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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抗回憶老師容庚:我們到容先生家裡借書,從來有求必應

作者:亮網
陳抗回憶老師容庚:我們到容先生家裡借書,從來有求必應

■栾書缶 器銘釋文

■收藏周刊記者 潘玮倩

我似乎又來到了廣州中山大學康樂園西南角那座兩層的小樓裡,在一樓的一間朝北的研究所學生寝室中。容先生坐在折疊椅上,點燃一支煙,在縷縷煙霧中開始了和我們的談話。他詢問我們的學習情況,檢查我們的讀書筆記,并向我們談他的曲折經曆和治學道路。他那夾雜着濃厚廣東鄉音的國語似乎至今仍在耳邊響着。先生每到寝室來一次,我們便在牆頭劃一道道,不到一個學期,已經留下好幾個“正”字了。先生多半在下午來,來得多了,隻要走廊中那緩慢而略帶搓地之聲的腳步一出現,我們便猜想是先生來了。開門相迎,果如所料。

容先生曾經诙諧地笑着對我們說:“我是個中學生,現在要來教你們這些研究所學生了。”容先生中學畢業後沒有繼續升學。但他對中國古代文字的研究則早在中學時代就已開始了。先生十五歲時,即“從四舅鄧爾疋治《說文》”,每天的課餘時間,他跟随鄧爾疋先生“或習篆,或刻印,金石書籍擁置四側,心竊樂之”(《金文編自序》)。先生曾對我們說過:“吳大澂編了一本《說文古籀補》,有人又編《說文古籀補補》,補、補、補、補,幹嗎老是去補别人的呢?”先生決意擺脫前人窠臼,進行獨創性的研究工作。他四處搜集資料,潛心研究,終于編成了我國第一部銅器銘文大字典——《金文編》,由此得到羅振玉的賞識,考入北京大學國學門當研究所學生。一九二六年畢業後,先後在北京大學、燕京大學、嶺南大學及中山大學任教,成為我國著名的古文字學家。

容先生秉性耿直,從不隐晦自己的觀點。當人們片面了解教學中“少而精”的原則的時候,容先生就坦率地表示:“由博才能返約嘛!”

……

1978年之後,容先生高興地承擔起培養研究所學生的任務,與商錫永師合作,破例招收了六名,接近解放十七年來招收研究所學生總數的三分之二。先生關心我們的成長,希望我們抓緊時間學習,盡快出成果。每次先生從我們寝室出來,我們要送他回家,他總擺擺手讓我們回去。一次我們堅持要送,先生急了,說:“我在這裡走了幾十年,又不是不認得路。有這些時間,你們還不如多讀點書好!”

中山大學古文字學研究室藏書之富,在國内古文字學界早有定評。其中不少珍本是容、商二老的私人藏書,而今公諸同好,為後學提供了良好的學習條件。如《三代吉金文存》、《商周金文錄遺》、《甲骨文字集釋》、全套的《中國文字》以及日文原版全套《金文通釋》(作者白川靜簽名送給容先生的)等書,即使在一般大型圖書館裡也不是常常能借到,在研究室裡卻開架陳列着,供人随手查閱。研究室的藏書一般沒有複本,剛入學時,我們隻能在室内閱讀。研究室離寝室較遠,有所不便。我們向容先生反映後,他親自與有關人員聯系,終于使我們能一本本地借回去看了,從此節假日的時間也得到了充分的利用。容先生要求你多讀書,也想方設法讓你多讀書。我們到容先生家裡借書,從來是有求必應的。已經畢業的研究所學生說,當年容先生還騎着自行車親自把他們需要的書送到寝室裡來。記得我們一入學,容先生第一次到寝室裡來,從提包裡拿出一本《金石書錄目》,問道:“你們看過嗎?”我們搖搖頭。他說:“那就拿去,每個人都看看。”目錄學是研究的基礎。容先生推薦的是一本書,我們學到的卻是治學的門徑。《商周彜器通考》是治古文字學的必讀書,在學校圖書館裡借不到。容先生就把自用的那本借給我們。這本書是容先生四十年前的力作,早為海内外學者所推崇。在書中我們見到不少容先生修改增補的手迹,還夾着一張林焘先生當年在燕京大學讀書時所做的作業,是關于古文字學發展概況的,成績九十多分。大概容先生批改完畢後忘記發還林焘先生了。

容先生是廣東東莞人,在北京度過了他學術生涯中十分重要的一段時期。《寶蘊樓彜器圖錄》《武英殿彜器圖錄》《秦漢金文錄》《頌齋吉金圖錄》《海外吉金圖錄》《善齋彜器圖錄》以及《金文編》(第二版)、《商周彜器通考》等都成于北京。當時南方的一所大學以正教授的名義聘他任教,他婉言謝絕了。北京是學者荟萃之地,故宮、琉璃廠集中了大量商周青銅彜器及銘文拓片,它為古文字研究提供了優越的條件。正是以,正教授的銜頭對于容先生反而沒有多少吸引力了。“嘿嘿,我甯願在北京當襄教授,也不去當正教授!”——這句話容先生在不同場合多次說過。那種慶幸的神情至今仍清晰地浮現在我腦際。這是他一生中關于出處的重要抉擇,大概是先生得意的一步。而這種出處問題的抉擇也正是我們後學經常容易失策的地方,容先生常常提到它,想來不無向我們敲起警鐘的意思吧!

容先生的學風十分嚴謹。他的成名之作《金文編》已經出過三版,每版都有增益修改。第三版《金文編》出版後,又有大量有銘的商周銅器出土和傳世銅器發現。為了搜集新資料,他以古稀之年親自外出考察。每有所得,辄描記在書上。當我們翻開他手頭的那部《金文編》時,就可以看到許許多多增補的字形和器名,有毛筆寫的,有藍筆寫的,密密麻麻,布滿行間,據統計,第四版《金文編》将新增器目約八百件,新增單字約八百個,新增異構重文約三千五百字,總篇幅将增加一半。第四版《金文編》已列為“六五”計劃期間我國語言學科的重點研究項目,将由中華書局出版(編者注,1985年第四版)。它是我國古文字學研究的一座豐碑,銘刻着容先生五十多年來對古文字學的重大功績,将永遠受到後人的敬仰。

容先生是我們的指導教師,對我們始終十分親切随和。我們每次到他家,他總要斟茶送煙,談話在極為歡洽的氣氛中進行。我們告辭時,他又總要陪我們下樓,送到門外,站在路邊,目送我們遠去,羊城多麗日,陽光灑滿老人的全身,龐眉皓發,紅光滿面,微笑着向我們揮手——這就是我心中的容先生,一個永遠不會淡忘的形象。

(本文由中華書局向記者提供,源于《讀書》1983年第9期。原題為《憶容庚先生》。有删節。)

人物簡介

陳抗,曾任中華書局編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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