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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普魯:斷背山

作者:原鄉書院
安妮·普魯:斷背山
安妮·普魯:斷背山
安妮·普魯:斷背山

恩尼斯·德爾馬爾五點未到即清醒,強風搖撼房車,從鋁門窗四周嘶嘶蹿入。懸挂在鐵釘上的幾件襯衫在縫隙風中微微顫抖。他起身,搔搔肚皮與私處的楔形灰毛帶,拖着腳步走向瓦斯爐,将隔夜咖啡倒進斑駁的搪瓷平底鍋;火苗将平底鍋包裹成藍色。他扭開水龍頭,朝污水池裡小便,穿上襯衫、牛仔褲、磨損的皮靴,腳跟踏地使腳丫與皮靴契合。勁風吹過房車彎曲的正面,發出低吼聲,狂風疾掃而過,他聽得見細小砂石刮擦的聲響。這種天氣,不适合運馬拖車上公路。這天上午他必須打包搬走。農場再度待價而沽,他們已運走最後一批馬,昨天也已發薪打發所有人,主人說:“全送給沒良心的房地産中介,我要走人啦。”說着讓鑰匙落在恩尼斯手中。他大可暫住已出嫁的女兒家,等找到工作再搬,然而他内心洋溢着快感,因為傑克·特威斯特昨晚現身他夢中。

隔夜咖啡開始沸騰,但他趁咖啡溢出之前端起平底鍋,倒進沾有污漬的杯子,吹着黑色液體表面,讓夢境的翼闆向前滑動。如果他不加強注意力,夢境可能竄燒整日,重溫兩人在寒冷的山上那段往事。當時他們擁有全世界,毫無不對勁之處。風襲房車的聲勢宛若砂石車傾倒大批泥土,風勢減緩,平息,留下一片暫時的靜谧。

他們生長在貧苦的小農場上,在懷俄明州的對角線兩端——傑克·特威斯特住在蒙大拿州邊界的閃電平原鎮,恩尼斯·德爾馬爾老家則在猶他州邊界附近的薩格,兩人皆為高中辍學生,是毫無前途的鄉下男孩,長大面對的是苦工與窮困。兩人的言談舉止皆不甚文雅,對艱苦生活安之若素。恩尼斯由兄姊帶大,因為小時父母開車途經死馬路上的唯一彎道,不慎翻車,雙雙身亡,留下現金二十四元以及雙抵押的農場。十四歲那年他申請設限駕駛執照,得以從農場開車一小時到高中上課。這輛老舊小卡車沒有暖氣,擋風玻璃刷隻有一支,輪胎狀況低劣。傳動裝置失靈,他無錢可修。他原本希望當一名“梭福摩”(二年級學生),覺得這稱呼帶有某種高貴氣質,無奈小卡車尚未撐到第二年即告停擺,使他不得不投入農場工作。

一九六三年他認識了傑克·特威斯特,當時恩尼斯已與阿爾瑪·比爾斯訂婚。傑克與恩尼斯皆自稱正在存錢買一小塊地;以恩尼斯而言,他的存款總數是裝了兩張五元紙鈔的煙草罐。那年春天,兩人為生活所逼,從事任何工作都無所謂,是以分别到農牧就業中心報了名,中心将兩人分為牧人與營地看管人,安排他們到錫格納爾以北同一處牧羊農場。夏天的牧草地位于斷背山高海拔無林帶,隸屬森林處。這是傑克·特威斯特上斷背山的第二個夏天,而恩尼斯則是首度上山。兩人皆未滿二十。

兩人在空氣污濁的小房車辦公室裡見面,在散放檔案的桌子前握手。桌上檔案字迹潦草,膠木煙灰缸裡的煙蒂滿溢。軟百葉窗歪斜,三角形的白光是以得以進入,工頭的手影伸進白光中。喬·阿吉雷卷發如浪,呈煙灰色,中分,對他們表達個人見解。

“森林管理處在配地上有指定劄營地。營地可以設在距離放羊吃草處兩英裡的地方。羊被野獸拖走的情形很嚴重,晚上沒人就近看守。我要營地看管人待在森林處指定的主營地,不過牧羊人,”他以手刀指向傑克,“偷偷在羊群裡打個三角小帳篷,離開視線範圍,睡在裡面。早晚餐在營地吃,不過一定要跟羊群睡在一起,百分之百,不準生火,千萬不能留下痕迹。三角小帳篷每早收好,以免森林管理處的人過來東張西望。帶幾條狗去,帶上你的.30-.30,睡在那裡。去年夏天被拖走的幾乎有百分之二十五。今年不希望再發生那樣的事。你,”他對恩尼斯說,看着對方一頭亂發、疤痕累累的大手、破爛的牛仔褲、缺紐扣的襯衫,“每禮拜五中午十二點,帶着你下禮拜的單子和驢子到橋頭,有人會開小卡車載用品過去。”他并沒有問恩尼斯是否有表,隻是從高架子上的一隻盒子裡取出一個圓形的廉價表,表上綁着一條結辮繩,他上緊發條調整時間後扔給恩尼斯,仿佛不屑伸手遞過去。“明天早上,我們會開卡車帶你們到出發點。”兩張隻有兩點的撲克牌,打不出什麼名堂。

他們找到一間酒吧,灌了整個下午的啤酒。傑克告訴恩尼斯,去年山上閃電風雨交加,死了四十二頭羊,惡臭彌漫,屍體鼓脹,需要帶很多威士忌上山。他說他射死一隻老鷹,還轉頭讓恩尼斯看他帽帶上的尾翼羽毛。一眼望去,滿頭卷發與爽朗愛笑的傑克似乎讓人看了順眼,但以他矮小的身材而言,臀部卻有點分量,微笑時顯露出龅牙,沒有嚴重到張嘴可以夠到瓶頸裡的爆米花,卻足以令人側目。他向往牛仔競技生涯,皮帶系了較小型的牛仔扣環,但他的皮靴磨損見底,破洞已到無可修補的程度。他一心隻想外出打拼,隻要不留在閃電平原,任何地方都沒問題。

長着鷹鈎鼻與窄臉的恩尼斯,儀容不甚整潔,肩膀前凸導緻胸部稍微内凹如穴,瘦小的上身搭建在卡尺形的長腿上,身體肌肉發達,行動靈活,天生适合騎馬與打鬥。他的本能反應快到不尋常的地步,他遠視得厲害,以緻不喜歡閱讀哈姆利的馬鞍型号目錄以外的任何讀物。

運羊卡車連着運馬拖車行駛至小路開端,一名弓形腿的西班牙巴斯克人示範恩尼斯如何在驢子身上裝貨。驢身兩側系上以圓圈扣住的雙菱形繩套,以活結綁緊,背上再加一大包。巴斯克人告訴他,“千萬别訂購湯,裝在盒子裡真的很難載。”一隻澳洲牧羊犬産下的三隻幼犬裝進竹簍,最小的一隻塞進傑克外套裡,因為傑克喜愛小狗。恩尼斯選了一匹名叫雪茄蒂的栗色大馬,傑克則選擇棗紅色母馬。後來才知道這匹母馬易受驚吓。備用馬匹以繩子連成一串,其中有一匹鼠色的蒼灰馬,外形頗受恩尼斯欣賞。恩尼斯與傑克,幾隻狗、幾匹馬、幾頭驢,加上一千頭母綿羊與小羊,在小路上如髒水流過木頭,一路向上走到高海拔無林區,迎接他們的是大片開花的鮮草地以及片刻不歇止的疾風。

