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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鼐:文章之原,本乎天地(上)韋力撰

作者:芷蘭齋

桐城三祖分别指的是方苞、劉大櫆和姚鼐。桐城派的成立,其實是到了姚鼐這裡才最終形成,而他創立桐城派的主要動機之一,竟然是為了跟以戴震為首的古文經學派一較高下。

姚鼐參加科考也不容易,到第六次才考中進士,這已經是乾隆二十八年的事了。而後他在刑部任職,到了乾隆三十八年,弘曆下诏開四庫全書館,為了能夠修出古今第一大叢書,朝廷動用了各方面力量來招攬人才,當時四庫館的主要負責人是劉統勳和朱筠,他們把姚鼐招了進來,而姚鼐并不是翰林出身。在整個四庫館的正式從業人員中,非翰林出身的纂修者僅八位,由此可看,姚鼐當時在朝中已經有了不小的文名。

姚鼐在四庫館内工作了不到兩年的時間,這個階段他跟戴震算是同僚,早在之前的乾隆二十年,也就是姚鼐二十四歲的時候,他就給比自己大九歲的戴震寫過一封信。那時姚鼐已經是舉人身份,而戴震隻是位秀才,但戴震已經有了《考工記圖》《爾雅文字考》和《詩補傳》等多部重要學術著作問世,為此姚鼐主動提出希望拜戴震為師,并且在信中直接稱呼戴震為“夫子”。

姚鼐:文章之原,本乎天地(上)韋力撰

姚鼐撰《惜抱先生尺牍》八卷,清宣統元年小萬柳堂刻本,書牌

姚鼐:文章之原,本乎天地(上)韋力撰

姚鼐撰《惜抱先生尺牍》八卷,清宣統元年小萬柳堂刻本,卷首

戴震收到姚鼐的信後,顯然不願意收這位姚舉人為徒,于是乎,他就回了一封信婉拒之,這就是著名的《與姚孝廉姬傳書》。此信中有這樣一個段落:“至欲以仆為師,則别有說。非徒自顧不足為師,亦非謂所學如足下,斷然以不敏謝也。古之所謂友,固分師之半。仆與足下,無妨交相師,而參互以求十分之見,苟有過則相規,使道在人,不在言,斯不失友之謂,固大善。昨辱簡,自謙太過,稱夫子,非所敢當之,謹奉繳。承示文論延陵季子處,識數識,并《考工記圖》呈上,乞教正也。”戴震在這裡說得的确很婉轉,他說自己不能做姚的老師,他隻想跟對方做朋友,當然,文中他還說了許多的客氣話。後世研究戴震時,常常會提到這封信,以此來說明作為漢學派的戴震堅決不收以程朱學派為圭臬的姚鼐。

相比較而言,周中明的說法比較客觀,他在《姚鼐研究》一書中認為,戴震拒絕做姚鼐之師,并非是戴對姚有看法,周中明在書中引用了段玉裁所著的《東原年譜》上的一段話:“(乾隆)三十一年丙戌,四十四歲。入都會試不第,居新安會館。始,玉裁癸未請業于先生,既先生南歸,玉裁以劄問安,遂自稱弟子。先生是年至京面辭之,複于劄内辭之。又有一劄雲:‘上年承賜劄,弟收藏俟繳,至離舍時,匆匆檢尋不出。在吾兄實出于好學之盛心,弟亦非謙退不敢也。古人所謂友,原有相師之義,我輩但還古之友道可耳,今将來劄奉繳。’觀于姬傳及玉裁之事,可以見先生之用心矣。直至己醜相谒,先生乃勉從之。”看來當年段玉裁也向戴提出做他的弟子,而戴震也同樣拒絕了,而後是段三番五次地提出,戴才接受了這位弟子。

段玉裁可以說是戴震弟子中名氣最大的一位,也是最尊師的一位,他成為戴震的弟子都這麼不容易,更何況跟戴并不熟識的姚鼐了,于是周中明作出的結論為:“可見不願以師自居,而堅持‘古之友道’、‘原有相師之義’,這乃是戴震為人的優秀品格,絕非因姚鼐尊崇程朱而拒絕其拜師之求。”

