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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匈牙利,历史始终与现实同在

在一个夏季和一个冬季,刘子超分别用搭火车和自驾的方式,来到他去过许多次的中欧。他说,除了这一地区本身的魅力,中欧对他的吸引力还在于它始终生长在帝国和强权的夹缝中,执拗地保持着自己的独特性。它的强烈的撕扯和游移感,使这位旅行写作者感受到了某种心灵上的契合。在《午夜降临前抵达》一书中,刘子超记录了这两次漫游。就这次写作,澎湃新闻私家地理与他做了快问快答。

澎湃新闻:你在写作中引用了许多文学作品,在旅行中,文学的中欧和现实的中欧,有交相叠映的时刻吗?

刘子超:在古老的城市经常会有这样的时刻。比如在布拉格老城的啤酒屋,推门进去的瞬间,经常会觉得走进了赫拉巴尔或者哈谢克笔下的世界。

澎湃新闻:在我的理解中,纪实写作也是创作,旅行文学也是作者的私人化表达,那么在这两次旅行中,你取舍写作材料的标准是什么?你想要展现的是怎样的中欧?

刘子超:记忆是最好的标准。写作的时候,有些记忆会下沉,有些则会浮现,形成一种自然的选择。在这本书里,我想展现的是一个夹缝中的地区(夹在德国和俄罗斯之间),它的历史与现实,人的生存状态。这个地区本身就充满了悲情,可能是世界上最悲情的地区之一。

澎湃新闻:在你遇到的东欧的普通人身上,能感受到历史的负累吗?比起其他地区的人来说。

刘子超:能感到某种沉重。这种沉重既是历史带来的,也是历史不断重演的现实带来的。

经出版社授权,澎湃新闻私家地理摘录其中几节,与读者分享刘子超眼中的东欧。

在匈牙利,历史始终与现实同在

《午夜降临前抵达》;刘子超/著;文汇出版社·新经典文化;2021-8

埃格尔

我向伊斯特万·多博广场方向走,路上有一座四十米高的尖塔。它是一座清真寺的附属建筑,标志着16世纪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入侵欧洲的最北端。从这里拐进去,便看见身披甲胄的老伊斯特万矗立在广场中心,俯瞰着来往的行人。叫他老伊斯特万,是因为按照匈牙利语的习惯,姓是放在名之前的。

在匈牙利,历史始终与现实同在

坐落于布达佩斯的圣·伊斯特万一世雕像

1552年,伊斯特万率领着两千名士兵与进犯的十万土耳其大军对峙了一个月。当时,作为独立国家的匈牙利已不复存在,土耳其人早已占领了大片匈牙利的土地,自然没把一个小小的埃格尔放在眼里。然而,埃格尔人以高尚、坚强的精神投入了战斗。在决定性的反围攻战中,女性也加入了战斗,她们站在城墙上,将烧开的树脂浇在敌人身上。

谣言开始在土耳其军队中肆虐。他们认为埃格尔人之所以如此勇猛,是因为喝了公牛血。他们并不知道,埃格尔盛产一种颜色如公牛血的红葡萄酒。士兵们痛饮了葡萄酒,胡子也被染得血红,显得杀气腾腾。土耳其人被击败了,埃格尔获得了拯救,伊斯特万成为匈牙利的民族英雄,而公牛血红酒成为匈牙利最著名的红葡萄酒。

一个国家的饮食传统总是与民族情结相互作用,这样两者便都获得了传奇性与正当性。

记得小时候去巷口排队买油条,祖母便告诉我,那油条炸的是秦桧夫妇,于是知道了那些排队的大爷大妈吃的是民族大义。此刻,看着老伊斯特万的雕像,我也非常想喝一杯埃格尔公牛血红葡萄酒,向英勇的埃格尔人民致敬。

在冬天的欧洲旅行,我渐渐习惯了走进教堂。尤其在圣诞期间,店铺关门,但教堂总是开着。有时候在外面走冷了,或者天气不好,我就会随便走进一所教堂,坐一坐,让自己暖和过来。

我喜欢推开教堂大门时那股木头的味道,里面总是很暗,而且静悄悄。我朝埃格尔大教堂走去,世界像下雪一样宁静,我突然想起今晚是平安夜。

一个吉卜赛女人坐在教堂门口的石阶上,我从兜里摸出两枚硬币给她。教堂里只点了几盏灯,又黑又静。我坐在木制长椅上,只能看到圣像模糊的轮廓。我坐了十分钟,想站起来的时候,我又让自己多坐了一会儿。之后,我走出教堂,把剩下的硬币也给了吉卜赛女人。不知为什么,她的脸让我想起在奥斯维辛集中营看到的那些受难者的照片。

我穿过马路,走过图书馆和气象台,街上张灯结彩,可没什么路人。一个醉汉提着酒瓶子走过,嘴里嘟囔着什么。两个司机发生车辆剐蹭,正站在路中央互相咒骂,却没有围观群众。平安夜的埃格尔是如此寂静,人都去了哪儿呢?我想着在国内,人们恐怕已经开始准备狂欢了。

我总算发现一家人满为患的餐厅,有看上去不错的匈牙利家常菜。只有两桌顾客在店里用餐,其余人都在等着打包带走。

我排到队尾等候。站在我前面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身材很瘦,穿着棕色皮夹克,高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圆形的黑边眼镜,已经微微有些秃顶,深蓝色的毛线帽子攥在手里。他跟我打了个招呼,我也向他点头致意。他问我是不是游客。

“是的,特意来这里旅行,想看看匈牙利冬天的样子。”我说。

“非常安静,对吗?”

