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1/25 14:02 傳媒觀察
編者按:中東、北非地區的戰争持續已久,自新世紀的美國反恐戰争至2010年“阿拉伯之春”事件,再到叙利亞内戰爆發,整個阿拉伯地區不斷彌漫着戰争的硝煙,大量難民去往歐洲,因而,由歐洲難民危機作為創作背景的影片大量産出。近日,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2020級博士研究所學生、青年編劇、導演郭依菲關于巴勒斯坦難民的紀錄片《生于意志與硝煙》入圍第47屆美國學生奧斯卡獎,并獲得2020年洛杉矶大學生電影獎最佳紀錄片、第15屆CILECT亞太地區國際影視院校票選最佳紀錄片等獎項。本文是郭依菲基于電影叙事學理論,對難民題材類型影片的叙事政策進行的研究和探讨,原文刊發于《傳媒觀察》2019年第11期。
新世紀以來,戰争的硝煙依舊彌漫在世界的各個角落,并由此帶來嚴重的難民危機。本文選取新世紀以來根據歐洲難民危機為創作背景的電影為研究目标,從電影叙事學角度,分析影片創作中的叙事政策及特征。本次難民危機爆發的背後存在曆史的長期作用,且在當下仍持續發生、發展,除參考電影叙事學理論并結合影片案例進行分析外,筆者還通過借鑒社會學、國際關系方面的論文以及個人創作此類影片的經曆來進行探讨,結合當代語境,緊扣國際形勢,使藝術創作更具現實意義。
難民題材電影的演變和發展
“戰争作為一種集體暴行,主要帶給人類災難與恐懼,因而通常被認為是醜陋而可怕的。”“廣義來說,難民是指由于天災或人禍而生活無着落、流離失所、需要離開原居地的人。”二戰結束後,就有大量的有關戰争難民的電影産生,各個國家都創作出了不同風格的作品。《鋼琴師》《美麗人生》《辛德勒的名單》等都是經典的以二戰為背景的難民題材電影。該類影片關注人文情懷,反思戰争,思考人性。
難民題材電影發展至今,随着戰争背景和政治環境的轉變,影片的叙事手段和主題也根據時代而改變着,新時代背景下的難民題材電影在國際影壇上不斷産生着影響。
随着歐洲“難民危機”的開始,結合當下形勢以探讨當代難民生存狀況的電影繼而産生,這也是繼二戰背景後再一次對難民題材的集中創作。藝術創作的價值在于記錄和反映當下生活,關注現實才能引發社會和觀衆的共鳴。阿基考裡斯馬基執導的《希望的另一面》(2017),獲得第66屆柏林電影節金熊獎最佳影片的《海上火焰》(2016),2016年德國熱門影片《歡迎來到哈特曼一家》(2016),入圍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迦百農》(2018)等,都是近年來優秀的難民題材影片。
叙事主體:難民視角和西方視角
在難民題材電影中,叙事視角若從大的陣營區分,總體可分為難民視角和西方視角(救助者視角)兩個叙述視角。通過選取多方視角或單方視角的不同叙述方式,可以更好傳遞創作者的态度和不同主題的影片表達。
我們一般可以從影片的叙述者選擇上看出創作者對故事的叙述态度,以此表達不同的社會觀點、文化背景和主題。在難民題材電影中,多數影片采用“難民視角”與代表西方的“救助者視角”雙重視角叙述,以此試圖更加客觀地從多方角度探讨當下争議頗多的難民危機問題。
如芬蘭導演阿基考裡斯馬基影片《希望的另一面》中,一位主角是來自叙利亞阿勒頗的男主角哈立德,他作為偷渡者來到芬蘭赫爾辛基尋求庇護,并試圖尋找自己走散的妹妹。被移民局拒絕庇護申請的哈立德無處安身,流浪在芬蘭街頭。另一位主角則是芬蘭餐廳老闆維克斯特倫,他發現了哈立德睡在自家餐廳的垃圾堆裡,便收留了他,并幫助哈立德找到了逃難過程中走丢的妹妹。影片中并不存在顯而易見的“叙述聲音”,觀衆通過攝影機鏡頭,跟随兩位主人公的動作。哈立德和維克斯特倫作為兩個不同的“叙述者”,分别從難民視角和西方救助者的角度講述了這個故事,這兩個隐藏在片中的不同視角互相交織,對觀衆完成了“現在進行時”的夢境建構。
