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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亚蓉:战国服饰的复原研究

作者:王亚蓉

来源:“形象史学”微信公众号

原文刊载于《形象史学》2022年夏之卷

王亚蓉:战国服饰的复原研究

王亚蓉团队在靖安东周大墓纺织品文物保护工作现场(图源:“文物天地月刊”微信公众号)

20世纪60年代我有机会在中央工艺美院学习,最后却走上了服饰文化考古第一线,面对着异味重且腐败的着衣尸骨。这样的转变,或许在开始的时候会觉得是因为工作的需要,时间久了,在这众多“不美”中的我,终于悟出了:我的执着和纺织文化研究给我的次次震撼已让我离不开这些,我固执的走上了服饰文化研究的路,一条沈从文先生﹑王㐨先生都支持鼓励的道路——古代服饰的复原研究。

下面这段文字,摘自我在日本的一篇演讲,是1982年我参加了湖北荆州马山一号楚墓发掘以后。1984年到1990年我对湖北江陵马山一号楚墓出土衣衾的复制研究简报。

春秋战国时期,社会政治经济各方面都在发生重大变革。以丝麻为原材料的纺织业生产也空前繁荣起来,尤以高级丝绸加工工艺技术的提高更是突飞猛进。社会上层已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奢侈消费集团,衣必文绣自不待言,即使宫室狗马亦多有身披锦绣。邦国之间的礼尚往来使用美锦文绣耗资可观。哪怕为解决政治问题、战争请求盟和竟也使用大量的纺织刺绣的生产者——执针,织纴的工奴和“女工妾”作为贿赂(《左传·成公》楚人伐鲁;《国语·晋语》晋人伐郑)。社会各方面在这种种风气下,高级丝绸的消费量急剧增长,促使这一时期官、私营纺织刺绣生产的规模日益扩大。产品的精美新奇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

中国的丝绸自古享誉世界,这不仅见诸古文献的记载,近三十年的考古发掘也不断为中国辉煌的古代服饰文化提供实证。研究和继承中国的服饰文化变得更迫切更需要也更有条件了。战国服饰实物资料,主要见于1982年被沈先生誉为“丝绸宝库”的楚国贵族墓葬。该墓出土的众多丝织文物,给我们提供了认识和研究楚国服饰文化的重要实证。

这座墓葬在湖北省江陵县城外马山砖瓦厂内,出土的丝织文物极为丰富、共有衣物三十五件,包括服饰,衾被及其它丝绸用品,发现的丝绸品种也很为可观,包括绢、绨、纱、罗、绮、锦、丝、绦、编组,刺绣和针织品等十大类。在工艺技术和装饰艺术方面都具有相当充分的代表性,堪称战国丝织文物之精华,近些年在研究这批文物的基础上,我对江陵的丝绸衣物作了实验复织研究。实验中更全面地认识了解到马山衣饰的各类加工工艺和它的穿着功能用。这里仅就复制工作的一些问题,试谈一下我对战国出土服饰、染织、刺绣和缝纫工艺的初步研究成果与评价。

复制品的通常概念是依照文物原件制作一件外观与之相同的,可供陈列展览的替代品,但这是最一般的复制品。从实际经验来看复制品主要有以下几种形式:

(1)文物“现状的复制”品:即按文物出土后看到的样子,质感、色调、纹饰、残缺形状以及文物久经埋藏的历史风貌特征,着意如实表现,做得水平高的可以乱真。选用的复制材料与工艺,可以与文物一致也可以不同,重在追求表面酷似。例如:用石膏翻模复制铜、骨、陶器,用涂料仿作表面色泽。复制突出的重点是造型、尺寸、纹饰、色调外观与原件一样。这种复制品是展览、观察的普通替代品,因直接取模于文物本体,也具有一定的科研价值。

(2)文物现状与复原相结合的复制品:这种复制品不是折中,也不是各一半,而是侧重现状或文物原貌的复制方法,复制时要照顾到文物现状与原貌的协调性。

(3)文物的实验考古研究成果——“复原复织品”:这是一种有实物依据及可信的文献资料,经过研究恢复文物的造型、纹饰、色彩、结构,并使之完整化,再现化的研究复织方法。这种研究方法是我们对古代文物的实际形态,工艺技术及生产力水平、美学价值和历史地位有更深入、较实际的研究后再现文物原状形态的方法。“复织研究品”的基本要素是掌握准材料,应当选用与文物相同的原材料,还要应用古人的工艺方法为织作条件复织成品。复原复织是在综合研究和科学实验为基础上,恢复文物本来面貌、质量与工艺技术的研究成果。

