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沙埕港灣 陳律鵬 攝
沙埕港古稱沙關,位于福建省東北端、福鼎市境内,為天然良港。其港灣入口地處閩浙交界,在福建的南鎮鼻與浙江的虎頭鼻之間,灣口之外有北關、南關兩個島嶼,形成天然屏障。港灣狹長彎曲,伸入内陸達36公裡。港灣内,兩岸山丘對峙,峰巒綿延。港中水深波平,海輪巨艦停泊其間,安若堂奧。灣口北岸為沙埕集鎮,距離福鼎市區45公裡,清《福鼎縣志》說:“沙埕在縣治東南,三面俱海,商民輻辏,與南鎮對峙,上接關山,下聯烽火,為縣治海道咽喉。”過了“咽喉”,便進入流江、羅唇海域。清光緒《浙江沿海圖說》描述道其“水道深廣,可泊大輪數十号,兩岸尚可擇地開築船塢,口門兩山拱峙,關隘天然,若再守以堅艦利炮,可為海軍屯聚之所”。
沙埕港作為軍事要地的曆史很長,尤其是1644至1662年南明時期的近20年間,它是重要的抗清據點。
一、朱以海等“移次沙埕”
陳律鵬 攝
清順治二年(1645)七月十八日,浙東反清集團的張國維、錢肅樂等在紹興擁立魯王朱以海(1618—1662年)為監國。次年六月,清軍在紹興大敗魯王集團,朱以海逃往舟山群島,十一月間,到了廈門。從1647年開始,浙江、福建的不少反清力量以魯監國作為抗清複明的旗幟,并取得了一些勝利。七月,魯監國親征,号召各地起兵,一時遠近響應。八月,攻克連江;十月,攻占長樂、永福、閩清、羅源、甯德等縣。南明隆武朝大學士劉中藻也在福安縣起兵,攻克縣城。到1648年,南明力量占有閩東北三府一州(福州府、建甯府、興化府和福甯州)二十七縣。
根據徐鼒《小腆紀年附考》的記載,1647年十月,魯監國封南明隆武政權的尚寶司卿李向中為兵部侍郎,巡撫福甯。李向中(1611—1651),字豹韋,号立齋,湖北鐘祥人,崇祯十三年(1640)進士,被魯監國授兵部侍郎、巡撫福甯之後,來到沙埕,為駐守在沙埕的劉中藻部隊的監軍。《小腆紀年附考》記曰:
“……閩亡(指隆武政權覆亡),奉父母居海濱;劉中藻招之同朝監國,授是職(即兵部侍郎),監中藻軍扼沙埕。時兵戰屢勝,而多不戢,海上居民謠曰:‘長髯總兵,黔面禦史,銳頭中軍,有如封豕。我父我兒,交臂且死!’向中曰:‘是非是以成大事也!’中藻曰:‘是為監軍之任,公何嫌焉!’向中乃持節召其中軍将,欲斬之;中軍将訴于中藻,中藻曰:‘汝今乃遇段太尉也!’自是軍士始戢。向中在行間,衣短後衣、縛绔褶,周遊諸舶,加慰勞鲛人蜑戶,勉以故國之誼,使量力輸助,而無所掠。福甯一帶,依之如父雲。”
文中所寫民謠是包括沙埕在内的福甯沿海居民對劉中藻軍隊擾民行為的不滿與諷刺,作為監軍的李向中察訪民情時聞知此民謠,遂轉告劉中藻,得到劉“是為監軍之任”的交代後,乃持節召劉中藻的中軍,将欲斬之。自此之後,劉中藻部隊軍士的擾民行為有所收斂。鲛人蜑戶指散居水上、以船為家,不許陸居、不列戶籍,從事捕魚﹑采珠等勞動,在當時受歧視和迫害的一類“賤民”,而在沙埕期間,李向忠能夠主動親近他們,加以慰勞,是以能夠獲得他們的支援和幫助。這一點在南明史上是值得肯定的。當時戰事頻仍,軍費開支龐大,部隊所過之處,州府百姓負擔極重,甚至出現掠奪式籌糧征饷,而李向中等駐沙埕,能做到“使量力輸助,而無所掠”,的确難能可貴。