以伊拉克戰争為背景的法國電影《非法入境》和上映于2016年的德國影片《歡迎光臨哈特曼一家》也是同樣擁有以非人稱和雙方視角叙事特征的影片。《非法入境》中,來自伊拉克的難民拉比爾突破一切困難偷渡到加來,其目的是遊過英吉利海峽到達英國與女友相聚;2016年德國大熱的喜劇片《歡迎光臨哈特曼一家》講述了退休的慕尼黑女教師安吉莉卡不顧丈夫理查德的反對,決定收容一名難民——一個叫迪亞羅的奈及利亞年輕人。迪亞羅因恐怖分子的襲擊而失去了他的家庭,來到哈特曼的家後,很快成為了這裡的“家庭顧問”。他幫助母親安吉莉卡克服她的酒精問題,使注射肉毒杆菌的父親接受了自己年齡的增長,幫助單身女兒和他的慢跑夥伴建立關系等等,與此同時,他的到來也給這個家帶來了一堆的麻煩。盡管迪亞羅積極樂觀,但他仍然引發了支援移民者和反對移民者之間的示威沖突。這兩部影片同樣都通過“匿名的叙述者”完成影片的叙事。對于難民題材電影來說,運用這樣相對客觀的叙述方式,以難民和西方救助者的雙方叙事視角,可以令影片所探讨的當下難民危機問題得到更冷靜的思考,将一切解讀的權利都通過鏡頭交到觀衆的手中。
自2010年“阿拉伯之春”爆發後,來自亞洲、非洲等地的難民大量湧入歐洲,他們大多經由地中海或是巴爾幹半島進入歐洲地區。2015年法國暴恐事件之後,“難民危機”更加引起歐洲地區的關注,成了充滿争議的話題,其中包含了政治、文化、經濟、宗教等多層問題。這樣的有着複雜資訊背景的難民題材電影,若隻選取一方視角叙事(難民視角或西方視角),創作者往往會努力讓這個單方視角看起來更加客觀可信,而“多重聲叙事”介于“第一人稱叙事”與“非人稱叙事”之間,它沒有一個基于内容之上的“全知視角”,但通過不同的“我”的聲音,從各個限知視角的側面圍繞同一個故事展開叙述,可謂是主觀中的客觀視角,在冷靜叙述的同時,主觀視角又拉近了觀衆與叙述者之間的距離。“‘多重聲’叙述不但能夠通過人物的個性化叙述達至透視某一事件的内幕或人物内心深處的境地,而且能夠通過各個叙述者間的差異性對比而呈現出對事件發生或人物性格形成的深層動因的抽象性概括力。”對于難民危機這個充滿社會争議的話題而言,利用這樣的叙述方式便可以從各個主人公的多重角度進行講述,不同程度地提高影片的客觀性和可信度。
主人公們在叙述同一個事件時,無論是一緻或對立的看法,都能真實而自然地表達,進而引發觀衆的自我判斷與思考。“多重聲叙事”在各種類型的影片中都被廣泛使用,如影片《難民危機》(2018)通過來自不同地區(中東、非洲)的難民的角度講述了他們逃往意大利蘭佩杜薩島的故事。
筆者在創作講述阿富汗戰争受害者的影片《傷口是陽光照進内心的地方》以及關于巴勒斯坦難民的影片時,同樣都采取了“多重聲叙事”的叙述手段。前者講述了生活在阿富汗首都喀布爾的11歲的男孩沙普爾因一次恐怖襲擊而受傷後的生活。在喀布爾的中心地帶,“緊急救助醫院”每日都不斷接收着因槍擊、爆炸而受傷或死亡的戰争受害者,沙普爾曾經也是這裡的傷員之一。對于阿富汗的兒童來說,書包、球鞋、救護車、直升機、炮彈聲都是他們習以為常的生活元素。影片以沙普爾及其父親、母親作為主要叙述者,穿插醫生和老師的視角講述故事,從不同的視角表達了長期生活在戰争陰影下的人們對和平的渴望。後者以巴以戰争為背景,通過幾名巴勒斯坦政治犯的妻子的角度,各自講述了巴勒斯坦人民在常年戰争環境中的生存現狀。
通過“多重聲”叙事,影片可以從不同人物的内心出發,圍繞同一個事件全面而多層次地展開叙述,利用這樣“多重聲”的叙事方式,即便影片隻是采用“單方視角”叙事(即難民單方視角或救助者單方視角),同樣可以達到“主觀中的客觀”的效果,這也是表現具有國際性社會議題的難民題材電影的最佳叙事手段之一。
難民題材電影中的複雜主題
