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豆腐幹既是菜品,更是消閑的食品。這種兼而有之的功能和身分,也讓臭豆腐幹有點另類。

越地樹木中,最讓人眼睛一亮、心動缱绻的該是銀杏。雁歸秋濃,那一樹樹金黃的銀杏葉子,像億萬踱金的蝴蝶或停駐枝頭,或空中翩舞,又似無數陽光的碎片或鋪積地上,或随風細語。而越地的菜品中,與銀杏葉有得一比的,想來隻能是臭族裡的臭豆腐幹了。
臭豆腐幹與銀杏葉子都是金黃的色澤,形狀大小也相似,更關鍵的是銀杏葉子随風浪迹天涯,而臭豆腐幹如今也遍布大江南北。臭豆腐幹這樣的牆内也紅牆外更香,在越地的菜品中是無出其右的。細想起來,臭豆腐幹之是以能獨占這無出其右,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它既是菜品,更是消閑的食品。而且在很大程度上,臭豆腐幹消閑食品的名氣,遠比菜品來得響和大。這種食品和菜品兼而有之的功能和身分,也讓臭豆腐幹有點另類,而另類的話題,向來是有點意思的。
我的老家,越地杭州灣畔的崧廈鎮,為公認越地臭豆腐幹的母源地。這不是诓語,其一,有非遺組織頒發的傳承證書在;其二,十多年前我的一位老鄉創辦一家臭豆腐幹制作公司,提供配方和原料,沖着這“崧廈”兩字,最多的時候加盟店攤超過1000家。
凡吃過越地臭豆腐幹的,都知道其最大特點,除了香以外就是脆和嫩。香是新鮮的豆坯在黴鹵裡發酵到位後高溫油炸凝結的脂香、黴香、熟香,脆是炸燦的坯皮裹油發燙起焦生成的熱脆、松脆、焦脆,嫩是乳白的坯心在焦脆燙口的坯皮包裹裡的水嫩、糯嫩、滑嫩。雖然當下各地的臭豆腐幹各有千秋,但想來一款正宗的或上得了台面的臭豆腐幹,這三條應該是評判的标準,簡言之,“外脆裡嫩”是基本的底線。
香、脆、嫩都是形容詞,似乎讓人有點摸不着邊際。但你也别急,在臭豆腐幹的制作流程中,無論是黃豆、水質、黴鹵,還是發酵、油炸,都是能找到相對應的動詞或名詞的。
臭豆腐幹主要原料的黃豆,一般來說凡結實、飽滿就可,但最好是六月份就熟的“六月白”,含脂量高也香。而水質就講究了,大凡制作豆坯和豆制品,水隻能用河水、湖水等類的軟水、活水,像金屬元素多的井水等硬水與礦泉水、純淨水是斷不能用的。臭豆腐幹重點是一個臭字,是以“臭”很關鍵。“臭”來自何處?就是黴鹵——黴苋菜梗的鹵汁。像黴幹菜一樣,黴苋菜梗也是越地百姓居家過日子的必備,而黴苋菜梗的副産品黴鹵,則是越地黴族、臭族菜品點鐵成金的秘訣之要。
“臭”得如何?“臭”得是否道地?“臭”得有沒有到位?其實全在黴鹵上。道地的浸豆坯的黴鹵,必須是過冬的老鹵。剛起的新鹵,鹵汁渾濁、粘稠不說,苋菜梗的草腥氣還在,更重要的是發酵正在火頭上,黴鹵過燥過霸,這對浸入鹵中的豆坯是一種腐蝕和傷害。而過冬的老鹵,攢足了發酵的美妙,什麼都沉澱了,什麼也都内斂了,那近乎透明的黃澄澄的黴鹵,色、香、味俱全,對浸入的豆坯更是體貼入微、潤物細無聲的養護和重塑。
對不好此口的,這“臭”多為難以接受的異味,聞之掩鼻的怪馔;而對越地的百姓來說,這“臭”分明是喉舌生津的佳香,趨之若鹜的美食。臭豆腐幹以臭冠香的噱頭、香從臭生的神奇,不僅展現着民間的智慧,或許也是當下臭豆腐幹遍及大江南北的機杼之一。
其實除了豆坯和黴鹵,還有一個緊要的環節不容忽視,那就是油炸。這既是臭豆腐幹由生變熟的“最後一公裡”,也是終成正果的臨門一腳。傳統的臭豆腐幹,炸的時候,火是烈焰灼人的猛火,油更必須是色重、香稠、脂厚的花油(棉花籽油)。一款色澤金黃、油香酵厚、外脆裡嫩的臭豆腐幹,注定了是在沸騰的花油裡赴湯蹈火、涅槃重生的産物。倘代之以菜油和色拉油炸,色澤黯淡了不說,香氣也單薄,外脆裡嫩更打了折扣。
就像蒌蒿滿地品河豚、菊花黃時吃螃蟹一樣,每一類食物或菜品與時序都有個機緣。作為消閑食品的臭豆腐幹,吃的最好時序當是冬季。
冬季,凜冽的西北風裡,朝南的牆角,太陽明晃晃地照着。一副木挑子上,缸竈的柴火将鐵鍋中的沸油滾得翻騰蹿泡,一塊塊火柴盒大小的豆坯放入沸油中,嗤嗤嚓嚓地響着。豆坯由白變黃,很快成為金黃。此時顧不得燙手,撈起一塊剛出鍋的臭豆腐幹,蘸一記紅汪汪的辣糊,貪婪地咬一口,那燙香交織、油辣齊聚、脆嫩并雜的裹挾和刺激,恰似吞入一團熱騰騰的鮮氣,又如咽下一口暖烘烘的陽光。第一口尚未回過神來,緊接着是第二口、第三口……如此周而複始、狼吞虎咽,及至涼涼的腸胃暖了、僵硬的筋骨松了、收縮的肌肉舒了,甚至毎個毛孔都滲出細細的汗花,若再打一個飽嗝或長籲一口氣,那份酣暢、那份惬意、那份滿足,豈是言語可以描述?(陳榮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