为了对战国服饰的研究工作,能够有一些切合实际的认知,在进行了初步直观分析之后,我们选马山楚墓的几件实物标本,试做“复原复织”实验研究,作为具体研究的一种形式来探索古代实际应用的各种加工工艺,以期再现楚国服饰的历史原貌。通过对文物的全面探索研究,有依据的,最接近文物本来感观效果的把衣物原有的华贵壮美,以及染、织、绣的技艺水平重新表现出来。我认为这是研究古代服饰织造、设计、剪裁等方面较好的科研手段。

一  复原研究N7对龙对凤纹绣衾(大被)

绣衾长220cm,宽207cm,衾上缘正中有一深20cm、宽40cm的方型凹口一个。上缘“被识”为彩条纹绮,衾被面三边镶有飞凤纹绣缘,衾面由五幅刺绣对龙对凤纹匹料拼缝而成。

衾被原件现在保留下来的色彩感觉较少、较灰暗,经过二千多年地下埋藏及棺内液体的浸溶,使色彩褪变很多,但某些局部叠压部位或反面,仍保有部分较鲜明的色彩。这次的复原件就是依照当年我们参加马山墓发掘时,对刚刚出土的织物保存较鲜亮部位的颜色,现场观察寻找用色规律,摹绘色标所记录的色彩复制的。共有六种颜色:深蓝、天青、绛紫、金黄、深黄、牙白。刺绣工艺为锁绣针法,刺绣技法上原件能较明显地分辨出是由多人刺绣而成,刺绣针码的大小、宽窄及纹线的处理手法略不相同,共性中表现出个性,复原时按最典型工艺做了统一规定,每1cm绣8针,每个锁绣圈套1.25mm,宽0.7mm。

因其当地气候为多雨潮湿的大环境,为保暖养生而特别设计的被头形制。即被头正中设凹口,这种形制比现代长方形被型能更好地保暖肩部。其型制于先秦文献中未见记载,沈从文先生曾撰文介绍江陵楚墓丝绸,指出此被或即稍后文献中所说“鸳衾”。

被面刺绣纹样为串连的对龙对凤纹(图1、2),不仅刺绣工艺精湛,纹样单位之大也是出土丝绸文物纹饰中前所未有的。图案设色重对比,通体以冷色调为主,典雅抒情。一个花纹单位是由四对凤,三对龙纹构成,左右对称,花纹纵向以植物枝蔓作串连,上部轴线处用个三角形花纹合总两列龙凤,形成一个181cm长的大单位纹样。图案设计及设色水平极高,凤与龙的造形具写实感,又非常抽象。其中一对龙凤纹仅各有一足一尾,由一线相牵与一凤体相连,而另一对凤,则只有一羽一爪,以中腰一线与上部龙纹合身。此外龙身凤距,凤身而龙爪的例子也可互见,艺术构想大胆而充满幻想,情韵绵密,格律谨严。

王亚蓉:战国服饰的复原研究

二  复原研究N-10凤鸟花卉纹绣绵衣

这是马山一号楚墓内棺出土的第十件彩绣绵衣,绵衣两袖平直,袖展158cm,身长165cm。上衣正裁四片,“下裳”由九片拼缝,襟,襬锦缘宽9cm(图3)。N10绣衣,乃此墓绣衣中最为精绝的一件,每厘米绣10个锁绣套圈,每个套圈长1mm,丝纹挺括利落,精美无匹。绣纹为正面鸟像,两翅平开直身而立作起舞状,头上冠羽有如华盖,两侧垂悬如流苏,神秘庄严使人联想到古代盛饰的女巫。两翅上曲部分复作两鸟头形状,其一更生出花枝向上漫卷至顶反倒挂下长长的三穗花串,似战国组缨陆离玉佩之状。呈现出楚文化纹饰设计与设色的神秘情趣魅力(图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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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 N10 绵衣正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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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锦衣,领、袖、衣缘、周身均有纕缘,衣缘为特别织造的马山楚墓C型大菱纹锦。锦衣领内、外均附有钉缝在上面的,纹饰精美的窄绣装饰带,类似现今的护领或男士们使用的各色领带。这件衣服或是一种礼服类服饰,锦衣领内、外均用稀疏的针脚固定,大约当时楚人要因应时节随时更换窄带。