以“歐洲移民危機”為背景的影片大多由歐洲國家制作生産,結合歐洲當下社會結構與輿論傾向,相對于戰争、人性或情感等主流的主題而言,該類難民題材電影除了以具體的“難民危機”為叙事背景以外,同時展現了非法移民的到來所引發的社會沖突、種族排斥、異教抵觸、邊界問題以及對未來西方社會結構的擔憂。
(一)社會語境與宗教沖突
“難民危機”自2015年起,迅速激化成政治、社會危機并席卷整個歐洲大陸。基于這個現實背景的影片創作,無論作者以什麼樣的角度叙事,都無法避開“難民危機”這一政治話題,是以,影片或多或少傳遞了創作者的政治傾向。而随着東方難民的到來,伊斯蘭宗教文化與西方文化的沖突也在衆多故事中得以明顯展現。此外,法國、比利時、英國、德國相繼發生的恐怖襲擊事件驚動了全世界,歐洲群眾的不安感與日俱增,對難民的排斥情緒日益增強。這樣的情緒在許多難民題材電影中都得到了相應的展現。
在影片《希望的另一面》中,男主角哈立德在深夜的公共汽車站等車,幾個醉漢經過,用當地語言向他要煙抽,哈立德表示自己聽不懂,醉漢便開始對其進行推搡,哈立德倉皇躲進公共汽車,醉漢将酒瓶砸向車窗,并大喊:“再見,騎駱駝的!”;在移民局的審判中,審判長表示考慮到叙利亞阿勒頗現今治安的發展趨勢、暴力行為和死亡數量,當局認為并無明顯沖突和人身傷害使得來自阿勒頗的居民需要輔助性保護(即得到正式難民身份前的過渡性身份),并要求哈立德立刻離開芬蘭傳回叙利亞;在餐廳老闆聘用哈立德為員工後,衛生部門對餐廳進行檢查,哈立德與餐廳員工飼養的寵物犬一同被藏在了女洗手間内,檢查人員走後,哈立德抱着寵物犬從洗手間出來後說:“這狗非常聰明,我教了它一些阿拉伯語,它就喜歡伊斯蘭教了……”
在《歡迎光臨哈特曼一家》中,多處台詞和情節呈現出了當今西方社會對難民和伊斯蘭教的抵觸情緒。哈特曼的女兒夜晚走在街上受到小混混的騷擾,計程車司機替她解圍後對她說:“姑娘你最近不該獨自出門,到處是違法亂紀的難民。”晚飯時母親提出收容難民的想法,遭到父親和兒子的一緻反對。父親抱怨:“默克爾總理向第三世界敞開大門已經夠糟的了。”這句話似乎說出了當下許多德國群眾的心聲;哈特曼的鄰居對難民迪哈羅的到來表示了極度的排斥:“……那個穆斯林,不準踏入這塊土地,否則我就報警。”理查的朋友提醒他,為了安全,别讓女兒與“那個難民”單獨接觸;哈特曼太太夢見自己居住的街區變成被恐怖分子占領的伊斯蘭世界,穿黑袍的女性、清真寺、駱駝、宣禮聲……持槍的恐怖分子質問她為何沒穿罩袍沒帶頭巾……噩夢令哈特曼太太驚醒。這一幕不無對現實的諷刺和暗示寓意,同時也直覺表達了衆多西方群眾的擔憂。
(二)邊界現象與非法移民
近來,人類和社會科學在全球性的視野下,對“邊界問題”産生了濃厚的興趣。更确切地說,是對邊界上的動态、圍繞邊界所生存的多方關系進行了捕捉和探讨。
幾乎所有有關難民的電影都離不開對邊界的描述,當主人公們決定離開自己的土地踏上流離之路時,他們面對各種邊界的旅程也就此開始。《歡迎來到哈特曼一家》中抵達德國的奈及利亞難民迪亞羅,《當世界分離》中身處希臘的叙利亞難民,《希望的另一面》中從叙利亞來到芬蘭的哈立德,《塵世之間》中穿過巴基斯坦、伊朗、土耳其前往倫敦的阿富汗少年賈馬爾,以及《非法入境》中來自伊拉克庫爾德斯坦的比拉爾,他們的生活都被邊界所影響着。當他們身處邊界這個“中間”空間時,一個人的原本身份并不重要,不管他們來自哪裡,無論他們曾經做着何種職業有着何種家庭背景,在這一刻他們的身份都被迫統一變成“難民”的角色,他們往往承擔着一個象征或是一個隐喻的作用。非法入境的難民總被建立成一種有損他人利益的形象,也許因為,一方面,非法移民攜帶着生活在邊界上所固有的一切痛苦,另一方面,因為他們是新自由主義經濟所産生的不平等的消極後果的象征。正如我們所看到的,這些電影中所描繪的非法移民,要麼準備跨越南北界線,要麼已經在邊境的另一邊,尋找一種不同的生活。無論角色身在何處,他們都要經曆邊界所帶來的困境。
