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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伟劼评《断裂的乡村》︱西班牙是一个甜甜圈

作者:澎湃新闻
张伟劼评《断裂的乡村》︱西班牙是一个甜甜圈

《断裂的乡村:走过不曾如此空心的西班牙》,[西班牙]塞尔吉奥·德尔·莫利诺著,朱金玉译,浙江人民出版社2022年3月出版,370页,58.00元

也许每个稍微有点规模的国家都有互为表里、对立统一的两面,这两面既呈现为地理特征,又呈现为与地理特征相应的人的特性,所谓“风土人情”。在很多国家,这对矛盾是由沿海和内陆构成的,在现代化进程中,这对矛盾又会与城市、乡村之间越来越紧张的对立纠缠在一起。不要以为《百年孤独》里的马孔多能代表哥伦比亚的全貌,马尔克斯自己也承认,马孔多所在的加勒比海岸地区和高原上的哥国首都波哥大差异巨大,嘻嘻哈哈的加勒比人和过于正经的波哥大市民像是两个世界的人。在阿根廷,则是位于海岸的首都和占据着广袤腹地的内陆省份从十九世纪到今天都一直互相鄙视,二者看起来几乎是两个国家。类似的,也可以说存在“两个西班牙”。在《断裂的乡村:走过不曾如此空心的西班牙》(La España vacía: Viaje por un país que nunca fue)里(以下简称《断》),作者是这样定义这两个西班牙的:“一个是城市化、欧洲化的西班牙,从面貌上看和任何一个欧洲社会别无二致;另一个是内陆的、荒芜的西班牙,我称它为西班牙无人村。”这本书就是围绕第二个西班牙展开的。

西班牙在欧洲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存在。曾经被伊斯兰文明征服、统治的历史,使得西班牙文化表现出很明显的文化杂交的特性。地理的多样性,又造就了西班牙不同地区风土人情的千差万别,对地区的认同更甚于国家认同的西班牙人组成了一个“散装西班牙”。这本书揭示了西班牙的另一个有别于欧洲其他国家的特征:西班牙的人口分布是极不均衡的。西班牙的人口密度地图,呈现出一个甜甜圈的模样,这个甜甜圈中间再加一小块面包——马德里和它周围的卫星城。如今,这个国家超过八成的人口生活在沿着海岸线分布的数个城市以及位居中心的首都地带,不到两成的人口则散布在占国土面积一半以上的内陆腹地地区,有些地方的人口密度跟北极圈差不多,这就是所谓“西班牙无人村”地带。该书作者就生活在位于内陆地区的萨拉戈萨,这是“西班牙无人村”地区唯一一座人口超过五十万的城市。

萨拉戈萨,古代阿拉贡王国的首都,是连接马德里与巴塞罗那这两座伊比利亚半岛核心城市陆路交通的必经之地。我还记得初访这座城市时,在城外河滩的步行道上望去,缓慢流淌的埃布罗河泛着土色,远处高耸着皮拉尔圣母圣殿主教座堂,烈日之下,萨拉戈萨像荒漠中的一块绿洲。我第一次去西班牙时,坐高铁从马德里沿着东北方向去巴塞罗那,经过阿拉贡地区,就惊异地意识到原来西班牙也有沙漠。后来我又从马德里一路向南,穿越堂吉诃德曾经漫游的拉曼恰的原野,再一次踏入属于“西班牙无人村”的荒凉地带。难怪堂吉诃德第一次出游时,走了一整天也没遇到一件值得一提的事,因为漫漫荒原实在是太单调太无聊了,而炎炎烈日“把他的脑浆都快烤化了,如果说他还有脑子的话”。这片适合作为英雄史诗场景的土地和这片土地上梦想当英雄的人,被老辣的塞万提斯好好儿地嘲讽了一番。

