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惡戊辰年十二月十一日稿,庚午年五月十一日修,十月二十四日又修

人無一刻不選擇于善惡,而善惡之标準則論者紛然,蓋此問題根于宇宙與人性,似顯而實微也。言善者有二說,一謂生于性,一謂生于習。主性者謂性善,主習者謂性惡,或謂性無善惡。主性善者必推至于大自然善,主性無善惡,必推至大自然無善惡,亦必然之勢。西人之學重物,故多宇宙、機械與目的之争;中人之學重人,故多人性善與非善之争。皆學說中之根本争論也。性惡之說,本自沖突,亦無人從。惟性無善惡之說最易惑人。其說乍觀似甚堅圓,性善論者,乃若無以勝之。此自有其故,蓋性乃自然,善則當然,事實、價值不可混同,性善二字本已難于聯合。論大自然,則宇宙一進制之結論為凡言形上者所不能避,多元論終不可持。而當然則與惡相對為二。苟一進制為善,則惡烏由生?愚者不覺其難通,智者則以為終不可通矣。雖然,此若終不可通,則當然失其根據,一切善皆無由建立。故此之當辨者,乃不在性而在善,不在人性而在大自然也。以吾所知中國聖哲之遺說,道家言性善而更謂大自然善,儒家止言性善,而《易傳》謂繼之者善,亦謂大自然善。吾為引申之曰:善之推在生,完成其生即是善性,即人是以生。生是自然,自然本善,凡當然悉本于自然。世所見自然之不當然者,非自然之常與本,乃其未變。所謂惡者,不然也,乃一負号耳,非别一物也。故善絕對知自然之善,則性善自無疑,知善之本于自然,一切善乃可立。昔之儒者非無見及是者,然惟求之性而不求之善,又不直言大自然之善,故為性無善惡論者所勝,而性無善惡論者不能立善之大,敗阙反不顯也。今設為客主之辭明之。貫串之中亦有更端,則标以甲乙,凡此皆吾華古聖先哲之所已明,非創見也。
甲曰:善惡之準,乃随時群之習而變,各時各地不同,本無定也。答曰:時群雖異,其為人則同,此相同者非定準邪?即子所謂随時習之一言,非各時各地所同之定準邪?且所謂随時習者,非謂一時之習,所謂善惡者,當遵從乎?何故須遵從,非以求生存乎?然則善之準在生明矣。人以生為常,應以完其生為善,反之則為不善。此似常而實奇,任舉一事而追溯其是以,莫不然也。故生之為善,乃衆人所預設而無疑者也。
曰:凡言善皆指某一事,未聞以自然之生為善者。即雲善以生為準,而生終非即善也。答曰:今之所言,乃最後決定價值之标準。某一事之是以為善,無不定于生者。生為善,一切善乃能立;生若非善,則善何以生為準邪?凡以财周人、以力助人者,世皆謂之善也。苟生而非善,則周之助之者,乃長其惡矣。《莊子•至樂篇》言善惡無定,其言甚放,而論烈士曰:若以為善矣,不足活身;以為不善矣,如足以活人。是亦以活為善之準,則善非無定矣。
夫生之為絕對普遍之标準,吾于《人道篇》已詳矣。向使生亦可,不生亦可,則人間義利将成兩岐,一切政教皆無由說, 此老子是以緻悲慨于求生之厚而輕死。民不畏死,勇于敢則殺,而以民不畏威為大威也。佛教謂自殺不得人身。焦循、俞正燮謂其言足以救世,亦此義也。吾常有戲言曰:若使死為善,則如人倒立,一切知覺觀念将全改觀。悲觀主義者未嘗不力陳世間罪惡之不可兔,以生為惡,以自殺為宜,然卒被人視為病态而不通行。且其說不足以勸人自殺,反足使人視此罪惡之為當然而更加勉焉。亦可知離生而言善,已大自然為惡者,乃徒教人為惡也。
