已成灰。

壯士皆死盡,

餘人安在哉?

彭韓廉蔺這都是古代的名将名臣,這些就是“古來賢聖”,他們“皆死盡”,不是孔孟之流“皆死盡”,而最後一句“餘人安在哉?”,李白也給了答複——“唯有飲者留其名”。

《将進酒》還是《惜罇空》?這是個問題嗎?

這兩句的詩意其實是和前面兩句連着的,身居高位我不稀罕,我就願意喝醉了不用醒,古代的賢聖也都死了,隻有飲者(立德、立功、立言都不行)才能留下名字(而不朽)。

有關死而不朽的内容,可以參考《左傳》中的内容,便于了解李白這句詩:

二十四年春,穆叔如晉。範宣子逆之,問焉,曰:“古人有言曰:‘死而不朽’,何謂也?”穆叔未對。宣子曰:“昔匄之祖,自虞以上為陶唐氏,在夏為禦龍氏,在商為豕韋氏,在周為唐杜氏,晉主夏盟為範氏,其是之謂乎?”穆叔曰:“以豹所聞,此之謂世祿,非不朽也。魯有先大夫曰臧文仲,既沒,其言立,其是之謂乎!豹聞之,‘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

這是差異最大的部分,因為《惜罇空》裡沒有,這也是引起了兩首詩意差别巨大的部分。

“将進酒,杯莫停”也就意味着酒還有,繼續喝,不要停下來,看似沒問題,實際上 與後面那一段有巨大的語意沖突,因為後面用曹植舉例,還想讓主人再買酒,可見是已經喝完了。

“耳聽”兩字更是可笑,因為“請君為我傾”裡的“傾”應該是全部倒出來的意思(例如傾盆大雨),到這裡酒就喝完了,李白喝着最後的酒說(唱)了之後那兩句,意興正濃,卻沒有酒了, 于是希望主人再買酒。

李白唱歌,需要單獨提醒别人聽嗎?難道其他人還要捂着耳朵不聽嗎?這種邏輯很可笑,但其實可能有更深層次的原因。

黃永武先生在《敦煌的唐詩》一書中提出:“丹丘生”的“生”在庚韻,“傾”在青韻,在唐朝時是押韻的,而“杯莫停”的“停”在青韻,宋初青韻獨用,與庚韻不押, 是以加“耳聽”與“停"相押。由此可看出改動在宋初,是後人所加。

我此前對增加這段的用意很難了解,直到看到這段話才豁然開朗,也就是可能有某位宋人覺得之前的詩不押韻,因而加上了這些内容……

我不是覺得《将進酒》沒有優點,反而我覺得很多地方的改動更符合韻律的美感,比如”高堂“勝過”床頭“,”必有用“勝過”有俊才“,還有一些改動可以強化李白酒中仙人的形象,比如”将進酒,杯莫停“,但是這種改動沒有考慮詩意的變化。兩首詩雖然大體相同,但是顯然作者身份不同:

《惜罇空》屬于壯年失意,四海漂泊的窮文人。

《将進酒》屬于逍遙灑脫,放浪不羁的谪仙人。

可能有人疑惑改編者的目的,其實比較容易了解。例如凱撒是著名的政治家、軍事家、文學家,是用拉丁文創作的典型作家之一,他是羅馬帝國的締造者,四處征戰留下了許多戰場紀錄,比如《高盧戰記》,人們現在讀起來,也是驚歎于凱撒的軍事才能,政治手腕,果敢決斷,剛毅性格。然而身出名門的他還是著名的社交能手,号稱”所有女人的男人和所有男人的女人“,他給和他有密切關系的貴婦們寫着熱情洋溢的詩歌,她們将兒子送到他身邊,讓他帶着上戰場建功立業。

《将進酒》還是《惜罇空》?這是個問題嗎?

