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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本書環遊地球︱倫敦:《魔戒》

作者:澎湃新聞

[美]丹穆若什/文 傅越/譯

丹穆若什教授的《八十本書環遊地球》,既是重構世界文學的版圖,也是為人類文化建立一個紙上的記憶宮殿。當病毒流行的時候,有人在自己的書桌前讀書、寫作,為天地燃燈,給予人間一種希望。

第十六周 第五天

倫敦 J. R. R. 托爾金 《魔戒》

今天,我們在第八十本書中傳回英國,這趟夏日之旅也抵達了終點(稍後等我們重聚于改良俱樂部,我還會再寫一篇後記)。對我們的壓軸之作,《魔戒》(The Lord of the Rings)似乎是不二之選。這有幾個原因:作為對一場史詩般探索曆程——“去而複返”(there and back again,回應了《霍比特人》的副标題)引人入勝的叙述;作為一本與書籍(以及手稿、故事和傳說)密切相關的書;作為二十世紀以來,乃至可能是有史以來最受歡迎的小說,《魔戒》至今已有一億五千萬的銷量;作為一部誕生自一戰的創傷,完稿于二戰之後的作品;還有,在我個人來說,陪伴了我整個青春期的那些書裡面,它是衆書中我最寶貴的那本,并且随着我重新閱讀和講授這本書,它從未停止過展現新的次元。

就像索爾·貝婁筆下的非洲一樣,托爾金的中洲(Middle-earth)是一個完全虛構的領域,與我們自身的世界密不可分。托爾金沒有像《時間的皺紋》那樣展示女巫闖入我們的日常世界,而是采取了相反的政策:他創造了一個由想象的生物組成的廣闊世界,居于其中的人類隻是衆多種族中的一員。托爾金的絕妙創想之一是把他的英雄設定為霍比特人,他們優遊自在,不受限制,長着毛茸茸的雙腳,跑遍了每一個王國。他們看起來就像英國人一樣(譯者注:霍比特人-英國人,夏爾-牛津有着明顯的現代指向性,托爾金甚至坦言除了體型不符以外,自己就是個霍比特人,喜歡午後喝茶,吐着煙圈,熱愛園藝)。然而霍比特人根本不是人類,在他們偏安一隅的故鄉比埃利阿多(Eriador)之外,他們必須周旋存身于更廣闊的世界(譯者注:Eriador是中洲西北部一片廣袤的土地,霍比特人的故鄉夏爾就處于其境内)。

像洛夫廷、英格以及他們之前的劉易斯·卡羅爾一樣,托爾金在《霍比特人》一書中仰仗的也是孩子輕而易舉的入幻能力:一旦鹦鹉教會醫生所有的動物語言,抑或愛麗絲跳進了兔子洞,他們便進入了幻想王國。但托爾金為《魔戒》還給自己設定了與衆不同的任務:他要讓筆下的幻想世界對成人來說也是可信的,如今托爾金的作品置身于《貝奧武甫》(Beowulf)和《高文爵士與綠衣騎士》(Sir Gawain and the Green Knight)這些曾為托爾金珍視、編輯和講授的古典文學之列。(譯者注:托爾金的創作與他在語言學及古典文學領域的研究密不可分,尤其是古英國文學。他最卓越的學術成果便是對盎格魯-薩克遜史詩《貝奧武甫》的研究,曾将其翻譯為現代英語版本。此外還有一系列關于亞瑟王傳奇詩系的研究和譯介,其中就包括了頭韻詩《高文爵士與綠衣騎士》。)

托爾金的小說紮根于他一生經曆的三重世界:一位飽受接連的世界大戰折磨的國家公民;一名天主教徒;以及研究中世紀語言和文學的學者。三部曲以一場劃時代的世界之戰為中心,盡管托爾金總是不那麼令人信服地否認他的故事與二戰存在什麼聯系,但他确實承認其與一戰的創傷經曆有關。他于1916年參加了索姆河戰役,戰争結束時,幾乎所有的摯友都死在了戰壕裡。1917年退役遣傳回英國後,托爾金開始構思自己恢弘的幻想世界,着手于一部标題引起共鳴的手稿:《失落的傳說》(The Book of Lost Tales)。(譯者注:《失落的傳說》乃十二卷《中洲曆史》的頭兩卷,收錄了托爾金中洲神話的早期版本,成稿于一戰期間。)