乙曰:生者事實也,善者價值也,二者安可辭?曰:唯唯。否否。價值固生于事實,離事實則價值烏從生邪?事實者,自然然也,不得不然也;價值者,當然也,不可不然也。不可不必,根于不得不,苟言當然而不本于自然,則成為不必然與勉然矣,不必然與勉然何以定其當然而使人皆從之邪?凡孔、孟之言仁義,西洋倫理學直覺論者之言義務,生物學家之言本能,皆歸當然于自然,不得不然也。
曰:凡物事自身皆止是事實而無價值,價創外加,必有使用之者而後有價值,故謂之為賦予價值。其性相對而無定,如物之美醜定于人,物本身固無美醜。一饴也,孝子以之弄親,盜則以之黏牡,饴之本身固無善惡之可言也。學者不安于止有此相對之價值,乃于賦予價值之外,更立所謂本身價值者,此其說本模糊。價值者,謂其物有所值,是必于其物本身之外有所衡替,安得有所謂本身價值邪?物事皆然,人之行為自不能為例外,亦必有所衡替。善與惡必自他事物定之,故論者謂利他乃為善。答曰:唯唯。否否。利他為善,固也。然吾将首問子,利他何以為善,則豈非以在他為利耶?豈非以能遂彼之生耶?苟彼之生本身已非善,則利他不反成害他乎?然則善立于本身明矣。若必利他乃為善,則嗜欲自戕無害于人不為惡耶?聰明莊敬無利于人不為善耶?且若子言一物之善惡皆定于他物,則他物之善惡又定于他物,轉相為準,流動回互,将至于無準矣。一切器物之價值皆定于人,以人使用之也或遠或近,逆溯之而皆以人生為标準。何以為善?曰:為有益于人生耳。溯至人生,則無可再溯。蓋人生何所為不可知也。詳《人道》。則人生之價值固止在本身矣。物之為美,以适于人之感覺也。人之感覺何以為美,則不可别求其準矣。饴之為用,以能養人身也。人身何以須養,則不可别求其準矣。且物亦何嘗無本身價值邢?饴之本身固有成不成。成饴則善,不成饴則不善,亦如人之生命。吾所謂大自然善者,固包凡物而言也。且美與善固不可同論。蓋美者适于人之感覺之謂也,善者自成之謂也,故美由人賦而善則其本身自具。如盆景之松,屈曲以适人之觀,此人賦之美也;直幹自遂,此本身之善也。是固甚明者也。若謂價值皆由人賦,則人亦有時而被人用,昧其本心,強從人以為惡。在用之者固以為善也,果可承為善乎?
曰:子之言誠辨矣。價值由有目的而生,事實之自然,豈有目的邪?答曰:唯唯。否否。萬物究為目的與機械,此哲學家之所頻争,然實多事也。目的者,特人之統觀以前事為因,後事為果,于其因而謂有預存之目的耳。自道家觀之,萬物固止如是,即目的即機械也。詳辨于《心物篇》。如其必有目的機械之分者,特以人有意識能預期結果耳。人之行為固皆有目的,而人生本身之目的,則不可知也。此無目的者,即為一切目的之所依以立。既知人生之目的不可求,則固不當于其本身之外更立一價值标準明矣。哲學者乃以宇宙進化為人類之目的,為人生價值之衡替,即彼謂無本身價值者,亦不得不歸于此論。夫宇宙是否進化已未可定,況奚知宇宙乃以進化為目的乎?故論者轉而謂人生之目的,雖非即本身即在本身内,其目的即在人格之構成。夫人格非本身耶?豈為他而構成耶?