他們在森林處設定的平台上搭起大帳篷,也固定了廚房與餐盒。第一夜兩人同睡營地,傑克已開始抱怨喬·阿吉雷“跟羊睡不準生火”的指令,隻不過翌晨他不多話,乖乖為棗紅母馬置鞍。清晨在琉璃橙色中破曉,底下有一條膠狀淡綠襯托。煤灰色的巨大山影緩緩轉淡,最後轉為與恩尼斯煮早餐營火冒出的煙同色。寒風變得和煦,聚內建堆的圓石與散亂的土塊乍然抛出鉛筆長度的陰影,底下大群梁木松形成灰暗的孔雀石闆。

白天,恩尼斯往大山谷另一方眺望,有時候會見到傑克,小小一點在高地草原上行走,狀若昆蟲在桌布上移動;晚上傑克待在漆黑的帳篷裡,将恩尼斯視為夜火,是巨大黑色山影的一粒紅色火花。

這天接近黃昏時,傑克慢條斯理地走過來,喝下兩瓶放在帳篷陰影處濕袋裡冷藏的啤酒,吃了兩碗炖肉,吃了恩尼斯的四顆硬如石頭的軟圓餅、一罐桃子,卷了一根煙,欣賞日落。

“上下班,我一天要花四個鐘頭哩,”他悶悶不樂地說,“過來吃早餐,回去趕羊,晚上把它們安頓好,回來吃晚餐,再回去看羊,晚上有一半時間睡得不安穩,經常跳起來注意有沒有野狼。我有權利在這裡過夜。阿吉雷沒權利逼我。”

“要不要交換?”恩尼斯說,“放羊我可不在意。我也不在意到那邊睡。”

“重點不是這個。重點是,我們倆都應該待在這個帳篷裡。那個可惡的三角小帳篷有貓尿騷味,甚至比貓尿更難聞。”

“想跟我換的話沒關系。”

“先警告你喲,半夜可要起床十幾次檢查有沒有野狼。我很樂意跟你換班,可是我煮的東西很難吃。開罐頭倒開得不錯。”

“你的手藝不會比我更糟吧。說真的,我不在乎。”

兩人靠黃色煤油燈消磨了一小時的夜色。十時左右恩尼斯騎上擅長走夜路的雪茄蒂,穿越水亮點點的霜氣走回牧羊地,帶着吃剩的軟圓餅、一罐果醬與一罐咖啡粉,供第二天充饑,省了一趟路,可以待到晚餐時再回來。

“天剛亮就射中一頭野狼。”第二天晚上他告訴傑克,一面以熱水潑臉,以肥皂揉出泡沫,希望剃刀仍利。傑克在一旁削馬鈴薯,“好大一條雜種,蛋跟蘋果一樣大,我敢說一定吃掉了幾頭小羊,看樣子連駱駝都吃得下去。熱水你要不要?多的是。”

“全給你好了。”

“這樣的話,我夠得着的地方全要洗了。”他邊說邊脫下皮靴與牛仔褲(沒穿襯褲,沒穿襪子,傑克注意到),綠色洗澡毛巾啪啪打在身上,濺得營火嗞嗞作響。

兩人圍着火堆吃晚餐,氣氛愉快,一人一罐豆子,同享炸馬鈴薯與一誇脫威士忌,背靠圓木坐着,靴底與牛仔褲銅鉚釘發燙,你遞我接喝着威士忌,而薰衣草天空的色彩褪盡,冷風下沉,兩人繼續喝酒抽煙;不時起身小便,火光使弧形流水反射出光點;繼續添柴延續話題;聊聊馬匹與牛仔競技,馴牛比賽,摔出的外傷内傷;兩個月前長尾鲨潛水艇失聯,最後幾分鐘一定如何如何;彼此養過、熟識的狗;冷風;傑克老家父母苦撐的農場;恩尼斯爸媽幾年前過世後結束農場經營;哥哥住在錫格納爾,姐姐已婚,住在卡斯珀。傑克說,他父親幾年前曾是風雲一時的騎牛士,卻守口如瓶,從未給過傑克隻字建議,傑克上場騎牛時,他從未前去捧場,不過小時候父親曾讓他騎綿羊。恩尼斯說,他有興趣的騎術是多于八秒鐘的騎乘,說得有點道理。傑克說,錢也很重要,而恩尼斯不得不贊同。兩人尊重彼此的看法,很高興在無人現身之境有人相伴。恩尼斯在逆風騎馬回羊群的途中,四面一片變化莫測、醉意朦胧的月光,他心想自己從未如此開心過,感覺可以伸手刨出月球白色的部分。

這年夏天期間,他們不斷拔營,将羊群趕到新的牧草地;羊群與新營地的距離越來越遠,晚上騎馬回營的時間也越來越長。恩尼斯放松地騎着馬,雙眼睜着睡覺,但離開羊群的時間也不斷延長。傑克以口琴吹出哀号粗濁的音樂。口琴先前從易受驚吓的棗紅母馬身上掉落,稍微跌歪。恩尼斯的歌喉沙啞動人;有幾個晚上,兩人找了幾首歌一搭一唱嬉鬧着。恩尼斯會唱《草莓沙色馬》粗野的歌詞。傑克扯着喉嚨拼命想唱卡爾·珀金斯的一首歌,“我說的是——是——是。”不過他比較喜歡悲傷的聖歌,《步行水面的基督》,是笃信聖靈降臨的母親教他唱的。他以送葬曲般的緩闆演唱,引發遠方野狼尖吠。

“回去看那堆臭羊太晚了。”恩尼斯醉醺醺地說。他四腳着地,冷風飕飕,月亮指出時間已過淩晨二時。牧地上的石頭閃着白綠的光,冷酷無情的風吹在草地上,刮得營火直不起腰,接着又将火攏成黃絲绶帶,“如果你有多餘的毛毯,我就在這外面蜷一宿,打個盹,天一亮就騎馬過去。”

“火勢一小,會凍得你哎哎叫。最好進帳篷睡。”

“我大概不會有什麼感覺。”然而他踉跄走在篷布下,脫下皮靴,在鋪地布上打了一陣子呼,之後牙齒互撞聲吵醒了傑克。

“拜托老天爺,别再磨牙了,給我滾進來。床墊夠大。”傑克以睡意惺忪的煩躁嗓音說。床墊夠大夠暖,不一會兒兩人的親密程度顯著加強,唯一聲響隻有幾下驟然吸氣聲以及傑克憋氣說“要走火了”,随後靜止,倒地,熟睡。

恩尼斯在紅色晨曦裡清醒,兩人絕口不提昨夜的事,卻知道這年夏天接下來的時光将如何度過。去他奶奶的綿羊。

他們沒料錯。兩人從未讨論性愛,隻有一次恩尼斯說:“我才不是同志。”傑克也脫口而出,說:“我也不是。就這麼一次。是我倆的事,别人管不着。”高山上,唯有他倆翺翔在欣快刺骨的空氣中,俯視老鷹的背部,以及山下平原上爬動的車輛燈光,飄浮于俗事之上,遠離夜半馴良農場犬的吠叫聲。他們自認無人看見,殊不知喬·阿吉雷某日以十乘四十二的雙筒望遠鏡觀看十分鐘,等兩人扣上牛仔褲,等恩尼斯騎馬回牧羊地,才捎口信給傑克,告訴他哈羅德伯父罹患肺炎住院,複原機會渺茫。然而伯父竟然康複,阿吉雷再度騎馬上山相告,睜大眼睛盯着傑克直瞧,連馬也懶得下。