幾乎所有影片中都有以苦力勞動換取生存空間的情節,或以某些鏡頭突出其疲憊不堪的身體。如《當世界分離》的叙利亞難民因在街上販賣玩具而遭到驅趕,《希望的另一面》哈立德通過在餐廳打工而勉強立足。所有故事都向我們證明了非法移民存在的價值是由他或她的勞動力來衡量的。除此之外,無論是影片《非法入境》、《塵世之間》或《希望的另一面》等等,我們都能看到難民被藏在卡車裡或船底貨艙内運送過境的鏡頭。在這些電影中的難民形象通常都被物化。實際上,官方邊界對他們來說并不是真正的障礙,更大的障礙是他們越過邊境之後與西方宗教、文化、種族之間的界限。
《歡迎光臨哈特曼一家》中的迪亞羅,在慕尼黑被收留後依舊遭到鄰居和德國新納粹分子的抗議和驅逐。在《希望的另一面》中,哈立德在街上被醉漢任意毆打、被移民局拒絕了居留申請後四處躲藏,在影片結尾,哈立德甚至被來路不明的陌生路人刺傷卻無處申訴。電影中的“邊界”所指的是西方國家的外部邊界,難民在邊界上的生活充滿了巨大的焦慮、恐懼和不穩定因素的威脅;邊界上的生活導緻了互相信任的崩潰,取而代之的是無處不在的質疑和雙方的不安全感。邊界既是一個承擔着希望和失望的地方,也是一個有着些許幸福和充滿着痛苦的地方。是以,對于虛構的難民電影來說,主人公經曆千辛萬苦跨越了物質邊界并不意味着他們作為“邊界居民”的境況就此終結。
難民題材電影的創作局限和現實意義
自2015年法國恐襲事件後,難民題材電影便重新掀起了一股創作熱潮,大量同類題材影片出産,以不同的創作角度和叙事手段對當下問題進行思考。
獲得第66屆柏林國際電影節金熊獎最佳影片的《海上火焰》(Fireatsea),通過蘭佩杜薩居民的視角審視了歐洲的移民情況。“導演羅西沒有給我們講背景,而是試圖以一種視覺上的,基本上是無聲的方式,讓恐懼一點點累積起來。”《Variety》雜志首席評論家彼得德布魯格在評論中寫道。在接受《Variety》雜志采訪時,羅西指出,與新聞報道不同,他的電影是“關于人類的”。他說:“我希望這将提高公衆輿論的意識,特别是讓政治家們更加清醒。”但他同時補充說,“這不是一部政治電影,這是為一場又一場不斷上演的悲劇作證的機會。試圖預測那些不可避免的事情。這些人将繼續抵達,即便是邊境、障礙和鐵絲網都阻止不了這般的絕望。”
然而,相比紀錄電影而言,虛構的銀幕形象上常常對難民進行較為消極或負面的刻畫,這種類型的作品可能會導緻簡單化的描繪——易于辨認的難民形象和西方救世主角色,進而無視難民的曆史、文化和政治環境。當下大部分的難民題材劇情片是由西方拍攝制作,這就難免會存在叙事角度和意識形态表達的片面性,即便是以難民為視角進行叙事的影片,也不免受到作者自身文化語境的影響。
若追根溯源,難民危機的根本來源是戰争,然而從“難民危機”或“難民問題”詞面本身的構成,我們不難看出大衆的輿論傾向多将責任指向難民。縱觀歐洲當下熱門的難民題材電影,我們較少能從中看到對“難民危機”的起因——即對戰争的反思,大多影片選擇對當下戰争形勢不加評判甚至避免提及,産生這一現象的原因多少跟創作者身處的政治環境有關。然而,抛開戰争這個核心緣由來談論“難民危機”問題的做法不免顯得有些畏首畏尾,結合國際形勢和人道主義角度來說,我們更需要加以思考的也許依舊是“戰争”這個由人類一手打造的愚蠢的集體暴行。
(載《傳媒觀察》2019年11月号,原文約12000字,标題為:當代難民題材電影的叙事政策研究。此為節選,圖表和注釋等從略,學術引用請參考原文。)
【作者簡介】
郭依菲,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2020級博士研究所學生,青年編劇,導演
标簽:
責編:劉雨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