以完成生之本身為善之本,非新說也,乃古今中外深達之賢哲所同主。《易傳》曰:一陰一陽之謂之道,繼之者善,成之者性。《中庸》說誠為自成,《祭統》以福為内盡于己。說詳《中庸•誠者自成章•解》皆本身完成之義也。柏拉圖曰:各有己所固有,各為己所能為,便是正義。說者解為每人應得生産之兩,應效力于最相宜之機能,專以社會為言,似淺。當時所讨論之正義,即今所讨論之善也。亞裡士多得謂幸福是至善自足即是幸福。幸福即在在專屬于人之性質得充分營其機能。此即柏氏各為其所能為之義也。斯賓挪莎特泛神論,而又不主性善,謂神萬超乎善惡,善惡全系乎人類。然又以服從自然則律為善,以道德建于必然之利己之上。又雲:無論何物,總努力堅持自己之生存。而此努力為一物之所藉以符其生存者,即此物實在之精素。又曰:德之基礎非他,即努力持續自己之存在,人之幸福即在此持續之權力。此非以生為善乎?豈獨此高深之哲人,即彼持進化論者,于宇宙人生雖淺而亦未嘗不以生為善準。斯賓塞謂行為當視适應人生目的之優劣而定其為善為惡。嘗曰:最高之行為,乃引緻最長最廣最圓滿之人生者矣。法人戴森柏作《自然道德》一書,作善之定義曰:所謂善,乃為足資保全與擴大生命之任何事物,乃為促助個人與其所隸社群和協伸張之任何事物;所謂惡,乃為無目的而減省生命之任何事物,又不因必要而阻礙個人與全群充分發展及和協仲張之任何事物。又曰:生命之崇拜,可為吾人公私行為正确之名額。
丙曰:善之準若在生,則縱恣情欲者亦生也,亦得為善邪?答曰:縱恣情欲之是以為惡,豈非以其害生耶?此《老子》所謂生生之厚而之死地者。彼自以為遂其生而實戕其生者也。飲食不節以生百病,好色不倦以緻乏絕,胃本不能多容,精本不能屢竭,食、色之過,豈果其生理之自然當然本然邪?此正所謂變也,非常也。《呂氏春秋》曰:凡生之長也,順之也。使生不順者,欲也。故聖人必先适欲。
曰:善之準若在生,則舍生取義之說何也?若子之言,則善乃謂利,何為有義利之辨哉?答曰:生不獨形`也,虧性而苟存其形,此子華子所謂迫生為下,迫生不若死也。義之是以貴者,以人賴之以生也。故曰:人無信不立,舍生而取義者,舍其形以全人之生,亦即以全天地之生也。與義相對之利,乃世俗所謂利,正如生生之厚之生耳。若論義之源,夫豈非利也。《易傳》曰:利者義之和。《大學》曰:以義為利。義者,宜也。宜非利邪?利本善也,而有似利而非利者,故義利分耳。義利本不可以嚴分,視禍福善惡為二者,乃不明夫自然當然之一者也。詳《自當篇》。
曰:利于己者不必利于人,豈利己皆為善耶?答曰:害人者自虧其性者也,烏得為利己?即勿論性,害人者人必還害之,《孟子》所謂殺人之父,人亦殺其父也。是豈果利耶?
丁曰:由存在之法則引出價值之法則,此固昔之哲學家所欲為而終不成者也。善存在,惡亦存在也。奈何?答曰:昔之人是以困于是者,以誤認惡為與善并存之别一物也。實則惡固不存在也,存在即是善。蓋善者,自然也,即當然也總而言之然也,然即俗語所謂如是也。惡者,不然也。聰明者,耳目之自然也,即其當然也。故不聰不明為惡,是之謂正與負。夫所謂然不然者,非合不合也。蓋言合不合,則若别有模式,而以此合之。萬物之生,是否造物者先具模式而為之。固不可知。今之所謂然者,亦止就其自有此物,即已如是者而言之耳。故自然者,本然也,即俗所謂原來如是也。惡者,非本然也,末之變也。行持者,手足之本然也,即其當然也。故不能行,不能持為惡,是之謂常與變。蓋謂其非他力使之,則曰自然;謂其非暫時之态,則曰本然。吾人是以論善之标準、物本身之價值者,固論其正與常也,豈論其負與變邪?夫惡猶病也,人未嘗因人之病而謂人本不健康,因人之狂謂人本不清明,則何可因物事之有惡,而謂大自然與人性本為不善邪?故善也者,自然之常也。惡也者,自然之變也。一物之二态也,非二物也。故稱善惡者,亦曰貞淫。貞,正也。淫,過也。一切惡皆過耳,豈别一邪?且二态雖相對而非并立,此變态者非其物之成,乃其物之毀。不聰不明,無以成其為耳目;不行不持,無以成其為手足。則謂之不存在也,奚不可。