姚鼐在四庫館裡也做了些考據方面的文章,并且還幫助戴震作研究找出過史料佐證。比如戴震最著名的考據結論“橫披四表”,戴經過一番考證,更正了這千古之訛,而後戴震在考證的後面做了一段附記:“丁醜仲秋,錢太史曉征為餘舉一證曰:《後漢書》有‘橫被四表,昭假上下’語。檢之《馮異傳》,永初六年安帝诏也。姚孝廉姬傳又為餘舉班孟堅《西都賦》‘橫被六合’。壬午孟冬,餘族弟受堂舉《漢書·王莽傳》‘昔唐堯橫被四表’,尤顯确。”戴震說錢大昕曾經在史書中幫他找到了一條證據,而後姚鼐又從一篇古文中也找到了佐證他判斷的依據。戴震将他人給自己提供的幫助分記于此,正是他人品的表現,以此來不沒他們幫助之功,但從一個側面也可以說當年姚鼐跟戴震的關系處得還很不錯。

朋友間交往的最好狀态是彼此有所長進,這就是所說的益友。姚鼐在考據學上幫着戴震找依據,而戴震對他的勸告,也對他後來的文風醇正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早年姚鼐也喜歡作詞,但他聽了戴震的勸告後,再沒有寫過這類的作品。而姚鼐并不諱言這件事,他在《惜抱軒詩集》後記中有這樣一段記載:

詞學以浙中為盛,餘少時嘗效焉。一日,嘉定王鳳喈語休甯戴東原曰:“吾昔畏姬傳,今不畏之矣。”東原曰:“何耶?”鳳喈曰:“彼好多能,見人一長,辄思并之。夫專力則精,雜學則粗,故不足畏也。”東原以見告。餘悚其言,多所舍棄,詞其一也。

這位王鳴盛挺有意思,他對姚鼐有看法,卻不直接說,而是通過戴震轉達。而戴也很有趣,他直接把自己跟王鳴盛的對話描述給姚鼐聽,王鳴盛說,他當年視姚鼐為畏友,今天卻不再怕了,戴問他為什麼,王說,姚鼐特别好學,他隻要看到别人有長處,他就想跟人家去學習,這麼下去的話,他的學問會越來越駁雜,是以我不再怕他了。姚鼐聽到了這段描述後,果斷地放棄了對詞的寫作,專心緻志地寫他的文章,于是,他成了天下數一數二的文章大家。這段話雖然是戴震轉述的王鳴盛的說法,也說不定這就是戴震自己的觀念,因為他做考據學,研究曆史問題,就是走的專精一路,也許他擔心姚鼐沒面子,是以就說是王鳴盛所言。

姚鼐:文章之原,本乎天地(上)韋力撰

掩于竹林之中

在四庫館内待了兩年,姚鼐就辭職回鄉了。他離開四庫館的原因,後世大多解讀為受到了古文經學派的排擠,因為那時的四庫館已經成為了漢學派的大學營,而姚鼐在裡面人單勢孤。關于這段事,史書中多有記載,我引用《皖志列傳稿·姚鼐傳》中的一段說法:“而紀昀以詭辯小慧博上眷,直文淵閣事,總纂書局,尤喜隐诋宋儒,以嘩世盜名。鼐獨以漢儒承秦滅學之後,始立專門,各抱一經,師弟傳受,侪偶怨怒,嫉妒不相通曉。”顯然此稿的作者是宋學派,更确切地說,應該是桐城派的人物,因為他完全無視紀曉岚對《四庫全書》所作出的貢獻,但從另一個側面,也點出姚鼐離開四庫館的主要原因之一。

姚鼐晚年對戴震的罵語越來越多,進而也讓人們印證了他在四庫館中是何等的受排擠,尤其姚鼐所寫的《再複簡齋書》中的一段話:

儒者生程朱之後,得程朱而明孔孟之旨,程朱猶吾父師也。然程朱言或有失,吾豈必曲從之哉?程朱亦豈不欲後人為論而正之哉?正之可也。正之而诋毀之,讪笑之,是诋讪父師也。且其人生平不能為程朱之學,而其意乃欲與程朱争名,安得不為天之所惡?故毛大可、李剛主、程綿莊、戴東原,率皆身滅嗣絕,此殆未可以為偶然也。