八月的某天,恩尼斯整晚與傑克待在主營地,天空刮起冰雹,吓得羊群往西跑,混進另一配地的羊群。恩尼斯與一名不谙英語的智利籍牧羊人用了痛苦的五天,極力想分辨出彼此的綿羊,卻因夏季已至尾聲,油漆烙印脫落斑駁,幾乎不可能一一隔開。即使數目算對了,恩尼斯也知道羊群混雜不清。在令人不安的情況下,凡事都顯得混雜不清。

初雪下得早,才八月十三日,就累積了一英尺深,但不久後積雪迅速融化。隔周喬·阿吉雷派人上山通知他們下山,另有一場更大的暴風雪從太平洋直撲而來,是以兩人收拾起獵物,趕羊下山,石頭在腳跟邊滾動,紫雲由西推擠而來,降雪前夕的金屬味逼着他們前進。高山上惡魔能量沸騰,覆上薄薄的碎雲光,大風梳整青草,吹得受傷的高山矮曲樹與細長岩片發出野獸般低鳴。下坡時,恩尼斯感覺自己以慢動作下墜,垂直下墜,全無回頭的餘地。

喬·阿吉雷付兩人薪水,話不多說。之前他看着漫步的羊群,表情尖酸刻薄,說:“有些羊根本不是你們帶上去的。”數目也不符合他的預測。農場酒鬼總是辦事不力。

“明年夏天還來嗎?”傑克在街上問恩尼斯,一腳已踏上自己的綠色小卡車。陣陣迅風吹得寒冷無比。

“大概不來了。”塵土如雲揚起,空氣充滿細沙而朦胧,他眯着眼睛,“我跟你說過,阿爾瑪和我今年十二月結婚。想搞個農場。你呢?”他移開原本看着傑克下颌的視線。最後一天恩尼斯對他用力揮拳,打得他瘀青。

“要是沒有更好的機會出現,考慮回老爹的地方,冬天幫他忙,春天大概會去得克薩斯吧。如果征兵令沒到的話。”

“好吧,這樣的話,那就後會有期了。”疾風吹得一隻空飼料袋沿街滾動,最後夾在他的卡車底下。

“好。”傑克說。兩人握手,彼此捶肩一下,随後兩人站離四十英尺之遙,不知道怎麼辦,隻好朝相反方向駛開。開不到一英裡遠,恩尼斯感覺有人用手一下接一下地拉出他的内髒,一次一碼長。他停車路邊,在回旋而下的新雪之中想吐卻吐不出東西。他感覺極為難過,花了好長一段時間心情才逐漸平複。

十二月,恩尼斯與阿爾瑪·比爾斯結婚,元月中妻子已懷孕。他做過幾件農場工作,為時很短,然後來到沃沙基郡洛斯特卡賓鎮以北的埃爾伍德高頂老農場擔任牛仔,安定下來。女兒于九月出生時,他仍在當地工作。他将女兒命名為阿爾瑪二世,卧房裡彌漫着幹血、牛奶、嬰兒糞便的氣味,充滿号哭、吸吮與阿爾瑪睡夢中的低吟,對終日與牲口為伍的他來說,這一切皆為生殖力旺盛與生命力延續的鐵證。

高頂農場關閉後,他們轉徙裡弗頓一間小較高價的電梯大廈,樓下是洗衣店。恩尼斯進公路修護隊,心存不滿,周末則在B椽農場幹活,作為寄養他幾頭馬的代價。次女出生後,阿爾瑪希望待在市區接近診所的地方,因為小女兒呼吸時出現氣喘般的噓聲。

“恩尼斯,拜托嘛,我們不想再住寂寞得要命的農場了,”她邊說邊坐上丈夫的大腿,以細瘦多雀斑的手臂抱住他,“我們在市區找個地方住吧?”

“再說吧。”恩尼斯說着一手由下往她衣袖上摸,搔動絲柔的腋毛,然後緩緩将她放平,手指從她的肋骨移動至軟似果凍的胸部,劃過圓肚皮與膝蓋,向上伸進濕縫,一路伸至北極或赤道,全看你認為自己在往哪個方向航行,一直到她顫抖着抵住恩尼斯的手,恩尼斯才将她翻身過來,快速辦完她讨厭做的事。一家人繼續住在小較高價的電梯大廈裡。他比較喜歡這樣,因為想離開随時可以。

斷背山之後第四年夏天,六月間恩尼斯收到傑克·特威斯特寄來的平信,這是他四年來首度獲得對方的音訊。

朋友,老早就想寫信給你。希望你收得到。聽說你住在裡弗頓。我二十四日路過,希望能請你喝杯啤酒。可能的話請回信,讓我知道到時候你會在。

寄件位址是得克薩斯柴爾德裡斯。恩尼斯回信:“那還用說。”附上他在裡弗頓的位址。

當天早上響晴炎熱,中午前西方推擠過來幾朵白雲,卷動些許悶熱的空氣。恩尼斯穿上最好的襯衫,白底粗黑條紋,不知道傑克幾時抵達,是以幹脆請整天假,來回踱步,不時向下瞭望塵封蒼白的馬路。阿爾瑪提議帶朋友到刀叉餐廳共進晚餐,天氣好熱,不友善在家開夥,如果能找到人帶小孩的話,但恩尼斯說他不如自己跟傑克出去喝個醉。他說,傑克不喜歡上館子,一面回想起圓木上搖搖晃晃的罐頭,肮髒的湯匙伸進伸出舀着冷豆子。

下午五六時,雷聲隆隆,熟悉的綠色舊卡車開進來,他看見傑克下車,破舊的牛仔帽往後傾仄。一股灼熱的悸動燙着了恩尼斯,他站在樓梯歇腳處,走出家門後關上門。傑克一次兩階闊步上樓。兩人抓住彼此的肩膀,使勁擁抱,壓得幾乎斷氣,不住說着,狗娘養的,狗娘養的,随後,宛如插對鑰匙轉動鎖的制動栓一般油然,兩人緊緊貼在一起,最後為了呼吸而分開時,不輕易表現感情的恩尼斯說出他對愛馬與愛女的昵稱,小親親。

家門再度開啟了一個幾英寸的縫,阿爾瑪站在狹窄的光線中。

他又能說什麼?“阿爾瑪,這位是傑克·特威斯特,傑克,這位是我太太阿爾瑪。”他的胸口上下起伏。他嗅得到傑克——強烈熟悉的體味混雜有煙味、麝香汗味與青草似的微微甜味,同時也聞到高山奔流的寒意。“阿爾瑪,”他說,“傑克跟我已經有四年沒見面了。”仿佛可以解釋一切。他很慶幸樓梯歇腳處光線暗淡,不必轉身背對她,以防她瞧見胯下春秋。