曰:既曰一物二态,是此變态,仍此物之所生。然則此物之質,其初固有變之可能,安得謂其自然本然邪?一體不得兩用,性善說之不能立,即在是矣。答曰:精哉問也。昔之言善,絕對者,皆探析至此而遂做自歧其說。如程明道言惡亦不可謂非性之類。今之極其玄思者,亦多以為探析至是終不可通。實非不可通也,特思者自障耳。夫所謂不然者,然之反也,不然豈本然邪?不然固可能也。而論本然者,豈謂可能邪?物皆有毀之可能,豈可因而謂毀為本然邪?耳有聾之可能,耳本聾乎?目有盲之可能,目本盲乎?縱言之,火有滅之可能,火本滅乎?人有死之可能,也人本死乎?人心之淫而為惡以失其性,正盲聾滅死之類也。夫一體不能二用,謂如水之不能為火耳。水固有兩态也。《孟子》曰:水無有不下,搏而躍之,可使過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豈水之性也哉。人之可使為不善,其性亦猶是耳。辨已明矣。
曰:可能雖非本然,此二态固并立相對,為此物固有之常。善之與惡,正如喜與怒,起與居,豈可偏舉其一以為絕對耶?一與二之不能通,即在是矣。答曰:此古今學者之所同迷,宜子之終未達也。蓋兩端之相對與正負之相對,迥乎不同。兩端之相對,本末前後是也;正負之相對,有無生滅是也。譬之于屋,兩端之相對,如東西,正負之相對,如面背,東有面背,西亦有面背,面有東西,背亦有東西,以表表之,為一經一緯,豈可混耶?起與居,喜與怒者,兩端之相對也,可兼合也,皆常也。康與病,明與狂者,正負之相對也,不可兼合也。一常一非常也。起居有康有病,喜怒有明有任。康明,善也。病狂,惡也。起居皆生也,豈得謂起為生,居為死耶?《莊子•秋水篇》嘗言師是而無非,師治而無亂,猶師天而無地,師陰而無陽。此其言不特與《齊物論》皆是無非之旨自相剌謬,亦正與子之疑同誤。陰有治有亂,陽亦有治有亂,天地固本并立,是非豈能兩存?思理之謬,莫大于誤混經緯,莊周且猶不免,無惑乎迷于相對者之多也。
曰:莊周嘗齊死生,一得喪,成毀通而為一,是正以正負為兩端而超之。
其說豈亦非欤?答曰:莊周之言,及就大宇宙道體言之,非就一物言。自大宇宙道體言之,則此喪彼得,方死方生,物雖有得喪死生,而于大宇宙道體皆存而不滅也。故為大宇宙之兩端而非其正負。子謂以正負為兩端,則不通矣。
曰:子何以知聰明之為本,然而盲聾之非邪?世不有生而聾盲者乎?答曰:世固有方生而即死,或在母腹而已死者,謂之本死可乎?且世有以聾盲為耳目之常者乎?以此為疑,是又不明于常變者也。莊周曰:小變而不失其大常。《淮南》曰:以大抵為本。吾人之是以知變者,正以知常。苟無常,奚有變。世之見變而欲毀常者,妄也。吾已論之于《恒常篇》矣。
曰:子以曰心之為惡,直比于滅死,殆過矣。火之滅無火,身之死無身,心之為惡,心固在也。且惡有大小,而子固言惡無非過,殘忍乖戾固亦有小焉者,以此比之于滅死可乎?答曰:惡無大小,其失性一也。當其為惡,即已非性,何不可與滅死同例?特性非竟亡,尚可以複耳。夫物之失其是以為此物,則如無無物。吾不又譬為目之盲,耳之聾乎?聾可謂之無耳,盲可謂之無目。若以尚在為疑,則聾者耳固尚在,盲者目固尚在也。且惡之小者,雖失性猶小,然不得謂失即尚未全失,固趨于失矣。暴戾者,殺之近也。好色者,絕之近也。吾不又譬為身之病乎?病也者,死之近也。若以不在為疑,則病者身固在也。即已死,其身亦豈不猶暫在乎?
戊曰:子雖能證生為善,國不能證性為善。蓋生者其鹄也,性者其具也。具之不能盡能達的,固常事也,猶木之無自圓以适于輪也。答曰:子言是也。然木之為輪者,人用之,非木之本然也。此正所謂使用之價值,非本身之價值也。若生者,則人性之本然,是當喻以木之生長,不當喻以木之為輪也。且欲生即全此理,豈得雲性為生之具乎?