1649年十月,魯監國晉兵部侍郎李向中為尚書。《小腆紀年附考》記曰:
“向中與勷武伯章義守沙埕,王師攻福安,向中兵少不能援。城破,振威伯塗覺以所部突圍走沙埕。向中乃合二将之師,護監國入浙,次于三盤;從張名振取健跳所,晉尚書兼都察院事。時風帆浪楫,從亡諸臣多憔悴無顔色,而向中豐采如故。”
看來這位湖北人完全适應了海上生活,一點都不暈船。李向中後追随魯監國到舟山,舟山兵敗時,被清兵所執,不屈,大罵清帥,而後犧牲。
事實表明,閩浙各地百姓迫于清朝暴虐,如火如荼地掀起反抗鬥争,魯監國朱以海不失時宜地組織抗清,似有一番作為。然而,複明各派勢力之間鈎心鬥角,互相傾軋,使清軍得以各個擊破。到了1648年,抗清形勢惡化,魯監國漂泊海上,居無定所,其間“移次沙埕”,至“十一月,王舟退壺江”。1649年正月,魯監國再一次移駐閩、浙交界的沙埕。一直到了當年夏天,定西侯張名振攻克浙江臨海的健跳所,魯監國才移居該地。《小腆紀年附考》記載,魯監國于1649年七月初五日次健跳所,随扈者大學士沈宸荃、劉沂春,禮部尚書吳鐘巒,兵部尚書李向中,右佥都禦史張煌言等,“每日朝于水殿”。
“水殿者,禦舟之稍大者,名河艍;即其頂為朝房。落日狂濤,冠裳相對;臣主艱難,于斯為極。”
依據沙埕的地形,估計魯監國及其一班随扈者也是以“水殿”作為臨時司令部,其條件的艱苦、生活的艱難,可以想見。但他們也可能利用沙埕有限的陸地作為戰時指揮所和營兵駐地。現沙埕集鎮的一些小地名如“禦史窟”“兵部嶺”“馬道頭”“旗杆岡”等等,很可能是當時留下的曆史印記。
魯監國為了激發抗清的有生力量,濫發敕印,授予官爵,隻要來降附者原有官爵就保留其原官原爵。1649年,魯監國在沙埕期間,便封了不少爵祿。從中也可以看出沙埕在當時地理區位和軍事戰略上的重要性。
1649年九月,魯監國從健跳所移駐舟山,重新整頓朝政。從這時起至1651年,舟山群島成為魯監國上司下浙東抗清武裝活動的中心,牽制了東南地區大量清軍,為鄭成功在福建沿海的擴充創造了有利條件。1651年舟山失守,魯監國帶着張名振等再一次來到沙埕。“沙埕而南即是閩洋海道,非浙中水師所能熟識”。清廷派兵在路上堵剿,魯監國派下部分将領向清方投降,張名振帶領其他兵将保護魯監國複又乘船來到海壇島(即平潭島),進入鄭成功的勢力範圍。1653年三月,朱以海放棄監國名義,寄身于鄭成功勢力之中。
二、鄭成功軍團“駐沙關”
“官城”據傳為鄭成功駐軍所建 陳律鵬 攝
清順治十二年(1655)五月十八日,鄭成功所部陳輝、周家政、陳奇等率船三百餘隻,兵一萬多人,奇襲了守衛沙埕土堡的清軍,殲敵28名,繳獲紅夷小炮四門、百子炮七門、行營炮一門,守将沙埕千總張國忠負傷脫逃。後《候代福建巡撫宜永貴殘題本》陳述:“本地波浮孤島,三面俱海,惟北一線僅通桐山。又無城可守,而傾塌土堡難以支吾。”[5]沙埕之役震動了清廷上下。