一臉的莊嚴肅穆,哪有一代情聖應有的樣子

凱撒死後,繼任者奧古斯都為了神話他,銷毀了凱撒的所有詩歌,隻留下了戰記,那些看了可以增加腎上腺素,卻對荷爾蒙沒什麼幫助,因為我們現在無法了解凱撒在感情方面的文學才能。

《将進酒》也是類似的效果,看起來李白根本不用為了生活所憂愁,是那個印象中的酒中八仙。

《将進酒》還是《惜罇空》?這是個問題嗎?

但人們生活在這個物質的世界上,都在"三界之内,五行之中",沒人可以例外,是以我更相信是這樣一個故事:

“十步殺一人,千裡不留行”的“青蓮居士”李白因撲朔迷離的身世,即便身負絕學也無法參與科舉進而當官,天無絕人之路,當他成為供奉翰林之後“仰天大笑出門去”。成了唐玄宗的禦用文人的李白一度曾是彰顯太平的文藝花瓶,而由于多種原因,他與盛世之下奢靡腐朽的統治階級生活分道揚镳。

雖然得出“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顔”的結論,情系國家,憂心天下的李白卻郁結難舒,便與友人雲遊各地,有一次到别人家做客,李白遇到了情投意合的主人,酒逢知己千杯少,已經飲盡了酒的李白還想繼續與主人對酒當歌,感歎人生幾何……

沒錯,我确實是将《惜罇空》當作原著,而《将進酒》是經人改動後的作品。我非常反感那種說無法證明哪個作品先出現這種不倫不類的觀點。

且不論是誰改動的,《惜罇空》理應是更早的版本,因為符合作者當時身處現場的情景,而《将進酒》則是一篇憑借回憶或者想象修改了部分内容,以使詩作更加便于吟誦且磨去了部分可能存在疑義的棱角(例如”賢聖皆死盡“)。

而且敦煌發現的多個唐代版本《惜罇空》,沒有發現《将進酒》,确實誰都沒法讓李白出來說哪個本版是真的,确實也沒有确切的證據說《将進酒》不是李白做的。但是現在的發現可以證明的是——至少唐代有《惜罇空》,而唐代有沒有《将進酒》還真就不一定。

或許誰都沒法證明唐代沒有《将進酒》,因為可能散佚了,但是隻要你沒有發現唐代的《将進酒》,我就認為目前《将進酒》隻是宋代的版本,唐代的《惜罇空》顯然更早,更貼近原著。

即便兩者都是李白作品,《将進酒》也應是後來李白自己在《惜罇空》基礎上修改的,我無疑更喜歡《惜罇空》這一篇,因為真實,有些事情确實比較難用語言來形容,不過用類比的方式就容易了解。

《西遊記》寫真假美猴王那一回叫——”二心攪亂大乾坤 一體難修真寂滅“,真假孫悟空從花果山開始,打到了天宮、地府,南海、西天等一系列場景,這些大都是孫悟空此前曾經去過的,不論六耳猕猴從何而來,他作為心魔,将一幅幅畫面作為記憶從孫悟空腦中浮現,孫悟空心神不定,這與禮佛是相違背的,因而文中這樣的詩句:

人有二心生禍災,天涯海角緻疑猜。 欲思寶馬三公位,又憶金銮一品台。 南征北讨無休歇,東擋西除未定哉。 禅門須學無心訣,靜養嬰兒結聖胎。
《将進酒》還是《惜罇空》?這是個問題嗎?

孫悟空在如來的幫助下誅除了心魔,也失去了他的人性,那一刻他就不再是孫悟空,他已經成佛,此後他的任務隻是協助唐僧成佛,最終成為”鬥戰勝佛“隻是給起了個名字而已。

相比于谪仙人寫的《将進酒》,我更喜歡那個活生生的李白寫的《惜罇空》,正如相比于鬥戰勝佛,我更喜歡孫悟空。

《将進酒》還是《惜罇空》?這是個問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