曰:若子之言,是非告子所謂生之謂性欤?告子固曰:性無善無不善也。答曰:生之謂性之言,失在空虛不析,本非絕謬。故孟子止駁以犬牛人性之不同,猶白有雪羽玉之殊,而白之謂白,語固非謬也。食色性也,語亦非誤。惟飲食不節,好色不倦,紾兄臂以奪食,摟處子而求妻,乃為惡耳。孟子固未嘗以食色為不善也。告子之謬,乃正在不知生性之為善,使誠思一切善之本于生,則生之謂性,适足以證性之善耳。
曰:人之性既異于犬牛,則本身當無異矣。何又有人心道心天理人欲義理之性,氣質之性之分邪?世碩、公孫尼言性有善有惡,程明道謂善固性也,惡亦不可謂之非性,何也?人欲也,氣質也,豈非人是以生與,而何以不善邪?答曰:人心道心諸名,皆先儒就正負常變而分别言之。人心道心本止一心,天理人欲亦止一物。義理氣質固不相離,先儒不知之。宋末儒或誤以兩名為兩物,明儒已正之矣。明儒且直言氣質情欲皆善矣,蓋以其常正言之也。心也,情也,欲也,氣質也,皆實指其物性也。理也,則指此物正常之态。故劉蕺山言性者心之性,理者氣之理,加一之字,而衆惑渙然矣。因性、理為正常之名,故以欲、氣為負變之名以與之相對。所謂欲者,私欲也,所謂氣者,雜氣也,此以指物之名為專指變态之名也。宋儒亦曷嘗謂凡欲與氣皆惡乎?鄒東廓嘗釋明道之言曰:昏亦不可謂之非目。當其昏也,非目之本體矣。此固甚明,蓋以性為指物之名也。然性之名固專指本體正态,何可移而用之?此明道之疏也。明道又嘗言善惡皆天理,蓋合正負言之,猶今人言為惡得禍是天理耳。若以合于性即理也之言,亦歧說也。故言其本,則性即情,理即氣。言其末,則氣非盡理,情非盡性。論其實,則不可離理氣性情為二,為修為言,則不可混本未常變為一,其義甚明也。至于碩尼之言,則竟謂人有二性,其不通固皎然矣。
己曰:子之所言于人則通耳,若謂萬物皆有本身價值,則虎豹何價值邪?若謂萬物皆善,則犬羊之性亦善邪?答曰:虎豹之惡,乃自人觀之耳,此正所謂賦予價值也,豈虎豹本身即惡乎?人秉中和之德,禽獸則得其偏,其性固不可與人性同論。然自其本身觀之,則彼固自成其性,安可謂之非善。饴與樹本身且為善,況動物邪?特如虎豹者性過乎忍,以争奪為事,害他而自害其生,不如人之久且安耳。夫萬物之生固不一例,是之謂命。然彼自生而不安不長,固不得因而謂生為不善也。
曰:物之質性既偏,不如人之中和,彼固大自然之所生也大自然而生此,則其本身固未為完善矣。答曰:此正所謂末流之變也,以人身譬之可知矣。人之性體中和也,而百體則質性偏矣。人之氣清通也,而下體則有濁滞矣。此正如大自然中之有偏性之物也。人不以是而謂身之本不完善也,何于天而乃疑之?故人者,天地之心也。物之各具偏質者,天地之百體濁滞也。且今之所謂善者,生也。百體濁滯,固各自有其生,即分而各就其物以觀之,又曷非各自有其善邪?
曰:世間生物之相殺者多矣,人亦必食動物以資生,然猶可素食也。物之相食,則有非此不能自遂其生者矣。縱曰自食者觀之,未為不善,然固同在大自然中也,大自然本身固不善知矣。答曰:此近人破善者之所持也。彼固以為甚利而實不析之言也。今所謂生為善者,謂各自成各自遂之謂也。天地間物有成内必有毀,其生之久暫,固各有數,是之謂命,即人亦有死時矣。人死而骨肉歸土,複資地以生植物。若必謂毀他生即為非善,則亦可謂地食人而地非善矣。刳木為舟,揉木為耒,亦皆不善乎?人食動物,亦如動物之食植物。古之聖人,亦惟釣而不綱,弋不射宿,遠庖廚而已。是以節其過,養其不忍之性也。蓋動物知痛苦與人同,忍于動物将忍于人,故戒之。食植物非不可忍矣,而亦不可暴殄也,故亦戒之。不食動物以充其仁,固無不可。若必謂物不可毀,則植物亦生也,又可食乎?且此乃就仁言之耳。今之所謂大自然本善者,謂其自成自遂也。物之有成毀,固大自然之自然也,何害其為善邪?
