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野之趣

滚滚长江由四川东下，出巫峡，到湖北的巴东县。由巴东上岸又向西，就是鄂西山区。攀越几座山岭到达恩施地区的建始县。我的家乡石垭子沙子坝就埋藏在建始县的崇山峻岭之中。

山！山！山！

我从出生到十一岁以前，耳目所及的四周都是郁郁葱葱的山。早上天亮很久才看到红日从东山升起，夕阳从西山落下许久天才会黑。山上山下，屋旁路边，几人合抱的松杉柏槐比比皆是。我家老屋对面的团山顶上是两棵百年以上高大的柏树，很像是众人心中沙子坝的标志物。老屋左侧，是一排大杉树。右前侧，十几棵不同品种的百年老树群聚大路边，遮天蔽日。树顶上有许多鸟窝。鸟儿早晚按时鸣叫等于报时。小学生们每天背着书包上学放学，都要从这些树下走过。早上听着树上的喜鹊在叽叽喳喳，黄昏时黑黑的一片归巢的乌鸦从远处背着金色的夕阳，哇哇地飞来，气势恢宏。

说起鸟儿，那太多了。除了喜鹊、乌鸦，还有斑鸠、杜鹃、阳雀、布谷鸟等等，难以罄数。它们总在屋前屋后的树枝上、房檐下或场坝里飞飞停停。山野里更是鸣声不断。每逢春夏之交，便有一种响亮的叫声远远地传过来，听着是“豌豆把割（音郭）！”人们说它是在提醒：到了收割豌豆的季节了。于是一首童谣传开来：

豌豆把割，挑水下河。挑到野三河。搭（跌倒之意）成个泥巴陀。（注：童谣.要用乡音念才押韵。）

有一种最漂亮的鸟叫“石榴雀”，它颜色鲜红，就像石榴花，还爱停在石榴树上。个子极小，只有一寸来长。人们说它是一种生性孤傲刚烈的鸟。别的鸟是可以用食物诱捕到的，惟有石榴雀不能。有一次大哥不知怎样捕捉到一只，关在笼子里，它不肯进食，最后饿死笼中。它应该是杜鹃之一种，古人不是有“杜鹃啼血猿哀鸣”的诗句吗？

燕子是候鸟。各家各户都在房檐下、屋梁上为燕子准备窝巢。父亲每年都会编织一些竹编的底座，插在堂屋的横梁上。春天燕子飞来，就在底座上面衔泥筑巢。有些去年在这里住过的燕子，常常不忘故居，会住进它的老巢。这些新燕旧燕在各自的巢里产卵孵雏。稍大后母燕便训练小燕子飞翔。直到夏天，小燕长大了，它们就一起飞走。人们又开始期待着它们明年归来。让人惊喜的是，第二年飛來的燕子中，果然 “似曾相识燕归来”，父亲和大哥都能认得出！

老屋西侧科爸家的竹林，是我们小时常常去玩的，竹林里的飞鸟很多，其中有一种身材近乎中等大的鸡，大红色，叫作锦鸡。它拖着一条长长的黑色尾羽，在竹林的缝隙中来回，我们曾经叫它“凤凰”呢。

麻雀数量最多，但它是“害鸟”。对田里的庄稼危害最大。稻子成熟的季节，几乎每一块田地里都有几个稻草人，头上戴着破草帽，侧伸的臂上吊着一把破蒲扇，风吹着它摇来摇去。农民也常常在田里大声吆喝，驱赶麻雀。

至于家中养过的鸟，有鹦鹉——我们叫它“鹦哥”，为了教它说话，曾经剪过它的舌头。还有一只黑色的八哥，关在笼中，大哥每天去给它喂食，它会说“八！嘎嘎（肉的俗名）！”可惜后来不小心被猫吃了。

山里走兽很多。小孩子是不让随意去山上玩的，主要是怕野兽。我们家乡的山上没有老虎，据说曾有过山豹，只是谁也没有见过，豺狗（狼）则很多，我们在山下不时会听到它们凄厉的叫声。

但野兽并不仅仅是给乡人以恐怖。一年总有一两次，喜欢打猎的二爸子衡和一帮打猎爱好者上后山打猎。猎手们拿着牛角（吹信号）、背着火枪，火绳（点燃火药用）等等，钻进密密的山林。后面跟着一帮男孩，其中有我的哥哥弟弟和侄儿们，大声呼喊奔跑，帮着猎手包抄追赶猎物。只要我们在山下听到几声枪响，就知道今晚我们可以品尝麂子或野猪肉的美味了。因为照例，开枪者得大腿，其余参加追赶者都可以分得一块肉。所以这一天孩子们就像过节。

我的小学在对面的马鞍山后，每天上学都要走几里山路，上学感觉很累。但放学归来，就不同了。十多个同伴在山路上蹦蹦跳跳，看到的是山坡上和路边数不尽的山花野果。

春天，映山红点缀在远山和路旁的绿树丛中，伸手摘一把花瓣放在嘴里嚼，酸甜酸甜，红色的汁流出嘴角。然后又折一束回家插在瓶里，房间里便散发出幽幽的香气。路边草丛中有嫩绿的“茅毡”（还没绽放的茅草花嫩芽，应该叫“茅针”吧），又酸又甜的“酸咪子”（一种三叶草），或者鲜红的“桑泡(pao阴平)”（形似桑葚，草本），都可以放进嘴里嚼，酸甜酸甜。还可以带些野菜回家。最好的是椿树上的嫩芽——椿芽。不太多，女孩子往往够不着，男孩儿攀爬则轻快得很。拿回家做一盘香椿炒鸡蛋，真香。

清明节前后，田间地头长出一种草，浅绿的叶上一层白毛，名叫“茅针（土音毡）”又叫“清明菜”，也是用来炒鸡蛋的。深绿的野韭菜，绿叶不能吃，但白白的椭圆的根，炒着吃或者腌成泡菜很香。还有一种“鱼腥草”，绿中带红，有一种药香，听说这还是一味中药呢。这些都带回家交给母亲，晚饭桌上又多了一盘美味。

到了春末或深秋，各种野果成熟了,男孩会钻进树林，女孩在路边等着分享。春天摘得到野樱桃、杨桃（一种很小的猕猴桃）。秋天摘得到 “木瓜子”。“木瓜子”成熟期很长。我们每天上学来去，看着路边矮矮的有刺的小树，开出小小的花，慢慢地结出小籽，小小的籽粒由绿变红。在打霜前都非常涩，是不能吃的。一直到深秋，打霜了，它就变成深红的小粒。放学归来，路边一丛丛都是。我们就顺手一把一把捋下来，放进嘴里大嚼。

蘑菇——我们叫“菌子”，一年四季都有，但许多是有毒的，不能随便采。年龄大些的孩子认识。他们钻进树林深处，在厚厚的枯叶堆下翻找。一旦发现白白的一堆，大声欢叫起来，大家就都跑进去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