“是啊。”阿爾瑪壓低嗓門說。她看見了她剛才看見的情景。她身後的客廳裡,閃電将窗戶照亮成揮舞的白床單,嬰兒哭了起來。

“你有小孩啦?”傑克說。他抖動的手擦過恩尼斯的手,電流在兩人之間竄過。

“兩個女兒,”恩尼斯說,“阿爾瑪二世和法蘭芯。愛得不行。”阿爾瑪的嘴唇抽動了一下。

“我生了個兒子,”傑克說,“八個月大。跟你說,我在柴爾德裡斯娶了個可愛的得克薩斯小妞,露琳。”從兩人站立的地闆震動情形來判斷,恩尼斯可以感覺到傑克發抖得多厲害。

“阿爾瑪,”他說,“傑克和我要出去喝一杯。晚上可能不回家了,會一直聊一直喝。”

“是啊。”阿爾瑪邊說邊從口袋取出一進制紙鈔。恩尼斯猜太太準備叫他買包香煙給她,希望提醒他早點回家。

“幸會。”傑克說。他顫抖得像跑得筋疲力盡的馬。

“恩尼斯——”阿爾瑪以痛苦的聲音說,但丈夫并未是以減緩下樓的腳步。他回頭喊道:“阿爾瑪,想抽煙,卧室那件藍襯衫口袋有幾根。”

他們開着傑克的卡車離去,買了一瓶威士忌,不到二十分鐘雙雙住進了午睡汽車旅館。幾把冰雹打在窗戶上嘩嘩響,随後下起雨來,濕滑的風不停撞擊隔壁房間未關的門,整夜不停歇。

房間充滿精液、香煙、汗水、威士忌的氣息,也充滿了舊地毯與酸幹草、馬鞍皮革、糞便與廉價肥皂的臭味。恩尼斯呈大字形躺着,力氣用盡,全身濕透,大口呼吸。傑克學鲸魚噴水用力吐出白煙,說:“老天爺,一定是那段時間你總騎馬,功夫才練得這麼厲害。這件事不談不行。我對天發誓,不知道我倆會再來——好吧,我的确知道。是以才來這裡。我他媽的本來就知道。一路開到時速表最高限度,就希望早點到。”

“我不知道你死到哪裡去了,”恩尼斯說,“四年了。差不多準備忘掉你了。我猜那次揍了你一下,讓你不高興了。”

“朋友,”傑克說,“我跑去得克薩斯參加牛仔競技。是以才遇見露琳。看看那把椅子。”

在污髒的橙色椅子背後,他看見皮帶扣環晶瑩閃閃。“騎牛?”

“對。那年賺了他媽的三千塊。窮到差點餓死。除了牙刷之外,什麼都不得不跟别的牛仔借。開車跑遍了得克薩斯。一半時間躺在那輛賤車下面修理。我從來沒想過會輸。露琳?她家錢可多着咧。她老爸有錢。做農機買賣的生意。當然不肯讓女兒動他财産的腦筋,而且他恨我恨到骨子裡,是以現在不太順利,不過等到有一天——”

“往好的地方看,日子自然會過得越來越好。沒加入陸軍嗎?”東方遠處傳來雷聲,紅色花環電光漸漸離他們遠去。

“他們用不上我。壓壞了幾節脊椎。還有壓迫性骨折,臂骨這邊,騎牛時不是老用大腿來支撐嗎?——每次騎牛,手臂就多彎一點。跟你說,騎完後痛得要死。斷了一條腿。斷了三個地方。有一次被牛摔下來,是條大牛,摔得很重,它隻跳大概三下就甩掉我,還朝我沖過來,我當然沒它跑得快。萬幸的是,我有個朋友拿了一支牛角當測油計,大牛的末日也就來臨了。另外還摔到其他地方,斷了幾根他媽的肋骨,扭傷和各種傷痛,韌帶拉傷。哎,機會不好,跟我爹那時代不一樣了。隻有有錢人才能上大學,受訓當運動員。現在想參加牛仔競技,沒錢是去不成的。如果我放棄,露琳的老爸将不會給我一分錢,隻有一種可能。現在我騎牛騎出心得了,永遠不會被放在候補名單上。還有其他的原因。我想趁自己還能走路的時候退出。”

恩尼斯将傑克的手拉到自己嘴邊,吸了一口香煙,吐氣。“你呀,我看還壯得像頭牛似的。你知道嗎,我坐在這裡拼命想,我到底是不是——?我知道自己不是。我是說,我們兩個都有老婆孩子,對不對?我喜歡跟女人搞,沒錯,可是耶稣老天啊,跟這個卻沒得比。我從沒想到要找另一個男的,隻不過肯定是想着你打了有一百次手槍了。你跟别的男人做過嗎,傑克?”

“當然沒有。”傑克說。傑克最近不打手槍,而且騎的不隻是牛,“你也知道。斷背山那段,你我都有很深的感觸,絕對還沒結束。我們非想想辦法不行,看看接下來怎麼辦。”

“那年夏天,”恩尼斯說,“我們領到錢、分手之後,我肚子痛得很厲害,不得不靠邊停車,想吐卻吐不出來,還以為在杜波瓦餐廳吃壞肚子了。花了大概一年我才想通,當初不應該讓你從眼前走掉。想通了,太晚也太遲了。”

“朋友,”傑克說,“我們給自己捅出婁子了。非想辦法不行了。”

“想得出辦法才怪,”恩尼斯說,“我是說啊,傑克,我花了幾年的工夫建立起一個家。我愛兩個女兒。阿爾瑪呢?這不是她的錯。你也有兒子和老婆,在得克薩斯有個家。你和我一見面成那副德性,”他擺頭朝自己較高價的電梯大廈的方向指去,“抓狂似地黏成一團,兩人在一起的時候還像話嗎?那種事情找錯地方亂來,肯定死路一條。這事用缰繩也綁不住。我害怕得不得了。”

“跟你說算了,朋友,那年夏天可能有人看見我們了。隔年六月我回到那邊,本想再回去——後來往得克薩斯去了——結果喬·阿吉雷在辦公室對我說,他說,‘你們兩個小子在山上找到消磨時間的方式了,是不是啊,’我瞪了他一眼,不過走出辦公室時,我看見他後照鏡上挂了一副特大号雙筒望遠鏡。”他故意省略的是,工頭在吱嘎作響的傾背木椅上往後一坐,說,特威斯特啊,你們兩個領人家薪水,不是随便讓狗去看羊、自己跑去摘玫瑰就行了。然後拒絕再請他牧羊。他接着說,“是啊,被你打那麼一拳,把我驚呆了。從沒想過你會狠心出拳。”

“我哥哥K.E.比我大三歲,個子也比我高,每天揍得我稀裡糊塗的。我在家裡常哭着告狀,老爸聽煩了,我六歲大那年有一天,他找我過去坐下,說,恩尼斯,你有個問題非解決不行,不然它會一直跟你跟到九十歲,跟到哥哥九十三歲為止。我說,可是他比我高大。老爸說,你要趁他不注意的時候,别對他說什麼,讓他嘗嘗痛苦的滋味,動作要快,一直打到他喊饒為止。想讓對方聽懂,最有效的辦法就是給對方一點顔色瞧瞧。我照他的話去做。我趁他上廁所時,趁他走樓梯時偷襲他,趁他晚上睡覺來到枕頭邊,揍得他腫歪歪的。打了大概兩天,從此哥哥再也沒找過我麻煩。我學到的教訓是,一句話也别講,兩三下解決。”隔壁房間電話鈴響,響了又響,最後在響到一半時戛然而止。