张伟劼评《断裂的乡村》︱西班牙是一个甜甜圈

塞万提斯

塞万提斯是城里人。他在《堂吉诃德》里也虚虚实实地说,这部小说的手稿,是他在托莱多城内的一条商业街上买到的。塞万提斯这个城里人让穷乡绅堂吉诃德和他的土老帽侍从桑丘在书中出尽洋相。《断》的作者认为,在西班牙,城市和农村的对立早在工业革命之前就已存在。现代化进程必然会加剧二者之间的对立。人口从农村大规模流入城市,几乎是“历史进步”的铁律。在作者看来,西班牙的问题在于,它的农村在大规模的现代化进程开启之前,就已经衰弱不堪了。1950年至1970年的工业化和基础设施建设使得西班牙具备了成为一个现代国家的物质基础,但对于西班牙农村来说,则是致命一击,这二十年的农村人口外流极大地加剧了西班牙内陆的空心化。这是佛朗哥独裁统治的“成果”。很多人以经济建设的成就来为西班牙历史上的这段长达三十六年的专制时代正名,甚至有人认为,要不是佛朗哥大元帅的暴力、铁腕、高效,西班牙就不会在二十世纪后半叶跻身发达国家之列,因此他枪毙不同政见者的行为是可以原谅的。《断》揭示了佛朗哥统治是如何摧毁西班牙乡村的:这个滑头的元首一方面高调赞颂西班牙乡村保留了极为纯粹的西班牙祖国之魂,一方面不惜牺牲农村发展城市,使得城市与农村的失衡现象严重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在他的号令下,人们大兴土木建造水库,为不断扩张的大城市提供水源和电力储备,把很多农民世世代代生活的土地淹没在水底。不接受征地的农民会被国民警卫队强行拖出家门。失去家园的西班牙农民不得不挤进城市周边的棚户区,为了讨一口饭吃而不得不从事城里人不屑去干的各种工作。就这样,西班牙经历了一种畸形的现代化:一面是光鲜亮丽、日新月异的马德里和巴塞罗那,另一面则是千疮百孔、死气沉沉的内陆乡村。一个西班牙在全世界的目光中出尽风头,另一个西班牙则被荒废、被遗忘。

这另一个西班牙,却在文学中获得了坚实的存在。作者提到了好几部以废弃的乡村为主题的西班牙当代文学作品,尤其是1988年出版的中篇小说《黄雨》(La lluvia amarilla,胡里奥·亚马萨雷斯著,中译本由上海文艺出版社2016年出版,童亚星译),这是阿拉贡山村的一曲挽歌:一个孤寡老人被整个世界遗忘在哀涅野的荒村里,临终前躺在床上想象自己的死亡,回忆过去的生活。作者认为,这部超级畅销书激活了很多西班牙人隐藏在心底的一种细腻情感。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西班牙加入欧共体,从欧洲获得了一大笔用于现代化建设的资金,修建高速铁路、高速公路网、筹办奥运会和世博会,仿佛要跟那个贫穷落后的过去彻底决裂了。正是因为对如此高速的发展节奏心生恐惧,人们反而倾向于喜欢往昔的、恒定的东西,于是在书店和影院刮起了一股怀旧之风。怀旧,正是现代性在求新求变之外的另一面。其实相对于中国的城市,西班牙城市的变化还不算有多剧烈,很多街区的布局和建筑风格仍然保留着老样子,人们的生活还保持着很多历史悠久的传统。我记得第一次带太太去西班牙旅游时,我问她,对西班牙有什么印象?她的回答很有意思:“让我想起小时候。”在我们这代人的成长历程中,我们的国家是要用几十年的时间走完西方发达国家几百年走完的路,变化之速,变迁之巨,时时令我们晕眩,常常都来不及去怀旧,新的高楼又在家门口拔地而起了。当我们回到故乡时,过去的宅子没有了,小时候的学校消失了,找不到过去的一丝影子。过去的那种喝茶看报、摇扇纳凉式的慢节奏的生活,也被以KPI为主导的快节奏生活取代了。于是,在尚未被现代化进程改造得面目全非、生活节奏较为舒缓的西班牙,我们产生了回到往昔的幻觉,并且很享受这种幻觉。比我们年轻一两代的中国人就未必如此了。我的学生们去西班牙做交换生,往往会抱怨生活的现代化便利程度不及国内,网购的体验就是漫长的等待,在超市买东西还得费劲地掏出现金、辨认零钱,作为西班牙最现代化的城市之一的马德里,被他们唤作“马村”。我们的上一辈人可能又要比我们更恋旧。每回电视上播出那种国人几乎清一色穿着蓝裤子、黑布鞋的电视剧,他们就看得津津有味,沉浸在一个不可能再重来的时代的幻觉里。余斌的散文集《去今未远》和《时过境迁》都记录了往昔年代的种种生活细节,细数各种老物件,过去觉得颇多不便又无法弃之的东西,今天看来不仅不再令我们怨恨,反倒有点可爱了。“怀旧”这个词,在西语里是nostalgia,从词源上看是“回归”与“痛苦”二词的组合,自带一种悲剧意味,就像《黄雨》这部小说阴惨惨的基调那般。而汉语中的“怀旧”“恋旧”“怀恋”,既无苦痛的味道,还多了一份爱恋的甜味。