《清初鄭成功家族滿文檔案譯編》收有清浙江巡撫、都察院右副都禦史陳應泰“題為鄭軍攻陷蒲門并在鎮下關屯糧等事本”。按此“題本”所陳述,鄭成功本人駐于甯德三都,并在此地造船,其部隊大量屯兵于閩浙之交的沿海各重要港口:“鄭逆于三沙、沙埕、前岐一帶灣泊,屯兵積糧,以為長久之計”;“今賊水陸連營,一則堵我進剿之路,一則欲以乘機窺犯,實其奸詐之心叵測。”鄭成功以上述地方為部隊駐地,一方面開展海上貿易,一方面與附近的清軍對峙,但兵多糧少,時常展開一些以劫掠糧饷為目的大小戰役。如這個“題本”所列,順治十四年(1657)二三月間,就有戰事如下,均與沙埕港有關:
“二月初八、九等日,賊船數百号停泊於沙埕,十四日登犯沿浦,李、孫二汛防武弁督兵迎敵,賊寇敗退。”
“十九日大夥賊逆數萬,一路自金鄉、車嶺沖犯,一路自沙埕鎮迤西進犯,四面圍困。我汛防官兵合力堵禦,終因衆寡不敵,官兵陣亡多人。賊逆蜂擁攻城,勢不可當,城遂陷落,汛弁被賊綁縛,紳民橫遭炮烙,錢糧米谷被劫一空。賊将掠獲糧米俱行運至前岐、沙埕、蓁嶼、桐山等處,城内積貯糧米,城外屯紮甲兵,又四處搶掠,雞犬不留。”
蒲門地處閩浙交界,素為戍守要地,明洪武十七年(1384)為防倭寇而建城,三年建成後改稱“蒲城”,并設千戶所。蒲城與浙江瀕海最南端的鎮下關互為犄角,共同構成浙南門戶。鎮下關與沙埕隔水對望,與沙埕陸地相連,二者相距十多公裡,是以鄭成功屯兵沙埕港,欲北上征伐,蒲城為其重要目标,亦為其“籌糧征饷”的重要對象。
周瑞光《沙埕港》一文認為,沙埕港在明清時代曾是我國東南沿海的重要經濟貿易口,它為鄭成功及與其同時的張煌言、劉中藻等“反清複明”運動提供了大量的軍事、經濟方面的補給,發揮了很大的作用。因為,自鄭氏據東南沿海諸島以後,為解決“士卒繁多,地方窄狹,器械未備,糧饷不足”等諸多困難,遂積極推行海内外貿易。清人郁永河在《僞鄭逸事》一文中評論說:“成功以海外彈丸之地,養兵十餘萬,甲胄戈矢,罔不堅利,戰艦以數千計,又交通内地,遍買人心,而财用不匮者,以有通洋之利也。”[7] 鄭成功集團緻力于發展對外貿易,沙埕港成為各地商人進行貿易的集散地之一。
1658年,鄭成功率軍北上,擴大東南抗清基地。其北征的途中,沙埕港仍為重要的補給處所與抗清據點。這年五月,中提督甘輝統領前軍乘船進至沙埕,二十七日在桐山一帶征糧。鄭成功則親自帶領其主力也到達距沙埕三十裡的岑嶼,然後繼續北上。鄭成功部将楊英所著的《從征實錄》記載,鄭成功曾親自督師,于六月初四日,“從前岐港登岸進取,由分水關達平陽縣交界,前有大溪達金鄉衛大海,流水湍急,先令小舡船渡載過江”。六月初十日起,張煌言、甘輝等集中兵力進攻瑞安縣城。七月間,駕抵舟山,八月十日于羊山突遇台風,折回,“十二月十五日,賜姓駕至沙關”。又“己亥,順治十六年(1659)正月,賜姓駐沙關”。[8] 顧誠《南明史》說,大緻來說,在第一次北征受挫到次年(1659)五月入吳淞口進攻南京的半年多時間裡,鄭軍主力一直駐于浙江沿海一帶,成功本人往來于溫州樂清的磐石衛和福建北部的沙關二地。1659年春夏,鄭成功、張煌言再次統率大軍北上,進攻南京。失利後,鄭成功退居廈門,把目光轉向台灣,并于1662年從荷蘭殖民者手中收複了台灣。