衣领上的这种窄绣装饰带,马山楚墓出土有四种,以N10衣领外侧钉附的绣带最精美。带宽6.8cm,花纹单位长17cm,采用对顶针纬向纳绣显示花纹的方法绣成车马田猎纹。在方寸之地作出一幅楚贵族陵险阻,搏虎豹,射猛兽的田猎场面,工艺之精不可想象,仅用绛、黄、蓝、棕四色便造成如此富丽效果,尤以翠蓝色为最漂亮(图5)。复制这条领,绣工难在针法非常细密,耗用工时数量惊人。

王亚蓉:战国服饰的复原研究

图5 纳锦绣技法复制领缘正背面对比

(1)先用合股丝线平织窄带,织造密度平均为每平方厘米经线32.6根,纬线18根。带宽6.8厘米,共排列经线222根。

(2)织带完成,将其染成深褐色,再按意匠图纹饰绕经线纬向纳绣花纹。这种绣法表面看非常像纬线显花的织锦(图6),但比纬锦花纹遮盖力强,线纹纯净鲜明。由于在带上满地做绣,过去我们误认为是一种特殊的“绕经纬花织物”,直到最近研究复织N10绣衣需织造这条领带结花本时,近入接触实践才发现,所谓“绕经纬花织物”是绝难在织机上提花织造的。反转而探求其他方法,实践证明它是一种特别的刺绣技法——绕经纳绣针法的作品。刺绣时,采用这种纳绣工艺,要求绣工有极好的眼力,数着布丝一针不错的按照意匠图依次绕经纳绣,一个单位纹样大约要绣30个工作日。完成这一条绣领则需大半年时间,不说设计者的智巧和艺术价值,仅绣这条装饰绣带的劳动量就令人惊骇。

(3)就绣带外观而言,它酷似织锦,胜似织锦,但到底不是织锦。如果这种刺绣工艺要有一个命名,可称为“纳锦绣”或“纳缕绣”王充《论衡·程材篇》提到“纳缕之工,不能织锦”,可能就指的这种特殊而费时的绣作。这段文字应是刺绣与织锦的比较,可以作为命名的参证。

三  复原研究N9龙凤虎纹绣单衣

这件虎纹单衣是尸身上包裹的第六层(即九道带子以内从外到内的第六层)总编号为N9,出土时衣身,衣袖是分别放置在尸身上,未缝制成衣,现复原件依N13形制完成,原绣地四绞素罗用绢料代替,因为织罗的技术已经暂时失传,只能选用绢地进行试绣一件替代品。

绣衣两袖平直,袖展274cm,身长175cm,长袖敛口,“下裳”五片拼缝,襟缘宽12cm,领缘宽4cm(图7)。

N9绣纹为一支旋转飞舞的凤凰,双翅,爪尾下各压着两条扭摆挣扎的龙和一只引颈怒吼的虎。又抽象又神肖地勾画出一组凤虎龙相搏场面,整件绣衣由76组纹饰组成,高雅壮美。特别是图案中两两相对的虎,周身由朱墨二色绣作旋转条纹,斑斓彪炳威猛而秀美,可说是虎虎生风的一件杰作。图案单元纹样不大,以一凤二龙一虎组成一方形图案单位,仅金钟花型凤冠突破方形甩出搭压在另一个花纹单位的虎尾上,成了图案间相互嵌合勾连的纽带。凤鸟两翼一字张开,压在方形图案单位的对角线上,这是很巧妙的一个图案完整设计招数。花纹单位左右反转,上下平移,整个图案布局即为之一变,由凤展翅造成的大斜线,把图案拼连出一个大菱形联合单位纹样,两虎并立其间,凭添无限生机(图8)。

王亚蓉:战国服饰的复原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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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8 N9单衣龙、凤、虎纹绣纹样