“想再偷襲我,沒那麼簡單了,”傑克說,“你聽好。我在想啊,跟你講算了,如果你和我一起弄個小農場來經營,養幾頭母牛和小牛做做小本生意,加上你的馬,生活一定會很美滿。就如我剛才說的,我準備退出牛仔競技。我可不是沒種,隻是沒錢脫離現在這種爛生活,也沒剩幾根骨頭好摔了。我想通了,想出了這個計劃,恩尼斯,我們兩人行得通,你和我合作。露琳的老爸,我保證如果我答應滾蛋,他會給我一筆錢。他已經差不多說過——”

“慢着、慢着。那樣可行不通。我們沒辦法開農場。我自己有自己的家要顧,被自己的圈子套住,跑不掉了。傑克,我不想變成你有時候看到的那些人。何況我不想死。以前老家附近有兩個老頭,一起開農場,厄爾和裡奇,每次老爸看見他們都不忘批評一兩句。盡管他們是直來直往的老漢,還是被人當作笑柄。我那時才多大,九歲吧,有人發現厄爾死在灌溉圳裡。有人拿了輪胎撬棒打他,鈎住他,抓着他老二拖着走,拖到老二斷掉,隻剩一塊血淋淋的爛肉。輪胎撬棒打得他全身像是燒焦的番茄一樣,鼻子因為被拖在砂石上,被磨平了。”

“你看到了?”

“老爸硬要我看。帶我過去。我和哥哥。爸看了大笑。見鬼,就我所知,那是他幹的好事。要是他還活着,現在探頭進房門看,絕對會回去拿他的輪胎撬棒。兩個男的同居?算了吧。我認為比較行得通的辦法,是偶爾聚在一起,躲在鳥不拉屎的地方——”

“多久才算偶爾一次?”傑克說,“他媽的四年一次嗎?”

“不對。”恩尼斯說。他忍着不問到底錯在哪一方,“一到早上,你要開車回去,我回去上班,我也很不情願。可是,如果解決不了,就得忍受下去。”他說,“可惡,我常注意街上走路的人。這種事,其他人也會遇上嗎?碰上的話,他們怎麼辦?”

“這事不會發生在懷俄明州,如果發生了,我不知道他們怎麼辦,大概是搬到丹佛吧,”傑克坐起身來,把臉轉過去,不看恩尼斯,“他們怎麼辦,我才鳥不了那麼多。狗娘養的,恩尼斯,請兩天假吧。現在就走。兩人走得遠遠的。把你的東西丢進我卡車後面,我們開上山去。兩三天就好。打電話給阿爾瑪,就說你要上山。快決定嘛,恩尼斯,你才剛把我的飛機從空中射下來——給我一點繼續走下去的理由嘛。這裡發生的東西可不是小事啊。”

隔壁房間再次響起空蕩的鈴聲,恩尼斯拿起床邊話筒仿佛想接聽,撥了自家号碼。

恩尼斯與阿爾瑪之間出現緩蝕現象,大問題倒是沒有,隻是雙方漸行漸遠。阿爾瑪在雜貨店當店員,心知光靠恩尼斯的薪水永遠應付不了開支。阿爾瑪要求恩尼斯使用套子,因為她害怕再懷一胎。恩尼斯不依,說如果她不想再懷他的孩子,他很樂意不再碰她一下。阿爾瑪以自己才聽得見的音量說:“你養得起,我就肯再生。”她邊說邊想着,反正你愛做的事也生不了太多小孩。

她的怨恨每年稍微提高一度:她瞥見的那次擁抱;恩尼斯每年一兩次與傑克·特威斯特出遠門釣魚,卻從未帶她與女兒度過假;他放開自己、盡情享樂的傾向;他對薪資低、工時長的農場差事的渴望;他往往一上床便轉向牆壁,立刻沉睡;他在郡政府或電力公司找不到像樣的固定工作;基于上述種種因素,阿爾瑪的期望長時間緩緩下墜,大女兒九歲、二女兒七歲時,她說,我幹嗎繼續待在他身邊,是以跟他離婚,改嫁裡弗頓雜貨店老闆。

恩尼斯重返農場工作,經常換老闆,錢賺得不多,卻很高興能再度與六畜為伍,想丢下工作随時都行,非辭職才能走人也行,可以随時請假上山。他無怨無怼,隻是略感上天有欠公平。感恩節時,他應邀與阿爾瑪、女兒、雜貨店老闆共進晚餐,他表現得落落大方,坐在兩個女兒中間,對她們大談馬經,講笑話,盡量不要顯出悲情老爸的形象。吃完最後一道派後,阿爾瑪找他進廚房,一面刮除盤中剩菜,一面表示她為他擔心,希望他找人再婚。恩尼斯看出她懷有身孕,猜想大約四五月大。

“一朝被蛇咬啊。”他邊說邊倚着操作台,感覺廚房容不下他。

“還跟那個傑克·特威斯特去釣魚嗎?”

“偶爾。”以阿爾瑪刮餐盤的狠勁,恩尼斯認為盤上的花紋會被她刮掉。

“你知道嗎,”她說。從她的口氣,恩尼斯曉得大事不妙,“我以前常在想,為何你從來沒釣到鳟魚帶回家。每次都說釣到很多條。是以有一次,我趁你出遠門釣魚之前的晚上,打開你的魚簍——買了五年,定價标簽還挂在上面。我寫了一張紙條附在釣魚線末端,說,嗨恩尼斯,帶幾條魚回家,愛你的阿爾瑪。結果你回來說釣到一大堆河鳟,全吃完了。記得嗎?等我找到機會打開魚簍,我的紙條還附在上面,那條釣線一輩子從沒碰過水一次。”這時仿佛“水”一字喚出了它家居生活的親戚,她扭開水龍頭沖洗餐盤。

“那又不代表什麼。”

“别騙人了,别想唬我,恩尼斯。代表什麼,我很清楚。傑克·特威斯特?傑克·歪哥。你跟他啊——”

她逾越了恩尼斯的限度。恩尼斯抓住她手腕,淚水湧出滾落,盤子發出撞擊聲。

“給我住嘴,”他說,“管你自己的閑事。你懂個屁。”

“我可要叫比爾過來啰。”

“要叫盡管叫。叫啊,叫到你爽為止。他進廚房,我就逼他吃地闆,你也一樣。”他再扭一下,留給阿爾瑪一環灼熱的印記,然後反戴帽子,用力開門離去。當晚他光顧黑青鷹酒吧,喝醉與人短暫動粗後回家。之後他久久沒去探望女兒,心想她們長大懂事後,會離開阿爾瑪前來找他。

他們不再是年輕男子,前途不再無量。傑克從肩膀到臀腿鼓脹起來,恩尼斯仍保持瘦如曬衣杆的身材,踩着破皮靴到處走,無論冬夏都穿牛仔褲與襯衫,天冷時添件帆布外套。他上眼皮長出一顆良性瘤,眼皮顯得無力下垂,鼻梁摔斷過,治好卻仍歪斜。

年複一年,兩人的足迹遍及高海拔草地與山地排水區,騎馬遠赴大角山脈、藥弓山脈,走訪加拉廷山脈、阿布薩羅卡山脈、格拉尼茨山脈、奧爾克裡克等南端,也到過布裡傑—蒂頓山脈、弗黎早、雪莉、費裡斯、響尾蛇等山脈,到過鹽河山脈,多次深入風河區,也去過馬德雷山脈、格羅文特嶺、沃沙基山、拉勒米山脈,卻從未重返斷背山。