在《断》的作者看来,西班牙苦情的、悲剧性的荒凉风景在一定程度上也是被文学家们建构的。他在为西班牙无人村的问题发出疾呼的同时,也为无人村的传说袪魅。他看到了现代化进程的两面性:现代国家的建构和风景的建构同步进行,当统一的语言、统一的民法典在整个国家得到推行,火车站、国民警卫队岗哨、省级银行、学校和邮政所逐渐遍布西班牙的各个偏远角落时,一套神话体系也在广阔的西班牙无人村地区逐渐铺展开来,和风景融合在一起。从十七世纪的塞万提斯到二十世纪的阿索林、塞拉,西班牙文学家们对西班牙的不毛之地或是尖酸嘲讽,或是扼腕叹息,或是高调歌颂,却往往只见风景,不见风景之中的居民。在指出这些问题之后,《断》的作者显露出西班牙知识分子的救赎情结:“西班牙人需要拯救在荒原上备受煎熬的人们,需要让那里树木遍地,发展现代化,修建高速公路,利用运河和水库保证灌溉。西班牙人必须有所行动,因为他们的风景不是风景,而是亟待解决的问题。”

另一方面,他也发掘了意识形态意义上的西班牙无人村,那就是卡洛斯主义。这一思潮起源于十九世纪西班牙拥护堂卡洛斯亲王和专制主义、反对伊莎贝尔二世女王和自由主义的政治运动。作者认为,在欧洲没有哪个地方像西班牙这样眷恋旧制度。反城市化的、捍卫天主教传统价值观和君主正统主义的卡洛斯主义,在西班牙尤其是这个国家的农村地区从十九世纪至今一直保持着强势存在,它对于过激的现代化变革起到了制衡作用,也让那些自觉被现代化进程抛到边缘地位、深受其辱的人找回了自尊。作者以一个在西班牙家喻户晓的电台播音员的经历说明了卡洛斯主义在国家转变过程中的适应能力:此人从一个极其重视传统的内陆地区来到马德里,成为最火的流行音乐排行榜节目的金牌主持人;在首都的繁华街头,他可以穿着家乡的土里土气的服装招摇过市。相比于美国、法国等更为民主多元化的国家,西班牙的流行文化是温和的、讨喜的,并没有遭遇那种与街头抗议活动相关联的激烈冲突或决裂。作者的这番观察,再一次揭示了现代性的两面性:一方面是新与旧的对抗,另一方面也是新与旧的妥协。其实,作者没有提到,在欧洲还有一个国家与西班牙在这方面的情况是类似的,那就是英国。恰恰是在这个较早实现了现代转型的国家,保守主义一直是一股强大的力量。英国社会在保留了旧制度的很多令人厌恶的东西的同时,也避免了激进的流血革命,其现代化历程中的社会动荡程度比起法国、德国等欧陆国家要小得多。英国历史学家埃里克·霍布斯鲍姆就在英国议会大厦的哥特式古风和英国律师的假发中看到了一种人为建立的现代与过去的连续性,他由此提出了一个对于理解现代性来说非常重要的概念:“被发明的传统”。卡洛斯主义在一定程度上也在制造和贩卖这样的“传统”。《断》说得很明白:“传统仅仅是大家共享的谎言,所有人都当它是真实存在的,让它以宗教的方式流传下来,卡洛斯主义也深谙这套机制。”

《断》一书中译本的“上架建议”写的是“社会纪实”,不过,这本书也兼有文学批评、历史著作、人类学民族志等其他文类的特征。总的来说,这是一部散文作品。“散文”(ensayo)一词在西班牙语里还有“试验、排练”的意思,由此来看,散文意味着实验、尝试、探索,因此可以不拘一格,法无定法,采取最自由的形式,但目标是明确的,因为实验也好,摸索也好,总归是要向着一个目的进发的,我们在汉语中理解的“散文”的要义——“形散神不散”,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这个意思。《断》就是一次接近西班牙无人村的尝试,它的散文之“神”,是连接着现代西班牙人与伊比利亚古老土地的深厚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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