三、張煌言“三度閩關”
舊時沙關 資料圖檔
張煌言因為不贊成鄭成功收複台灣,是以南京之役失利後就退到浙江瀕海軍中。當獲得永曆帝及其太子被清軍俘獲的消息之後,張煌言重新醞釀擁戴朱以海出面組織朝廷,繼續抗清。不意魯監國朱以海于清康熙元年(1662)十一月廿三日因病死于金門,享年四十五歲。
張煌言(1620—1664年),字玄著,号蒼水,浙江鄞縣人,明崇祯十五年舉人,南明時期,是一位文武兼備的抗清名将。清順治二年(1645)南京失守後,與錢肅樂等起兵抗清。後奉魯監國,并與鄭成功配合,親率部隊連下安徽20餘城。鄭成功攻占台灣後,張煌言聯絡了13家農民軍堅持抗清鬥争。其事迹《清史稿》有記載。在堅持抗清鬥争的近20年當中,張煌言曾經“三度閩關,四入長江”。所謂“三度閩關”,就是指他曾三次到過沙埕,在此設過戰時統帥部。
“十年三度到閩關,風急星回客未還。
膢臘總來殊越俗,屠蘇哪得破愁顔。
春符競貼黃龍榜,新曆虛銜丹鳳班。
怅望故山風物改,歸心不斷歲時間。”
張煌言于1661年冬又一次進駐沙埕。過年了,當地居民按照當地的風俗,祭祀、喝酒、貼春聯……勾起了張煌言的思鄉之情。他出生入死,轉戰沙場,抗擊清兵已有17個年頭,但抗清形勢越發嚴峻,抗清部隊處境艱難,他對前途感到絕望。那一個除夕,張煌言站在沙埕的高處,望着滔滔不絕的沙埕港水和浩瀚無邊的東海,再向着故鄉的方向,想着抗清大志難以實作,心潮澎湃,寫下了上面這一首《辛醜除夕行營沙關》。張煌言還寫過一首《三過沙關》:
“五載真如夢,秦川恨舊遊。
地分山閩越,天闊水沉浮。
鴻鹄難羁绁,蛟龍空負舟。
包胥洵國士,複郢更辭侯。”
此外,張煌言在沙埕還寫有另一首詩,《辛醜秋虜遷閩浙沿海居民,壬寅春餘舣棹海濱,春燕來巢于舟,有感而作》:
“去年新燕至,新巢在大廈。今年舊燕來,舊壘多敗瓦。燕語問主人,呢喃淚盈把。畫梁不可望,畫舫聊相傍。肅羽恨依栖,銜泥歎飄蕩。自言昨辭秋社歸,北來春社添惡況。一片蘼蕪兵燹紅,朱門那得還無恙!最憐尋常百姓家,荒煙總似烏衣巷。君不見,晉室中葉亂五胡,煙火蕭條千裡孤。春燕巢林木,空山啼鹧鸪。隻今胡馬複南牧,江村古木竄鼪鼯。萬戶千門徒四壁,燕來亦随樯上烏。海翁顧燕且太息,風簾雨幕胡為乎!”
該詩悲壯蒼涼,蕩氣回腸,表達了對戰事不斷、民不聊生的痛恨和無奈,其憂國憂民之心躍然紙上。但英雄無回天之力,曆史按照它必然的軌道運作,就如這沙埕港的水流,無人所能阻擋。
1664年10月25日,張煌言被清軍殺害于杭州弼教坊,年四十五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