四  复原研究N2龙凤大花纹彩绣衾

N2绣衾原件绣面是由刺绣匹料零头拼缀成被面的,故花纹不完整绣面表现的没有完整的规律,但色彩保存较好,辉煌壮丽的艺术效果仍然光芒四溢,不可掩蔽。首先摩绘拼对复原了纹样和色彩。再彩绣复制出匹料的原貌,更见出设计布局的大派和雄浑气势。

纹样以龙凤为主题,左右对称,色彩不多但设色巧妙。以花纹密集形式构成长方形块面,形成一个轴对称的花纹单位,高78cm,宽45cm。在对称轴一侧花纹配置一大龙居上,体态状如游蛇,盘曲呈“弓”字形。龙巨口细尾,张牙舞爪,上颚夸张的向前伸展,头上有冠角,身长达96cm,其间攀附一条小龙,卷首回身与之呼应。下部为一只长冠曲颈修身卷尾的大凤,作凌空飞逐之状(图9)。翼下则一妩媚幼凤依傍相随,凤喙衔着龙尾,龙作扭曲挣扎状,如此一幅情景,使画面充满生命的活力,洋溢着世情味和戏剧性。其中寓意跟后世“龙凤呈祥“帝后象征一类可能不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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纹样的中上部骑轴线设一花树,花树上端两龙首相拱处,嵌个鲜明金黄涡轮纹,若这是代表太阳,花纹设意或与《山海经》中“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的扶桑树故事相关联。图案原件可分辩色彩六七种之多,古代在染色工艺上必相当考究,至今仍显得深沉,明快,旧里透新。

复原马山墓两件绣衣,并对其同出各式衣物的研究,使我们有机会对战国服饰的设计,剪裁及印染织绣装饰技艺获得了一些新的认识。我想就染色工艺和设计剪裁结构两个方面发表些粗浅看法。

这次丝绸文物的复原研究工作中, N10田猎纹纳绣领丝带的绣线都是用植物染料染色的。N9虎纹的朱红绣线是用矿物颜料朱砂着色的。王㐨先生1973年以来在这方面进行了多种实验,解决了矿物颜料朱砂染色的技术难题,并首先应用到这次马山楚墓复原复制刺绣品中。矿物朱砂染色是一种特殊着色方式,采用天然卵黄乳化剂与粘合剂——熟桐油混调,再加研磨得极细的朱砂颜料制成色浆,以揉染法着色。用朱砂量之大也超出一般人的想象,大致丝绸与朱砂的重量比例为1:1。即1公斤丝绸得使用1公斤朱砂着染,甚至高饱和的涂染着色可达1:3。工艺流程时间也是比较长的。其它色彩,以田猎纹领为例:丝带本身先经铁媒染处理,再用黄花松树皮和苏木套染,钴蓝为青黛染成;黄为栀子,棕为黄花松树皮,用不同的媒染法,不同地浸染次数染得的。

服制形式方面:过去多认为中国衣裳的剪裁方式,只有传统的平面剪裁。平片的裁,平片的缝,宽博舒适,但肩腋前后多折,不甚附体。而战国楚墓出土衣服却是平面剪裁产生立体效应的较早例证,也就是平面中国式的剪裁平面拼缝表现出立裁效果。马山墓衣制一律作交领、右衽、直裾、上衣下裳连成一体的深衣制。“衣作绣,锦为缘”,袖腋处设“小腰”左右各一,即深衣制度所谓“衽当旁”的“衽”。穿上身时,小腰的功效即可显现:本来前后平直的上衣,着衣后因“小腰”嵌片横于腋下,遂把上衣胸襟向前推隆十余厘米,又造成两呈作八字式低垂。腰部自然收敛,结带束腰,“下裳”部分即作筒裙状变化。“上衣”即呈现立体化,相应地表现出人的形体美。这是很为简单,成熟,充满才智的设计,是值得我们今天的服装设计师,从中吸取教益的。

这项复原研究工作,有关衣衾的形制,尺寸均依照彭浩先生《马山一号楚墓》发掘报告为准,并参考了王㐨《深衣释衽——江陵马山一号楚墓发掘报告》对衣腋下插角“小腰”的新解释,特此致谢!

作者单位:中国历史研究院考古研究所

注释从略,完整版请参考原文。

编辑:湘 宇

校审:水 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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