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晨:一個女演員的“自救”
在戛納的那幾天,姚晨在微網誌上記錄着自己的日常,逛早市,看電影,為在海邊停留的一隻鴿子拍照。
這次去往戛納,姚晨的身份是電影《臍帶》的監制,這部電影作為中國電影基金會—吳天明青年電影專項基金主辦的“中國青年電影推廣計劃”入選影片,在戛納國際電影節期間進行展映。
毒眸第一次在戛納見到姚晨,是在中國青年電影之夜。此次戛納之行對姚晨來說是珍貴的,作為青年導演電影作品的推介人,她珍惜每一次代表中國影人在戛納發言的機會。直到抵達會場前,姚晨仍然在路上完善着她的發言稿,斟酌自己想要表達的内容。
在第二天的“女性電影人更多可能性”論壇結束後,我們坐在戛納國際館的中國館裡聊天。場館是臨時搭建的,隔音算不上理想,時不時地會傳來人流和車流的聲音,整場談話的内容也不在預料之内——比起尋找一些答案,更像是一次漫談,一次計劃之外的靈魂碰撞。
姚晨向我們分享了她作為女演員的困惑與掙紮,在成為兩個孩子的母親之後,帶着新的目标和期待重新出發的過程,以及在監制這個新的身份中所産生的新的感悟。
聊天結束後,姚晨馬不停蹄地出發,趕往她的下一個行程。路過海邊的廣場時,她停了下來,和廣場上的鴿子們玩耍。戛納的風是自由的,在戛納的姚晨同樣是。
以下是對談實錄:
從台前到幕後
毒眸:從演員到監制,這種轉變是在什麼契機下發生的?
姚晨:每次被人問到這個問題,我都會很老實地回答,就是來自于一個女演員的“自救”。因為當時我剛生完第二個孩子,你能感受到所謂的職業邊緣化。
雖然我會有很多劇本可以選擇,但是因為我的生命階段發生了變化,思考的東西也發生了變化。當我覺得自己終于來到了這個生命節點,終于可以有能力去诠釋一些更有深度的、更有趣的人物,可以做更加深入的探索時,才發現其實根本就沒有。市面上太缺乏給我這個年齡段的女性書寫的劇本。
《三貴情史》
其實我現在看青年男性導演的劇本,他們倒是會經常寫到成年女性的角色,可能來自于他們對于母親的感受。很有意思的是,他們劇本裡的母親形象都是比較痛苦、苦澀和偏執的。我覺得其中充滿了不了解,甚至是不了解。是以他們寫的女性形象都相對比較單一,這讓我還挺迷茫的。
抱怨也沒有用,在合适的場合表達我的感受當然是應該做的,但更重要的是怎麼去做。在那個時候我想,行業是很難改變的,但我得先把我自己救活,是以就成立了“壞兔子”。當然,我也不是沒戲拍,但還是想為自己找一些和我自己内心相對同頻的角色。
我監制的第一部片子是《送我上青雲》,那個項目是當時我們制片人頓河拿到我面前來的,很快就定下來了。對我和頓河來說都是第一次嘗試參與到制作當中,兩眼一抹黑地在做,有很多經驗上的不足,但都拼盡全力了。直到現在,我們每次機會的時候都還是會聊到《青雲》,大家像戰友一樣一起戰鬥,是很刻骨銘心的創作過程。
《送我上青雲》
毒眸:對觀衆來說也是很重要、很難忘的體驗,特别是對于女性觀衆。
姚晨:《青雲》的整個制作過程也讓我更加深刻地意識到,創作是一個整體完成作品的過程,這個整體不僅僅隻是停留在“作”的部分,從前期的決策、編劇工作,到後期的剪輯、調色、特效,再到宣傳和發行,它都應該是一個整體。
甚至我覺得電影還有一塊留白,是留給觀衆的。當它在電影院放映後,觀衆的反應是電影的最後一塊拼圖,這個時候一部電影才真正完成了,這是《青雲》這部作品帶給我特别神奇的感受。
我以前也會說“一個作品是集體智慧的結晶”,但直到《青雲》後,我才意識到這個“集體”是多麼大。
毒眸:是以生完二胎的生命體驗,和第一次做母親相比有很大不同嗎?
姚晨:我有時候不是很願意把小孩跟我的職業完全挂鈎,如果我的職業開始遇到一些瓶頸,我就認為是生孩子的原因,那對他們來講是不公平的,因為他們也給了我很多新的生命體驗,這個是不可否認的。
但生育對女性的生理造成的“破壞”也的确是真實存在的。生一胎的時候其實倒還好,那時候精力體力各方面還能顧得過來。但當我很快地有了第二個孩子之後,生理和心理上的雙重壓力都變大了。
我記得我生完二胎以後,我工作室的員工,除了我的經紀人都走了。當然我們到現在還會在朋友圈互動,偶爾見到我還是覺得很親切。我是完全了解他們的,他們都是年輕人,也需要成長,發展自己的事業,需要去體驗職業給他們帶來的幸福感,但是可能在一個“老在生小孩的女藝人”這裡,就算再有感情,也難免産生搖擺。
後來我們就租了一個兩層的小樓,決定大幹一場。那天我印象很深刻,陽光燦爛的,外面還有綠植,陽光透過綠植照進那間小屋子,我們幾個站在空蕩蕩的小樓裡——萬事俱備,隻欠人工。
毒眸:一定是為了讓你有新的體驗,是以才要改變眼下舒适的環境。
姚晨:現在我很怕有人問,這個劇本裡的這個人物怎麼沒有成長?我每次都會跟他們講,不是每一個人都需要成長的。人物是需要變化的,但不代表每個人都非要成長。成長就意味着某一種強制性的、所謂的變好,到底什麼是好呢?到底誰來定義?