傑克的嶽父在得克薩斯去世,露琳繼承農機事業,展現出管理的才能與強悍的生意手腕。傑克得到一個定位不明的管理職銜,經常出差參加牲畜與農業機器展。如今他有了小錢,在出差采購時想辦法花用。輕微得克薩斯口音點綴了他的言語,如“靠”(cow,母牛)斜嘴念成“克依奧”(kyow),“外婦”(wife,妻子)變成了“瓦婦”。他找牙醫修整了門牙,戴上齒冠,自稱一點也不疼。為了勝任這份工作,他上唇蓄了濃密髭須。

一九八三年五月,他們在一串冰封的無名高地小湖間度過寒冷的幾天,然後走到對岸冰雹河流域。

上山過程,白天還算好走,但山路上吹積物深厚,邊緣濕滑,他們是以放棄小徑,自行開道蜿蜒前行,牽着兩匹馬穿越松脆的樹枝。傑克的舊帽仍綁着同樣一根老鷹羽毛,在炎熱的正午仰頭吸收帶有黑松樹脂香的空氣,嗅着幹燥的針葉落葉層與熾熱的岩石,嗅着馬蹄壓垮的苦杜松。恩尼斯顯露出曆經滄桑的眼神,眺望西方尋找大熱天可能生成的積雲,無奈無骨的藍天如此深邃,傑克說,擡頭看一眼都怕會被淹死。

三時左右,兩人踏過一處狹隘的垭口,來到東南向坡地,強烈的春陽此時總算歇手,再度落至腳下無雪的山徑。兩人聽得見河川喃喃低語,令遠方火車的聲音更顯幽遠。走了二十分鐘,他們與黑熊不期而遇。黑熊在上方的土丘推動圓木尋找食物,傑克的坐騎避而不前并開始向後退。傑克說:“喔!喔!”而恩尼斯的棗紅母馬既蹦跳又噴鼻息卻不退不進。傑克伸手取出.30-.06卻派不上用場:受驚的黑熊狂奔至樹林裡,波動起伏的步姿有如身體即将瓦解。

茶色河水帶動融雪急流而下,為每顆露出水面的岩石圍上泡沫圍巾,也有小池塘與逆流。樹枝呈赭色的柳樹僵硬地搖擺,沾滿花粉的柔荑花序如黃色拇指紋。兩人的馬兒喝水,傑克下馬,以手舀起冰水,晶瑩剔透的水珠從指間落下,嘴唇與下巴反射出亮閃閃的水光。

“當心會得梨形蟲病,”恩尼斯說,随後又說,“這地方不錯。”一面望着河流上方的水準長椅,前人狩獵紮營時遺留了兩三圈營火。長椅後方是牧草坡,四周有黑松保護。附近幹柴豐富。兩人話不多,開始紮營,将坐騎拴在牧草地上。傑克拆開一瓶威士忌的封口,長長喝了豪邁的一大口。他用力吐氣,說:“我現在需要兩種東西,這是其中一種。”說着蓋上瓶蓋扔給恩尼斯。

第三日早晨,恩尼斯期盼的積雲出現,先是吹起一陣推送黑暗的長風,随後一團灰雲自西方疾行而來,飄下細雪。一小時後,灰雲散去,留下柔軟的春雪,潮濕而沉重。晚霞散盡後,氣溫降得更低。傑克與恩尼斯交換抽着一根大麻,營火燒至深夜,傑克心思不定,抱怨着天氣冷,以樹枝撥弄火苗,轉動收音機直到電池用罄。

恩尼斯說他目前在錫格納爾的司道麥農場照顧母牛與小牛,當地有個女人在狼耳酒吧兼差,他對她有好感,但是兩人苦無進展,而且她有些問題恩尼斯不願沾上邊。傑克說他在柴爾德裡斯搞上了附近農場主人的老婆,過去幾個月來他外出時提心吊膽,唯恐不是被露琳槍斃,就是死在農場主人槍下。恩尼斯笑了笑,說他活該。傑克說他過得還可以,但還是很想念恩尼斯,有時候郁悶之餘打小孩出氣。

馬兒在營火光線範圍外的黑暗中嘶笑。恩尼斯一手摟住傑克,拉他到身邊,說他一個月見自己女兒一次,小阿爾瑪十七歲,生性害羞,高瘦如竹竿,法蘭芯是個精力充沛的小不點。傑克說他擔心自己兒子得了閱讀困難症之類的毛病,毫無疑問,這孩子看書時怎麼就是不對勁,已經十五歲了還幾乎不識字。做爸爸的他認為顯而易見,而可惡的露琳卻不願承認,假裝兒子沒問題,拒絕帶他去看醫生。他媽的答案是什麼,他也不知道。錢是露琳的,發号施令的人也是她。

“我以前想生個兒子,”恩尼斯邊說邊解開紐扣,“卻一直生女兒。”

“兒子女兒我都不想要,”傑克說,“可惜他媽的全部心想事不成。到我手裡的,全都不是我想要的東西。”他沒有起身,直接将枯木投進火坑,火星随着他們的實話與謊言飛起,灼燙的幾粒火點降落手上臉上,并非第一次。兩人滾進泥土中。有件事恒久不變:他倆偶一為之的交合,電火灼爍,卻因感受時光流逝而蒙上陰影,時間永遠不夠,永遠不夠。

一兩天後回到山徑起點的停車場,恩尼斯将兩匹馬裝上拖車,準備回錫格納爾,而傑克也準備回閃電平原探望老父。恩尼斯探頭進傑克車窗,說出整星期憋着沒說的話,表示他必須等到十一月運走家畜、開始喂冬季飼料前才有休假的機會。

“十一月。搞什麼名堂?不是說好八月見嗎?我們說好八月,說好九天十天。天啊,恩尼斯!幹嗎不早說?你有他媽的一整個禮拜,卻一個字也沒講。而且,幹嗎老找這種冷不拉叽的天氣?我們應該想想辦法。我們應該往南走。應該找機會去墨西哥才對。”

“墨西哥?傑克,我這個人你也知道。我所謂的旅行,頂多是繞着咖啡壺找壺柄而已。而且我整個八月都得開壓捆機,是以八月不行。傑克,開心一點嘛。十一月可以打獵啊,打一頭漂亮的麋鹿。我看能不能再向唐羅借到小屋。那年我們玩得多開心。”

“你知道嗎,朋友,這種情況我不滿意也不能接受。你以前說走就走。現在要見你一面,簡直像晉見教皇一樣難。”

“傑克,我不幹活不行。以前我說辭就辭。你娶了個有錢的老婆,有份好工作。口袋空空的日子,不記得了嗎?聽說過子女撫養金吧?我已經付了好幾年,還得付個好幾年。告訴你,這份工作我沒辦法辭。也沒辦法請假。連這次假也很難講——有些晚熟的小母牛現在還在生小牛。沒辦法丢下不管。丢不下。司道麥喜歡小題大做,這次請假把他氣炸了。我不怪他。我請假走人,他大概一晚也沒得睡。交換條件是八月。不然你有更好的點子嗎?”