這段話也同樣被後世廣泛引用,此話中姚鼐不但申明程朱理學是何等的重要,并且說程朱就如同父師,如果诋毀程朱,那就是诋毀父師,他認為诋毀程朱的人沒有好下場,他在文中點出了四個人名,其中之一就是戴震,他說這四個人都無後,就是因為他們不尊重程朱。以沒有後代來詛咒他人,這在那個時代堪稱罵人的極緻,即此也可知道姚鼐對戴震等古文經學派的人痛恨到了什麼程度。

盡管姚鼐對漢學派的人如此痛恨,但他仍然關心《四庫全書》的編纂結果。他在編寫初期的前兩年就已經離開了四庫館,而這部大書編了十年之久,此後姚鼐一直讓人想辦法幫他弄到《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而後他終于得到了一部,于是他又展開了批判,姚鼐在《與胡雒君》的一封尺牍中說:“去秋始得《四庫全書目》一部,閱之其持論大不公平。鼐在京時,尚未見紀曉岚猖獗若此之甚,今觀此則略無忌憚矣,豈不為世道憂邪?鼐老矣,望海内諸賢尚能救其敝也。”他認為四庫全書編得太不公平了,這都是紀曉岚肆無忌憚的結果,也就是《四庫全書》中以收漢學家的著作為主。

既然姚鼐對紀曉岚、戴震等古文經學人物是如此的痛恨,那他是怎樣回應的呢?姚鼐回到桐城後經過一番思索,他決定組織一個新的文學派别,以此來跟乾嘉學派抗衡,這個派别就是後世大受稱道的桐城派。王達敏在《姚鼐與乾嘉學派》一書中也是這樣認為:“正是在漢宋之争中,姚鼐萌生了開宗立派的意識,重新把為學重心從考據調整到早年溺愛的辭章。告退之後,姚鼐栖息于東南書院四十年,建構文統、創辟理論、埋首寫作、培育傳人,集中精力建立桐城派。而其每一項建派工作,都包含着對抗漢學派的深刻動機。”

姚鼐:文章之原,本乎天地(上)韋力撰

姚鼐撰《惜抱軒今體詩選》十八卷,清同治五年金陵書局刻本,内頁一

姚鼐:文章之原,本乎天地(上)韋力撰

姚鼐撰《惜抱軒今體詩選》十八卷,清同治五年金陵書局刻本,内頁二

但是周中明卻認為,姚鼐離開四庫館,主要原因并不是受到了漢學派的排擠,他以姚鼐在離開時所寫的一首詩《乙未春出都留别同館諸君》為證:

同承天诏發遺編,對案常餐少府錢。

海内文章皆輻湊,坐中人物似珠聯。

三春紅藥熏衣上,兩度槐黃落硯前。

歸向漁樵談盛事,平生奉教得群賢。

姚的這首詩寫得沒有一點怨氣,他把館内的同僚稱之為“珠聯”和“群賢”,故而周中明認為姚鼐在四庫館裡跟同僚們處得關系還不錯。對于這一點,《惜抱軒尺牍》卷一收有《與人書》之二,在這封信中姚鼐說:“鼐自歸來……想與曉岚、魚門諸先生談宴極歡,時必念及愚鄙,然瞻近之期始終無日。”看來姚鼐在離開四庫館後還在惦念着紀曉岚,更何況在紀曉岚的文集裡也收錄了一篇他寫給姚鼐的信,此信的題目是《題姚姬傳書左墨溪事後》,該信中的一個段落為:“餘感墨溪能為人所不能為,而姬傳之文又足闡發其隐微,讀之,使孝弟之心油然而生,因題數語于後,以著墨溪非矯激,姬傳非标榜焉。”紀曉岚在這裡誇贊姚鼐的文章寫得不錯。經過這番引用,周中明的結論是:“與四庫館同僚的學術分歧,似不足以使姚鼐非辭官不可,充其量這隻是姚鼐離開四庫館的原因,而未必是他永遠離開官場‘引退’的主要原因。”

那既然不是如此,周中明認為是怎樣的呢?他在該書中也引用了曆史上多個不同的猜測,而後一一予以了辨析,最終周中明先生的結論是說:“是由于他厭惡封建官場的腐朽險惡和堅持自己的個性獨立自由而‘不堪世用’。其實質,雖不能說是跟當權的封建統治者完全決裂,那至少也是跟他們拉開了距離;他拒絕跟他們沆瀣一氣,同流合污。”這樣的結論讀來太過高大上了。作為一個生命個體,在那種大範圍下,是否能認識到封建社會的腐朽沒落,那也隻能讓後人去做各種各樣的猜測與解讀了。

