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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清明不祭扫

因为疫情被封在家,所以不能去父母的墓前祭扫,心中感到无限悲凉。

三年前的清明节下午,我父亲患肺癌不治告别人世。他一辈子不抽烟不喝酒,而且勤于锻炼,持身甚严。当发现咳嗽不止,去查时已经到了晚期。我家从没有人患此病的,我祖父母都是93岁才去世的,同宗的几位老人都是长寿者。

当查出来时,问医生什么原因,医生说现在还没有完全清楚,可能与精神因素有关。我深深自责,妈妈走了以后,自己没有照顾好父亲。我对主治医生说:“你无论用什么药,想办法让我父亲活过九十,我就心安了。”医生告诉我,一般这种情况只有五个月。

确实,从查出到清明那一天,差不多就是五个月。那一天早上,我小妹妹到康复院换我回家时,我早已有预感,关照我的小妹妹:“爸爸如有不好,立即通知我。”但是,当我接到电话赶到康复院时,时间正好是六点,父亲已经闭上眼睛。我望着老人的遗体,只有默默流泪。

经历了父母两次住院、病危、直到去世,我有无限的感慨。2014年母亲在“重症监护室”里昏迷不醒,却因医保原因被赶进赶出,我甚至对院方说:“一切费用我自费”,回答是——“不行!我们也没有办法,这是规定”,是的,他们也没有办法。

四年后,我父亲病危又经历了一次。这些冷冰冰的话,使我对这个世界真的很失望,许多人对普通老百姓的生命视如草芥,早已习以为常,正所谓有权有势者无所不为,无权无势者一无可为。

今年清明不祭扫

还好,我还遇见了不少好心人,例如,我的老同学帮我母亲买自费药;还有我以前的一个学生——她是医生,在我为父亲看病时,帮了我很大的忙,她的同事——一位专家医生也为我出了很多力。还有,在医院拒收的情况下,位于杭州路的上海市第一康复院的一位主任——王医生帮了我很大的忙,她是一位快人快语的医生。那一天我和我三妹妹送我父亲到康复院时,是双休日,照例是不办理入院手续的,但是看到我父亲样子,王医生破例让手下人为他办理了入院手续。并且在两个星期中让我父亲体会到了临终关怀。

当我离开那个康复院时,我了解了它的历史,它的前身是陆伯鸿先生1923年创办的“圣心医院”,我明白了,那一缕人道精神还在。我永远感激王医生和她的康复院。

经历了这一切,使我觉得人间还是有温情的。但是,在冰冷的所谓“制度规定”面前,有的人变得冷酷了。所以,我们只能自求多福。

三年了,按照旧时代的说法应该的“服除”,我虽然不是官吏,但是这三年,我还是按照老规矩,从不到朋友家串门,甚至也不去看我的老师。我一年祭扫两次,逢父母忌日,还烧几个菜,泡上“大红袍”——我父母晚年都喜欢喝的茶。我觉得自己一辈子愧对父母:讲好了退休要陪我母亲,结果退休那一年妈妈走了;告诉我父亲,我已经辞掉缓聘的许多工作,文章也不太写了,父亲却去天堂找我妈妈去了。只有看到他们晚年喜欢喝我送去的大红袍、金骏眉茶时,我才觉得心里非常踏实,当我妈妈对我妹妹说:“这是你哥哥拿来的”时,我心里也高兴。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可惜,这样的日子太短了。一个人忙忙碌碌为名为利,结果父母却在一天天老去,等到醒悟时,一切都晚了。

如今,都是这该死的瘟疫,使我祭扫父母的权力被剥夺了,我甚至还不能在家里烧几个菜,泡一壶茶纪念的父母。庆父不死,鲁难未已;瘟疫不除,百姓难安。我想起了《鹤林玉露》里王安石的话:“贤者不得行道,不肖者得行无道;贱者不得行礼,贵者得行无礼。”悠悠千余年了,真是“天不变,道亦不变”。

我的小妹妹安慰我:“如果爸爸妈妈地下有知,他们也会原谅我们的。”

是的,也只能这样想了。大概古往今来都是这样的,饱读古书的父亲一定会理解我的,不然,他不会在那一年晚上给我讲了那么多话……

过去二十多年了,逢年三十晚上,吃了年夜饭,我们一家三口就回去,然后到家打个电话报平安,我从不陪我父母。妈妈走了以后,一般都是我几个妹妹陪我父亲的。

2019年除夕的晚上,我知道父亲已经来日无多,我留下来陪父亲。两个人谈了很多很多话,从早年他去香港的经历谈到对现实中一些人的看法。他只读过四年小学,却靠自修学到高等数学,77年我考大学那一年,他还跟我讲解过几道数学题。他在六十年代初还获得了华东师大中文系的函授本科文凭。他的一辈子手不释卷,所以头脑十分清醒。

父亲读过《周易》,曾经教我排“天干地支”和“八卦”,什么“乾三连,坤六段,离中虚,坎中满”,他说:“这八个卦记住了,你就可以自己排,六十四卦懂了,看易经就会了。这对你读古书是有用的。”可是我学会了前者,最终还是没有学会后者。退休以后,想学怎么也弄不成了。

除夕那一晚,他对我说:“有些事,我是看不到了,你一定会看到的。要当心好自己的孩子们。”

快到子夜了,他还是催我回家,说:“你快回去,已经很晚了,你在这里睡不着的。”

这就是父亲,他已经这样了,还替儿子着想。

我终于真正理解朱自清《背影》的深意了。

那一年的年底,我父亲的有些话应验了。

可是,我今年不能再去墓前看望我的父母了,这是一次令人刻骨铭心的清明节。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要诅咒这该死的瘟疫。但是,我坚信:“天作孽,犹可活……”。疫情总会过去的,春天总是会再来的。如果冬至还不行的话,我只有盼明年再去祭扫父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