“以前有過。”口氣刻薄,充滿指責意味。

恩尼斯不發一語,緩緩直起上身,揉揉額頭;拖車裡有匹馬在跺腳。他走向自己的卡車,一手搭在拖車上,說着隻有馬兒聽得見的話,轉身以審慎從容的步調走回來。

“傑克,你去過墨西哥嗎?”要搞就去墨西哥[暗指美國中西部鄉下有同志傾向的人南下墨西哥找男人。]。他聽說過風言風語。現在他動手割開禁區的圍籬,進入格殺勿論區[毀人圍籬,主人依法可以格殺勿論。]。

“去過啊,怎麼沒有?你到底想他媽的怎樣?”多年來不斷準備迎接此刻,來得遲而不期然。

“傑克,這件事我非跟你說一遍不行,而且我不是說着玩的,”恩尼斯說,“我不懂的東西很多,萬一懂了,可能你的小命也沒了。”

“試試這一次你能不能懂,”傑克說,“而且我隻說這一次。告訴你,我們本來可以一起過不錯的生活,好得不得了的生活。你卻不願意,恩尼斯,結果我們現在隻有斷背山。所有東西都以斷背為基礎。斷背是我們擁有的一切,他媽的一切,如果你不知道别的部分,我希望這一點你至少能懂。二十年來,我們在一起的次數,你給我算算看。量一量你套在我身上的狗繩有多長,再來問我有沒有去過墨西哥,然後再告訴我,想得到卻幾乎永遠摸不着會害我送掉小命。有多難受,你根本一點概念也沒有。我不是你。我沒辦法靠高海拔一年幹炮一兩次過活。你對我太重要了,恩尼斯,你這個賤貨婊子養大的雜種。要是我知道怎麼戒掉你就好了。”

宛若冬日溫泉蒸騰而起的大團霧氣,多年未曾出口的言語以及此刻難以出口的話——承認、宣布、羞慚、愧疚、恐懼——團團包圍住兩人。恩尼斯仿佛遭子彈射中心髒,臉色灰白,皺紋深刻,他露出苦笑,雙眼緊閉,拳頭緊握,雙腿朝下凹陷,以膝蓋着地。

“天啊,”傑克說,“恩尼斯?”在他想下卡車還沒下來,一面猜測是心髒病發或怒火難遏濫燒時,恩尼斯再度站起,如同衣架打直,打開上鎖的車子,然後再度彎曲成原形。兩人幾乎将一切扭轉至原位,因為兩人所言并無新意。沒有結束什麼,沒有開始什麼,也沒有解決什麼。

斷背山上那年遙遠的夏天,其中一段令傑克回憶、渴望起來既難以壓抑也無法了解。當時恩尼斯朝他身後靠近,抱住他,以沉默的擁抱滿足了某種共享而無關性愛的饑渴。

兩人如此在營火前站立良久,火焰抛出微紅光塊,兩具肉體的陰影結合為一根緊靠岩石矗立的樑柱。時間一分分流逝,由恩尼斯口袋裡的圓表滴答告知,由逐漸燃燒成炭的樹枝點明。星光在營火上方層層熱流中破浪前進。恩尼斯的呼吸緩和寂靜,悄聲呓語,在點點火星中前後微微擺動,傑克則毗倚平穩的心跳上,低哼的震動恰似微弱電流,令傑克以站姿入睡,而此睡非彼睡,而是昏沉失神之感,最後恩尼斯挖掘出童年母親在世時對他說的一段話,盡管生鏽了,仍派得上用場。他說:“該上床了,牛仔。我該走了。好了,别學馬兒站着睡啦。”說着搖搖傑克,推他一下,自己步入黑暗中。傑克聽見他上馬時馬刺顫動聲,聽到“明天見”,以及馬兒顫抖的鼻息,馬蹄磨石的聲響。

那次睡意沉重的擁抱,後來在傑克的記憶中凝結固化,成為兩人分隔兩地、刻苦難挨生活中唯一毫無造作、迷醉入魔、至福充盈的時刻。這段往事百毒不侵,甚至知道了以下這件事也難以動搖:恩尼斯當時不願面對面擁抱他,是不想看到或感覺到擁抱的對象是傑克。也許吧,他心想,他們從未發展出更進一步的關系。順其自然,順其自然吧。

事發後數月恩尼斯才得知,因為他捎給傑克一張明信片,告訴他看來十一月才走得開,結果明信片被退回,蓋上“身故”兩字。他撥了傑克在柴爾德裡斯的電話。先前他隻緻電傑克一次,是在阿爾瑪與他離婚之後,當時傑克誤解了打電話給他的原因,開車一千兩百英裡北上卻空歡喜一場。不會有事的,傑克會接聽,他非接聽不可。然而接聽的人不是他,而是露琳。露琳說,誰呀?你是誰?恩尼斯再度說明身份後,她以平穩的嗓音說,對,傑克在小路上開車,胎圈不知因何受損而漏氣,換胎時發生爆炸,胎框炸到他的臉,打傷了鼻子與下颌,是以失去意識,朝天倒下,等到有人發現時,他早已溺死在自己的鮮血裡。

不對,他心想,一定是有人拿輪胎撬棒打死他的。

“傑克以前常提到你,”她說,“你常跟他去釣魚或是打獵,我知道。本來想通知你的,”她說,“可是我不确定你的姓名和位址。傑克把多數朋友的位址記在腦子裡。太慘了。他才三十九歲。”

北地平原的悲凄氣團籠罩在他身上。他不知道何者為真,是輪胎撬棒或是真正意外,鮮血窒息了傑克,沒人為他翻身。在低鳴的強風下,他聽見鋼鐵撞擊人骨的聲響,聽見胎框漸行漸靜的空蕩铿锵。

“下葬在你那邊嗎?”他想咒罵露琳讓傑克死在土路上。

細小的得克薩斯口音循着電話線匍匐前行。“我們幫他立個碑。他以前說希望能火化,骨灰撒在斷背山上。我不知道在哪裡。是以照他的意思火化了,一半埋葬在這裡,另一半寄給他爸媽。我本來以為斷背山在他老家附近。不過我了解傑克,所謂的斷背山可能隻是他想象出來的地方,那兒有藍鸫歌唱,威士忌像泉水湧出。”

“有一年夏天,我們上斷背山放過羊。”恩尼斯說,他幾乎無法言語。

“是嘛,他說那才是他最喜歡的地方。我以為他指的是喝酒的地方。上山去喝威士忌。他酒喝得好兇。”

“他爸媽還住在閃電平原嗎?”

“當然啰。一直住到老死為止。我從沒跟他們見過面。葬禮時他們也不過來。你自己跟他們聯絡。要是能實作他的願望,我猜他們會很感激你的。”

毫無疑問的是,她雖客套,細小的嗓音卻冰冷如雪。

前往閃電平原途經荒涼鄉野,路過十數個在平原上間隔八至十英裡的廢棄農場,眼睛無神的房屋呆坐雜草中,獸欄衰頹。郵箱寫着約翰·C.特威斯特。他家農場寒酸窄小,枝葉繁茂的大戟有取而代之之勢。牲口距離太遠,他無法看清狀況如何,隻知道是白頭黑牛。棕色灰泥屋矮小,正面有道門廊,兩上兩下共四間房廳。

恩尼斯與傑克的父親坐在餐桌前。傑克的母親身材粗大,動作小心,仿佛剛動過手術。她說:“想喝杯咖啡嗎?要不要來一塊櫻桃蛋糕?”