曰:如子之言,則弱肉強食乃當然矣。彼損人以利己,不将執此為說,謂人當以供己邪?答曰:此推論之誤也。物之中已有能愛其類與不必殺他而後能自遂其生者,況于人乎?人之性既不同于物之性,人之是以為生,固異于物之是以為生矣。若以人而效彼鸷鳥猛獸,則又人之變态而非其常正矣。
曰:物之不久其生,固無害大自然之善矣。若愆陽伏陰,凄風苦雨,非天地本身之不善乎?答曰:先儒已疑之矣。羅整庵曰:象山言天亦有善有惡,如日月蝕惡星之類,是固然矣。然日月之蝕,彗孛之變,未有不旋複其常者,茲不謂之天理而何?故人道所貴,在乎不遠複。黃梨洲曰:氣之流行,不能無過不及,天之寒暑,雖過不及而盈虛消長卒歸于太和。此說固是,然實未究。蓋雖複而過者固過矣,安得謂之非過?此康德所謂自然善止,統觀可通,一部分則不可通者也。顧此實無足難,此一部分之過,正天地之變而非常也。呂新吾曰:氣運之天,後天也。有三:一曰中正之氣,二曰偏重之氣,三曰駁雜之氣。此語有見矣。非氣有三也,一氣而有正變之異态也。
曰:時運之變猶可雲一氣而異态,彼人與虎豹則直是二物。虎豹之偏,乃其常耳,豈可以一物異态解之乎?答曰:宇宙一進制,物皆同質,橫之異種,固岀乎縱之變遷。自虎豹以言,偏性固其常;自大自然言,則諸偏性之物乃其變耳,猶人身之有疣瘿。自疣瘿言之,滞潰乃其常;自人之常态言之,乃其變耳。
明乎正負常變本末之義,則一與二之難通無不通矣。論者所謂一進制與二進制不可通者,其誤本在二進制二字。二進制者,二物也。二态豈可謂之二進制?宇宙亦豈二物邪?惟波斯教乃謂宇宙為善惡二力耳,歐洲哲人亦無從之者。然舉一部分之惡以疑大自然之非善者則甚多。其欲解此疑者,則或謂惡是以成善,如來勃尼茲;或謂自然善止是全體統觀,如康德。皆不免陷于兩歧而難通,正以不明常變之故耳。中國先哲無謂宇宙為二物者,皆以一進制為善。然多曰一全善,兩則有善有惡。其說終成大疑。蓋兩由一分,兩既成善惡,則一中應已有善惡,何得雲全善。善惡本相對之名,而以加諸絕對,要似不可通。不明本末正負之義,此關終不可過也。莊周《齊物論》舉因是之義,明萬物皆是即真即善,于正負之義最明,而昔人皆未解,反誤說為無是非,吾已詳疏之矣。宋、明儒者皆知本末之故,而于正負仍未了,故心雖知之,而言不能明,即有辨析,終不免于蛇足。如程明道論本末頗明,而惡亦不可謂之非性一語,終成大病。由此衍為善惡同源異流之說,雖其相傳,實不可解。既雲同源,源中應已有惡,複源之教,更何以立?周濂溪超善惡以言中,胡五峰超善惡以言性,皆沿釋道末流超相對以求絕對之習,不悟彼釋道未流之放者,固止立絕對而不立善。今欲立善,何可效之。既超善惡,則不得不歸于無善。又嫌于無善,而别名之曰至善,不惟蛇足,且成沖突矣。王陽明言無善無惡心之體,人多疑之。錢緒善申之曰:心體一也,指名曰善可也,曰至善無惡亦可也,曰無善無惡亦可也。既曰善,曰至善矣,又為無善無惡之說者,至善之體,善亦不可得而有也。至善之體,猶目之明,耳之聰也。至善之不可先有乎善,猶明之不可先有乎色,聰之不可先有乎聲也。楊晉庵東明亦曰:善字有二義。本性之善乃為至善,如眼之明,鑒之明,明即善也,無一善而萬善之所從出也。此外有意之感動而為善者,如發善念,行善事,正是眼中金屑。此二人說相近,似可解而實不能自解。既雲至善,何雲善亦不得而有?既以善喻目之明,耳之聰,何又以喻入目之色,人耳之聲?但求文義已自相違,蓋其病在于必分本體之善與應物之善為二。