《魔戒》也是一部宗教感強烈的作品,盡管沒有《時間的皺紋》那麼明顯。托爾金并沒有試圖把他的天主教義直接移植到他的世界裡,然而你真的随便丢一塊精靈蘭巴斯(lembas)都能砸中一個基督形象(譯者注:蘭巴斯是精靈為長途旅行制作的一種幹糧):憂傷之子阿拉貢(Aragorn,譯者注:the man of sorrows,憂傷之子,宗教經文中即指耶稣,典出《以賽亞書》,53:3),死而複生由灰袍轉為白袍的甘道夫(Gandalf),以及準備為拯救世界而選擇自我犧牲的少年弗羅多(Frodo)。最關鍵的是,成就弗羅多的,是他能抵禦住權力高高在上的誘惑,以及當咕噜(Gollum)試圖謀害他以偷回在《霍比特人》中輸給比爾博的魔戒時,弗羅多展現出的慈悲心腸。當甘道夫告訴他索隆的爪牙如今正在夏爾(the Shire)搜尋魔戒之時,這個主題就已有了最初的預兆。

“這太可怕了!”弗羅多喊道,“這比我從你的暗示和警告中想像出的最壞情況還要糟糕得多!噢,甘道夫,我最好的朋友,我該怎麼辦?現在我真的害怕了。我該怎麼辦?比爾博有機會時,居然沒有一劍刺死那卑鄙的家夥,真是太可惜了!”

“可惜?正是‘憐惜’之心,使他手下留情——憐憫,還有寬容,若非必要決不下殺手。而他也獲得了豐盛回報。弗羅多,你要知道,他之是以沒怎麼受到邪惡侵害,最終還得以脫身,正是因為他起初取得魔戒的方式——心存憐憫。”(譯者注:本文引用的小說原文皆出自鄧嘉宛、石中歌、杜蘊慈合作翻譯的譯本)

甘道夫是一個基督形象的智者,也是跨種族的(interspecies)——我差點想說跨宗派的(interdenominational)——魔戒同盟(Fellowship of the Ring)的領袖,但他也是其創造者的一幅隐晦的自畫像。至關重要的是,通過破譯米那斯提力斯(Minas Tirith)皇家圖書館中被遺忘已久的文獻,甘道夫揭開了比爾博的魔戒由來之謎。正如他在埃爾隆德會議(the Council of Elrond)上所述,圖書館儲存着“許多記載,如今就連博學之士也很少有人能讀懂了,因為那些文字和語言對後世人類而言,已是艱深晦澀”。在那裡,甘道夫發現了一卷被遺忘的書卷,向他揭示了魔戒是如何落入咕噜手中的失落曆史。我真好奇,他為什麼沒有再多呆幾年,沒準就能做出一部評述版了(譯者注:critical edition是一種附有原文和評述的學術版本,最著名的是Norton Critical Edition)。

托爾金對中洲世界的創造始于語言和文字。我們在扉頁上就能看出這一點,如它所突出的神秘符文和精靈國文字。在我的這一冊書的扉頁上,我已破譯出了這些銘文,我所借用的是托爾金包羅萬象的附錄,其中提供的表格大有幫助。

八十本書環遊地球︱倫敦:《魔戒》

原來這些詞并非出自外語,而是經過音譯轉換的英語。它們揭示了本書其實是一部史書的譯本,它是由托爾金創造的角色比爾博·巴金斯(Bilbo Baggins)用家鄉的方言寫下的。在第一章中他告訴甘道夫自己将離開夏爾去尋找“一個地方,能把我的書寫完。我已經給它想了個美妙的收尾:從此以後,他幸福快樂地度過了一生”。甘道夫哈哈大笑着回應道:“不過,不管這書怎麼收尾,都沒人會讀的。”比爾博反駁說弗羅多已經讀過了。後來弗羅多不得不向比爾博提供有關正在發生的傳奇故事(saga)的所有資訊,最後他甚至要親手寫完《西界紅皮書》(The Red Book of Westmarch)。是以弗羅多既是本書的第一個讀者,又是它的最終作者。

在《烏托邦》中,托馬斯·莫爾為他“另外的世界”(alternative world)提供了一部曆史、一幅地圖,甚至還有一頁用以展示烏托邦的字母表。托爾金也為我們提供了地圖和字母表;1966年的英國版附有一幅雙色地圖,作為書末折頁可以打開來,在設計上就像十九世紀旅行者遊記裡附帶的地圖:

八十本書環遊地球︱倫敦:《魔戒》

然而,托爾金在小說的書頁以外創造了整個世界,這一點他遠遠超過了莫爾(很可能還超過了從前往後的任何作家)。托馬斯·莫爾沒法用烏托邦的語言展開談話,來救自己的命(譯者注:莫爾死于莫須有的叛國罪,被亨利八世下令斬首),而托爾金卻在真正意義上發明了精靈語,一門并不存在但又功能齊全的語言。在标題為“隐秘的罪惡”(A Secret Vice)的文章中,托爾金把精靈語形容為“在私密性和尤其害羞的個人主義”方面引人入勝到了無止境的程度——這是一門除他之外沒人會說的語言。

