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杜高犬
在深山里,遇上猎户李秋。李秋年纪不大,三十来岁的样子,穿一身迷彩服。打猎在当今已经是一件式微的手艺。而生活在深山里的李秋手艺得之于家传。他家祖祖辈辈都打猎,政府给他们留了铳。我们见着李秋的时候,他正在田野中间一座孤零零的简易房子前给一只死去的野猪煺毛。房子是他的临时“工作室”。田野里,一群狗或卧或立,各安其所。它们一共七条,皆是雄性,体型健美。李秋说,这是他的猎狗军团,品种是柴犬,都有赫赫战功。田野中间卧着一条黑狗。黑狗体型比其他猎狗大得多,而且看起来更老迈。它的毛发很长,毛发的根部上卷,这使它显得雍容威严,既像戴着法官帽的法官,又像披着大氅的元帅。我们以为这七条狗就是猎狗军团的全部,可李秋说不是。他说他还有一条雄性杜高犬。他看不见它,但他知道,它就在这周围,可能视线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他。杜高犬?在非洲草原上一条可以制服野猪、四条可以战胜狮子的杜高犬?
李秋给我们讲了杜高犬的故事。
他是两年前在另一个猎户家里发现它的。第一眼,李秋就喜欢上了它。它全身洁白,鼻黑,耳短,口部呈钳状,身材高大健壮,四肢结实有力,比例均衡完美。走起路来步伐有力但几乎不发出声音,目光里充满了一种平静、淡然、无所畏惧的神色,突然跑动起来的身体蕴含了饱满的惊人的力量。李秋花了三千多元从猎户手中买下它带回家中。他的老狗已经很老了。这条杜高犬无疑是理想的接力者。李秋花了好几个月时间对它进行训练,给它喂最好的食物,带它单独出猎。
李秋简直对它太满意了:在山林中,它得心应手,像豹子一样勇猛,又像猫一样无声。每次出猎,它都不会让主人空手而归,野鸡、麂子、野兔,不一而足。仿佛一无所获就是它的耻辱。李秋开始安排它与柴犬军团的会见。猎狗军团的规矩是靠打架决定位置。先跟位置最高的狗打,如果输了就一路打下去,赢了谁,位置就排在谁前面。李秋如此盘算:如果杜高打赢了老狗,当然最好不过;如果没有赢,杜高至少可以成为第二。这样一来,它就等于是王储,等老狗真正老了的那天,它可以顺理成章地“登基”。它们终于相逢了。六条柴犬自动闪开,把场地让给了它与老狗。不一会儿,它们厮杀在了一起。它们一个是有着南欧贵族血统的骄傲斗士,一个是本地势力强大的老英雄;一个是誓把皇帝拉下马的义军首领,一个是不肯让位的老皇帝;一个是锐不可当的青皮少年,一个是心思缜密、经验丰富的战神。它们谁都不肯让谁,它们都抱着必胜之心。杜高多次的进攻都扑了空,可是它越战越勇。它明显处于上风。老狗似乎有些体力不支,身上已经有了不少伤口,流着血。而它身上也有血迹,那是它的,还是老狗的?战斗进行正酣,老狗突然转过身来,装作逃离的样子往一边闪开,那尾巴似降未降。它不知是计,撒腿追赶。老狗猛地回过头来,头直接探进它的腿间攻它的下路,牙齿顿时叼住它的前腿。它毕竟年轻,没有老狗狡猾,进攻中没有注意防备,让老狗得了手。它嗥叫,奋力挣扎终于甩开了老狗的牙齿。这一意外让它斗志全无。它拼命向外跑,拐着腿。李秋目送它彻底消失在视线内。他想,没关系的,过一两天它平缓了就会回到家中,接受战败的结果,与整个团队和平相处。那些跟随着老狗的柴犬,不都是这样的?可是他错了。它不是柴犬。
中华柴犬
它是杜高,不可一世的杜高。一周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它并没有回来,可以想象它怀着怎样的决绝之心。然而它并没有走远。它一直就在村子的附近。村里不少人见到过它。它的伤早就好了。它看起来过得并不算太糟糕。见过它的人都说它并不像一条脏兮兮的流浪狗。它拒绝回家。它不能原谅自己有如此的失败,不能原谅自己辜负了主人。它长期游荡于这片山林之中,等于是给自己判了刑,把自己永久囚禁在村子附近的这片山林里。它还让自己与主人之间垒起了一堵无形的墙,让主人与它永不相见。它有灵敏的嗅觉,这一点对它来说易如反掌。它却让主人无比尴尬。它的无情、任性让李秋失望至极。李秋不仅损失了三千块钱,他对猎犬军团犬事安排的计划也泡了汤。看着老狗越来越老,李秋就会愤愤不平,他说如果有一天让他看见了杜高,非杀了它熬汤喝不可。
听完李秋讲的故事,环视四面青山,我似乎看到有一双自判有罪、无比苍凉的眼睛,在不远处的山林里,将我们深深地打量。
狗也是有尊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