關于姚鼐的文章,後世大多将其總結為“以詩為文”。這種說法首見于吳孟複所做的《桐城派述論》:“以詩為文,在于神韻。姚之論文,曰:‘神理氣味,格律聲色’,以神居首,重在韻味。”關于怎樣的以詩為文,周中明在書中舉出的例子是姚鼐所作的《答翁學士書》中的一個片段:

鼐聞今天下之善射者,其法曰:“平肩臂,正脰,腰以上直,腰以下反勾磬折,支左诎右。其釋矢也,身如槁木。苟非是,不可以射。”師弟子相授受,皆若此而已。及至索倫、蒙古人之射,傾首、欹肩、偻背,發則口目皆動,見者莫不笑之,然而索倫、蒙古之射遠,貫深而命中,世之射者常不逮也。然則射,非有定法,亦明矣。

姚鼐不同意翁方綱有着所謂的為文之法,他認為做文章結果最重要,其實方式并不用那麼講求。但是姚鼐的這番反駁卻是用形象的射箭來比喻,他的這段話寫得的确有趣。姚說他聽說天下能把箭射得很準的人,必須要嚴格的尊奉一套特殊的程式,比如要端平肩,要收腰,以及一系列完整的運作,故而很多人認為要能射好箭,必須依足這些程式。可是接着又說,他看到了蒙古人射箭,卻完全不尊奉這套技法,以行家的眼光來看,這些蒙古人的射箭一點都沒有美感,然而沒想到的是,這些人勾着背,聳着肩,嘴中還念念有辭,結果射出去的箭同樣很準。而姚鼐正是用這種形象的對比法,來反駁對方,進而也就可以看出,他寫文章的高超技巧在哪裡。

姚鼐寫的文章,名氣最大的一篇,當數《登泰山記》,我引用此文中的一段如

泰山正南面有三谷。中谷繞泰安城下,郦道元所謂環水也。餘始循以入,道少半,越中嶺,複循西谷,遂至其巅。古時登山,循東谷入,道有天門。東谷者,古謂之天門溪水,餘所不至也。今所經中嶺及山巅崖限當道者,世皆謂之天門雲。道中迷霧冰滑,磴幾不可登。及既上,蒼山負雪,明燭天南;望晚日照城郭,汶水、徂徕如畫,而半山居霧若帶然。

對于這篇文章,王先謙在《續古文辭類纂》中将其總結為“典要凝括”,同時其又稱 “具此神力,方許作大文。世多有登嶽,辄作,讀此當為擱筆”。王先謙在這裡幾乎把這篇《登泰山記》視之為五嶽遊記的最佳作品了。

姚鼐:文章之原,本乎天地(上)韋力撰

《雲根山館詩集》三卷,清嘉慶間稿本,姚鼐題

對于文章的态度,姚鼐在《複汪進士輝祖書》中說道:

鼐性魯知暗,不識人情向背之變、時務進退之宜,與物乖忤,坐守窮約,獨仰慕古人之誼,而竊好其文辭。夫古人之文,豈第文焉而已,明道義、維風俗以诏世者,君子之志;而辭足以盡其志者,君子之文也。達其辭則道以明,昧于文則志以晦。鼐之求此數年矣。瞻于目,誦于口,而書于手,較其離合而量劑其輕重多寡,朝為而夕複,捐嗜舍欲,雖蒙流俗讪笑而不恥者,以為古人之志遠矣,苟吾得之,若坐階席而接其音貌,安得不樂而願日與為徒也。

姚謙稱自己不谙世事,不懂人情,是以隻能固守貧窮,然而他卻羨慕古人之間的交往,尤其喜好古文辭。姚認為古人文章寫得好,并不單純是因為寫作技巧,更為重要者,是這些文章能夠表達出道義、觀念及社會風尚,作者首先是君子,才能寫出君子的文風。姚鼐說他幾十年來就追求這樣的境界,雖然他的這種作法不被人了解,但他并不介意,他通過讀古人的文章,感覺到了自己與那些人有了心靈上的溝通,他覺得這種讀書狀态很令自己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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