“比我想象的还安静。”我回答。

他是埃格尔一所高中的物理老师,没有孩子,只有他和妻子一起生活。

“平安夜不在家里做点菜吃?”我问。

他有些腼腆地一笑,说妻子不太善于厨艺,他们的晚餐都从这家餐厅买回去吃。他环顾了一下周围:“很地道的餐厅,也不贵。”

“是的,看上去相当不错。”

轮到物理老师点菜了。他一边点,服务员一边麻利地打包。这时,他突然转身问我:“你愿意来我家一起吃晚餐吗?”

我脸上的表情一定有些错愕,但是一个陌生人的善意总让人难以拒绝,更何况我也好奇一个匈牙利物理老师的家庭。

“如果不太麻烦的话,”我说,“谢谢!”。

我们一起走出餐厅,走进埃格尔的平安夜。他一只手提着菜,另一只手把毛线帽子戴到头上。他住在两条街以外的住宅区,楼下有一家小酒吧还开着门,几个年轻人正站在门口抽烟。物理老师告诉我,他就住在酒吧上面那个房间。

他妻子开了门,一只拉布拉多犬跑过来又磨又蹭。他妻子看到我显然有些吃惊。物理老师解释了一番,把菜递给她,她微笑着向我打了招呼,便进了厨房。

房间铺着木地板,暖气烧得很足。靠窗那面墙边摆着一个书架,除了书,还有物理老师和妻子的合影。另一面墙边是一架钢琴。琴上盖着桌布,上面摆了不少小玩具,看样子似乎已经有段时间没人弹奏了。房间不算很大,但是两个人生活绰绰有余。

我们在餐桌前坐下。物理老师开了一瓶红酒,妻子已把菜分盘上桌。每个人面前都有酒杯、刀叉和盘子。我们碰杯,祝彼此圣诞快乐,然后一边吃饭一边谈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你知道吗,开始我以为你是日本人,”物理老师说,“我之前接待过一个日本年轻人。”

“有很多日本人来这里旅行吗?”我问。

“是这样的,我在一家民宿网站上注了册,一个日本人就发信联系我,大概是两个月前的事了。相比中国人,来这里旅行的日本人还算不少。”

“你感觉中国人和日本人的差别大吗?”

“外表上我很难看出有什么不同,”物理老师笑着说,“但日本人的英语不是太好,所以很难和他们进行太多交流。不过我问了他对中日关系紧张的看法。”

“他说什么?”

“他说,他并不关心政治,很多日本年轻人也不关心,他们甚至不知道现在的日本首相是谁。”

相比一个没人关心政治的社会,一个人人都热衷参与政治的社会,反而更可怕—只有极权时代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物理老师的故事

我们很自然地谈起苏联时代的记忆。

物理老师喝了一口红酒,像在追忆非常久远的事情。然后他郑重告诉我,他是犹太人。二战时,他的祖父母经历过非常可怕的岁月。他们原本住在布达佩斯,1944年夏天被送进波兰的集中营。他们负责做苦力,侥幸活了下来。

在匈牙利,历史始终与现实同在

奥斯维辛 图 刘子超

二战结束后,为了忘掉过去,一家人迁居埃格尔。他们隐瞒了犹太人的身份,没有跟任何人透露。他们甚至皈依了天主教,也不再按照犹太人的习惯礼拜和生活。他们担心,一旦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将来可能再遭厄运。

他们保守身份的秘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甚至连儿女也不知道这些事情。直到要去布达佩斯上大学之前,物理老师的父母才告诉了他过去的一切。

“我带着强烈的震惊离开了埃格尔。”物理老师说。

那时,苏联已经解体,社会主义阵营的巨变仿佛发生在一夜之间。他开始去布达佩斯的犹太教堂,参加犹太社团的活动,也与一些犹太裔的年轻人成为朋友。他开始用心阅读《圣经·旧约》。在此之前,他对犹太民族的历史感到十分隔膜。

毕业以后,物理老师回到埃格尔工作。他说,除了布达佩斯,匈牙利的犹太人数量已经十分稀少,在埃格尔就更少,但他仍和布达佩斯的犹太社团保持着联系。

“犹太人的目前状况还好吗?”我问。

“很难用好与不好来回答,”物理老师说,“一旦遇上天灾人祸、经济衰退,首当其冲的总是犹太人——自古以来都是如此。”

我想起欧洲历史学家约瑟夫·P.伯恩在《黑死病》一书中写到的情景。当时,犹太人被认为是瘟疫的源头,于是遭到灭绝性的屠杀。而这些年,因为欧债危机和经济不景气,对犹太人的仇恨又在欧洲,尤其是匈牙利复燃。一个叫“Jobbik”(意为“更好的匈牙利”)的法西斯政党获得了不少支持,其领导人甚至进入了欧洲议会。

“有意思的是,经过媒体调查,这个人实际上拥有犹太血统。和我的祖母一样,她的外祖母是犹太人,而且是大屠杀的幸存者。报道出来之后,这个人就被Jobbik组织清除了,但是这个党派的势力仍然很大。”

“你对未来有过担忧吗?”我问。

“犹太民族总是时刻准备受难,这是我们从历史中得到的经验,”物理老师说,“在这个层面上,你可以说犹太人从来没有停止过对未来的担忧。”

他微笑着举起酒杯,于是我也举起我的。

“我们能做的只有祈祷。”他说。

回旅馆的路上,我的脑海里一直回响着这句话。夜空爽朗,点点繁星仿佛教堂的蜡烛。然而,在这处处隐藏着暴力的世界上,我们真的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吗?那些悲剧和苦难、战争和屠杀真的能够不再上演吗?

我想,是不能的。

那么,我们能做的,确实只有祈祷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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