夫應物者固亦本體也,何必分之。蓋見夫未發之本無一事。夫本無一事而中存,應事而當而和著,和固仍其中也,皆善也,皆本體也,異其名耳,何必分之。既知本體之為善,是固不必動之宜而後可稱善,則何得雲無善動之善?既為率性而非外铄,又何得以為眼中金屑?至善一語,本為贅詞,若别有至善,則此與惡對者乃非其至,究何說也?要由不知一乃其常,當言一時,本無有變,二則由既變而并數之,然二之善仍一之善也。一二之疑本不難解,何須别立超對之名耶?周海門汝登堅持無善之說,而諸儒攻之。海門作《九解》以禦之。其二曰:邪正偏頗,皆自我立名,自我立見,不幹宇宙事。天地貞觀,不可以貞觀為天地之善,日月貞明,不可以貞明為日月之善,星辰有常度,不可以常度為星辰之善,嶽不以對峙為善,川不以流為善,有真心而莫不飲食者,此心飲食豈以為善乎?物有正理,而鸢飛魚躍者此理,飛躍豈以為善乎?有不孝而後有孝子之名,孝子無孝。有不忠而後有忠臣之名,忠臣無忠。若有忠有孝,便非忠孝矣。此言似甚強,諸儒未能被之。然實三義歧出不一,皆似是而非也。無與宇宙之說,乃未知當然自然本合之言。海門固主性善者,性非宇宙中之自然乎?貞明貞觀,嶽峙川流,正皆是善,何雲不可以為善?若此不可言善,則性亦不可言善矣。飛躍既是正理,正理非即所謂善耶?忠臣孝子之說,《老子》所言特謂其名耳。國治無忠臣,六親和無孝慈,特其名不著耳,豈果無忠孝耶?此别一義也。若所謂有忠有孝,乃指有心為忠孝,是乃義利之辨之過者耳。此又一義。苟非僞而不誠,則有心何遂為非?且以有心之善為非善,則無心之善乃為真善矣。既為真善,又安得名之曰無善乎?由此觀之,無善之說所見則是,而其名則非也。夫無善之善固為沖突之詞,而至善亦為贅語。即使其能立,使至善超乎相對,而相對之惡自何而生?此疑固未能解也。先儒見及正負者有四人焉。李延平曰:求真于未始有僞之先,而性之真可見矣。知求善于未始有惡之先,而性之善可見矣。陸象山曰:有善必有惡,真如反覆手然。善卻自本然,惡卻是反了方有。車玉峰若水曰:未發隻是至善,發時始有中節不中節。中節者,是不走作這中;不中節者,是走作這中,卻不是這中先生個中節,旋生個不中節。明儒方本庵學浙曰:陰陽之謂道。此道生生,毫無殺機,故曰善。本體既善,發用亦善,但既發,則其善有過有不及,就其過不及名之為惡。是善本嫡派,惡乃孽支,善本本來,惡則半途而來,非兩物相對而出也。四人之說,惟象山最當。反覆之說,直明正負。延平并舉真善,與《莊子》并舉然可相同。然于何以有僞惡則未嘗言,使人疑其别為一物而後生,不如玉峰之言之明也。本庵之言又不如延平。既知生生本善,乃又雲善有過不及,過不及豈可複雲善耶?謂本來是也,而又雲半途而來,則似一物從他處來矣。謂非相對而出是也,而又以嫡孳為喻,則仍是同生之二物矣。是皆所謂心知之而言不能明者也。延平又雲:性不可見,《孟子》始以善形之。惟能自性而觀,則其緻可求,苟自善而觀,則理一而見二。此言蓋明善之為自然。以性為自然之名,善為當然之名,而言之不明,反成玄幻,離性與善而為二。知自然當然之本一,其見自不至二。如延平之言,乃反見一而言二耳。夫正負之義不明,則自然當松不合,而善之标準無由立,不特性情理氣之辨紛然不絕而已也。誠知宇宙惟生,惟此一生,此生即善,何感乎相對之流蕩,何憂乎絕對之空幻,何疑乎天人情性事實價值之歧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