“謝謝你,夫人,請給我一杯咖啡,蛋糕暫時不必了。”

老父靜靜坐着,雙手交握在塑膠桌布上,以愠怒、知情的神态直盯恩尼斯。恩尼斯從他身上看出,他這種人并非不常見,是硬要當整個池塘老大公鴨的類型。他從父母身上看不出傑克有太多相似之處,深吸一口氣。

“我對傑克感到非常難過。難以形容。我好久以前就認識他了。我過來是想讓你們知道,他妻子說他希望骨灰能撒在斷背山,如果想讓我帶上山去,我會感到很光榮的。”

一片沉寂。恩尼斯清清喉嚨,卻不再多說。

老人說:“斷背山在哪裡我知道。他以為自己太特别,老家賤墳地配不上他啊。”

傑克的母親置若罔聞,說:“他生前每年回家,在得克薩斯結婚以後也照常回來,幫老爹在農場幹活一個禮拜,修修門,割割草的。我把他的房間維持像他小時候的模樣,我認為他很感激。你想上樓參觀的話請别客氣。”

老人開口生氣地說:“這裡找不到幫手。傑克以前常說,‘恩尼斯·德爾馬爾,’他常講,‘總有一天我要帶他過來,好好整頓一下這個該死的農場。’他有個半生不熟的點子,說你們兩個準備搬過來,蓋間小木屋,幫我管管這個農場,弄得像樣一點。後來今年春天,他說有人願意跟他過來,蓋個房子,幫我管理農場,是他在得克薩斯經營農場的鄰居。他準備跟老婆離婚,搬回這裡住。他那時這樣說的。不過傑克說歸說,成真的點子不多。”

現在總算證明是輪胎撬棒了。他起身說,沒錯,我想參觀傑克的房間,一面回想起傑克談過的父親的往事。傑克割過包皮,老爸卻沒有;傑克察覺父子生理上的差異,是在一個激動的場合。他說,他當時三四歲,上廁所總是晚一步,手忙腳亂想解開紐扣,拉起馬桶座,而且馬桶太高,往往導緻尿液四濺。老爸對此很不高興,這一次更是大發雷霆。“天啊,他揍得我慘兮兮,把我打得跌到浴室地闆上,拿皮帶抽我。我還以為會被他打死。後來他說,‘想知道尿得到處都是的感覺嗎?我來教你’,說着掏出來,尿得我全身都是,濕透透,然後丢給我毛巾,叫我擦地闆,脫掉我的衣服,在浴缸裡洗,也洗毛巾。我又哀号又哭得眼睛紅腫。不過在他對着我撒尿的時候,我看到他身上多了一小塊我沒有的肉。我發現自己像是割過耳尖或是烙過印,和老爸不一樣。從此就沒辦法認同他。”

傑克的卧房在陡峭的樓梯頂端,往上爬時有獨特的韻律。他的房間狹小悶熱,午後烈日從西方窗戶攻進,打在靠牆的兒童窄床,沾有墨水的書桌以及木椅,床鋪上方有座手工削制的木架,上面擺了一把BB槍。窗戶俯瞰往南延伸的砂石路,而恩尼斯這時倏然想到,這是傑克童年唯一認得的一條路。床邊牆上貼了一張古老的雜志相片,是某個黑發電影明星,膚色轉為紫紅。他聽得見傑克的母親在樓下打開水龍頭裝滿開水壺,放在爐子上,低聲問了老人一個問題。

傑克的衣櫃空間狹窄,架了一根橫向木杆,以串了繩子的褪色大花簾布開合,以隔開房間其他部分。衣櫃裡挂了兩件牛仔褲,熨出折線,整齊地折疊好,放在鐵絲衣架上方,衣櫃底有一雙磨損的包裝工皮靴,他隐約有印象。衣櫃北端牆壁有個小小的凹陷處,可稍微隐藏東西。這裡挂着一件襯衫,因長久挂在鐵釘上而僵硬。他從鐵釘上取下衣服。傑克在斷背山穿的舊襯衫。衣袖上的幹血是恩尼斯的鼻血。在斷背山最後一天下午,兩人展現軟骨功胡抓亂扭,傑克不慎以膝蓋撞擊恩尼斯的鼻子,血流不止,沾得兩人身上血迹斑斑。傑克以袖子止住他的鼻血,然而恩尼斯卻忽然一躍而起,揮拳擊昏好意為他療傷的傑克,讓傑克如天使般平躺在野生耧鬥花叢上,雙翼合胸。

襯衫拿在手中感覺沉重,後來恩尼斯才發現裡面另有一件襯衫,衣袖小心穿過傑克襯衫的袖子内部。這件是恩尼斯的格子襯衫,很久以前誤以為洗衣服時弄丢了,如今沾了泥土的襯衫,口袋裂了,紐扣掉了,被傑克偷來藏在自己的襯衫裡,一對襯衫宛若兩層皮膚,一層裹住另一層,合為一體。他以臉重壓布料,慢慢以口鼻吸氣,盼能嗅到微乎其微的煙味與高山鼠尾草,以及傑克鹹中帶甜的體臭,然而襯衫并無真正氣味,唯有記憶中的氣息,是憑空想象的斷背山的力量。斷背山已成空影,碩果僅存的隻有握在他雙手中的東西。

最後公鴨老大拒絕放行傑克的骨灰。“告訴你好了,我們家族有塊地,他非葬在那裡不可。”傑克母親站在餐桌前以尖銳的鋸齒狀工具去除蘋果核。“有空再來坐坐。”她說。

車子颠簸行駛在洗衣闆狀的路面上,經過鄉間墓園,四周以坍垮的防羊鐵絲圍住,坎坷的大草原上小小一個方塊,幾座墳墓上塑膠花閃亮,恩尼斯不願知道傑克即将下葬此處,埋葬在這片令人悲恸的平原上。

數星期後某周六,他将司道麥的所有髒馬毯扔上小卡車後面,載至速來洗車店,扭開高壓噴水喉沖個盡興。幹淨的濕毛毯收回卡車後,他走進希金斯禮品店,自個兒忙着在明信片架上翻找。

“恩尼斯,找什麼樣的明信片?”琳達·希金斯說,一面将濕透的棕色咖啡濾紙丢進垃圾桶。

“斷背山的風景。”

“在弗裡蒙特郡的那個嗎?”

“不對,就在這裡北邊。”

“我一張也沒訂過。我找找訂購單。如果有,可以幫你訂一百張。反正我也得多進一些其他明信片了。”

“一張就夠了。”恩尼斯說。

明信片來了——三毛錢——他釘在自己的房車牆上,四角以黃銅圖釘固定。明信片之下,他敲進一根鐵釘,挂上鐵線衣架與兩件舊襯衫。他往後站,看着這份組合,眼窪流出幾顆刺痛的淚珠。

“傑克,我發誓——”他說。隻不過傑克從未要求他發誓,而他本人也不習慣發誓。

大約在此時,傑克開始現身他的夢境,是他初見傑克的模樣,鬈發,面帶微笑,龅牙,談着準備起身好好規劃人生,然而豆罐頭與露出罐頭外的湯匙柄,搖搖晃晃擺在圓木之上,也同樣出現在他夢境中,卡通造型,色彩絢麗,為夢境增添一抹诙諧淫逸風味。這種湯匙柄可用來撬輪胎。有時候,他會在傷心之餘清醒,有時則心懷舊有的喜樂與釋然;枕頭有時會濕,有時候濕的是床單。

他所知道的情況與他試圖相信的事物之間有些許開放的空間,而他卻無能為力,何況,既然填補不了就得咬牙隐忍。

安妮·普魯:斷背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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