托爾金将三部曲建基于他耗費幾十年編寫的海量存稿中,是以他能以純粹逼真的方式描摹全然實作了的“次創造”(sub-creation)或“第二世界”(secondary world)。他在1939年開始創作《魔戒》的時候在一次演講中使用了這些術語,那實質上該是一份宣言——《論仙境奇譚》(On Fairy-stories,譯者注:是托爾金闡述自己幻想文學理論的一篇重要論文,脫胎于1939年他在聖安德魯大學做的講座,闡述了“仙境奇譚”概念的界定、溯源、功能和最高價值。“次創造”和“第二世界”等核心術語皆出自此文。托爾金将神創造的世界稱為“The Primary World”,與之相對人作為“Sub-Creator”創造出的仙境即為“The Secondary World”)。文章中他反駁了柯爾律治的浪漫主義觀念“自願懸置懷疑”(willing suspension of disbelief,譯者注:英國浪漫主義詩人柯爾律治的著名詩論,出自Biographia Literaria第十四章,柯爾律治探讨了以超自然給人以自然的真實感,多為後世的幻想文學作家和學者引用,指讀者在閱讀幻想文本中将現實的邏輯性懸置起來,自願相信看似在日常中不具有說服力的奇幻元素),安伯托·艾柯曾在《悠遊小說林》(Six Walks in the Fictional Woods)中将其描述為讀者和作者達成的必要協定(譯者注:可參考艾柯此書的原文“我們接受虛構約定,然後假裝書中所述都曾真的發生過”)。托爾金對虛構約定有着不同的看法。他認為所謂的“自願懸置懷疑”,

在我看來,這并非對所發生之事的有效描述。實質上,編故事的人展示了自己是一名成功的“次創造者”(sub-creator)。他創造了一個你的思想可進入的第二世界。其中他所講述的皆為“真實的”;它符合那個世界的規律。是以,無論你身處何處,隻要居于其中,你就願意相信這一切。當懷疑油然而生的瞬間,咒語被打破了;魔法,或者說藝術,便就此失去了效用。

在托爾金看來,隻有當作家有失水準之時,我們才須将自己的懷疑懸置起來,“這是我們遷就遊戲和假扮時使用的托辭”。托爾金不想讓我們對制造玩具的矮人報以會意一笑,轉而把他的書和青少年小說并排放于書架上,或者在毫無嚴肅情感和道德參與的情況下貿然往下讀。他緻力于創造一個完全可信的世界,盡管不像拜倫或喬伊斯那樣,試圖與上帝的創造相媲美:是以,中洲世界是一種次創造,不要與我們自身混淆起來。在中洲世界裡,像阿拉貢和波洛米爾(Boromir)這般“真實”的人和半真實的人(霍比特人)結交到了一起,還有“真實”的童話人物(精靈、矮人、巫師),以及整個就是捏造的生物(奧克、恩特族、戒靈)。這些角色共築起了一個世界,我們可以異想天開般地進入其中,而不會忘了自己是在一個虛構的故事世界裡,它将喚醒并引導我們的道德共情。

最終,邪惡自作自受,但千鈞一發之際,還需要弗羅多和他的同伴山姆·甘姆吉(Sam Gamgee)的勇氣和毅力,才能走完這決定性的旅程,進入魔多的黑暗中心(譯者注:the heart of Mordor's darkness,魔多是至尊戒鑄造和銷毀的黑暗之地),緻使咕噜幸運地墜入魔戒毀滅的深淵(譯者注:“幸運”實指弗羅多“幸運的堕落”,即Felix culpa,最後的緊要關頭,由他的憐憫而放過一馬的咕噜搶走了魔戒,又陰差陽錯地墜入了火山的深淵,間接替持戒人完成了最終的重任)。在本書的第二章《往昔陰影》(The Shadow of the Past)中,焦慮的弗羅多說“我但願這事不要發生在我的時代”。“我也一樣,”甘道夫說,“天下适逢其會的蒼生都作此想,但這由不得他們做主。我們必須決定的,隻是對面臨的時代作出何種應對。”

我們經曆了八十本書的環球之旅,這個計劃中我們自己的時代也做到盡頭。為了緻敬費萊亞斯·福格(Phileas Fogg)嚴格守時的品行,我在格林威治标準時間的晚上八點四十五釋出這篇文章,這也是福格大步走回改良俱樂部并赢得賭約的同一分鐘,他完成了本次旅程——就像弗羅多、比爾博以及我們的衆多主人公一樣——去而複返。

責任編輯:丁雄飛

校對:張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