現在我在藝術創作上會更加誠實,更體恤我自己。是以以前的那一套動不動就要人物成長的标準,也都被我摒棄了。
表演藝術的信徒
毒眸:你好像很善于用某一天的環境、天氣和場景,去标記一個重要的事件。當時在《十三邀》上,你也是這麼跟許知遠描述你去難民營的經曆的,這好像是你标記事件的一個方式。
姚晨:可能也跟我從事這個職業有關系,腦子裡會記錄這些畫面。我這兩年在想,活着的意義到底是什麼?活着的意義就是感覺啊,感覺這一切,好的不好的,痛苦的歡樂的,悲傷的困惑的,都需要去感覺。當我們離開這個世界的那一刻,腦子裡閃過的隻會是一些生命中的畫面,其實什麼都帶不走了。是以這些畫面都像電影畫面一樣印在我的腦海裡。
毒眸:剛才在女性論壇上你有提到,很多男人其實不關心女人的精神世界,隻是關心她肉體上的變化。
姚晨:我沒有性别歧視的意思,也很尊重非常優秀的男性。但是又不得不承認,單就我身處的這個行業來講,确實有很多男女影視從業者不夠平等的情況出現。這種不夠平等,就是會時常讓你的心理上有失衡的時刻。
女性論壇現場
改變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而是非常漫長的過程。現在我們所有的表達,都是為了在我們後面的人,不用再去經曆這一切,她們可以去解決新的問題。其實我們也隻是墊上一塊磚,每個人都墊上一塊,這條路就可以一直往前鋪下去。
毒眸:你在當下這個節點,找到的“墊那塊磚”的方式是什麼?
姚晨:這個問題也是我自己在想的,每次我都會回到我自己内心的那個原點。這也是我跟許知遠聊到過的,我在去北京電影學院的第一天,到了宿舍之後,同學們都在說自己的夢想是什麼。我很輕聲地說,我的夢想是成為一個偉大的演員。
我記得我當時說這個的時候也遭到了許知遠的嘲笑,他發出很輕蔑的笑容。後來他解釋了他的原因,我也了解了,我就在這兒解釋我的原因。
其實在演員這個職業領域,我無數次想過要放棄。一開始考進電影學院的時候,我是喜歡這個職業,而且我發現那個時候很容易把熱愛兩個字挂在嘴邊,“我熱愛我的職業,我熱愛表演。”
《武林外傳》
但你發現那個時候其實根本不會熱愛,因為你很容易就想放棄。做演員确實會遭受到很多很孤獨、很痛苦的時刻,那種痛苦是别人看不到的,那些時刻會逼着你自我懷疑。
我懷疑過自己可能沒有天分,可能又選錯行了……隔一段時間就會來一次,不斷地自我懷疑和掙紮。但是又會有一些小的肯定出現,支援我再往前走一段,就在這樣反反複複的過程中,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地走了二十多年。
我今年43歲。當我發現我已經用了二十多年去研究表演這一件事情的時候,我已經有資格說一句,我是真的熱愛這個職業,我願意為它花幾十年的時間。
我也依然會有很多脆弱和恐懼的時刻,但我還是想在這條路上往前走。我甚至到現在還會跟我身邊的朋友去争執,說“表演是一門藝術,表演不是你們想的那樣”,因為表演這個職業是最容易被讨論的,是以很多人也覺得它是最沒有技術含量的。
“表演是一門藝術,表演的門檻遠遠比你們想象的要高,不是一個大家以為的會哭一哭,會笑一笑,長得漂亮一點,會把詞說清楚,就叫表演了。”——我現在還會這樣去跟人據理力争,就像一個表演藝術的信徒一樣,還是對表演很虔誠。
毒眸:在反複陷入自我懷疑的過程中,是怎樣重建立立對表演的信念感的?
姚晨:我拍戲其實不多。從業20年,主演的電視劇隻有8部,電影也不多,可能對很多人來說8年20部才是正常的。我可以給你們數,《武林外傳》《潛伏》《都挺好》《搖滾狂花》,就這些。
毒眸:總覺得你拍了很多。
姚晨:因為這些戲你都知道。也有人說覺得我很會選戲,其實就是因為我拍得少,我都是根據自己這段時間的變化,去選擇我的下一個角色。
自我懷疑的時刻就會在我等待和變化的過程中出現。你拍了一部戲,成功了,所有人都會希望你趕緊接下一部,你應該趕緊開始,不要老等着。我到現在還是會聽到這樣的話。即便你的這一部戲已經讓别人看到了你的另一種可能性,但大家還是會希望你不要等待,不能閑着啊。
但是現在這種聲音已經不太能影響到我了。現在更多的質疑是,我還将發生什麼樣的變化?我還會變化嗎?未知常常是讓人興奮的,至少讓我興奮,但我也還是會有恐懼。這種狀态一直沖突地存在在我的生命中。
我也知道要不停地創作,但是又覺得适合的角色好像也不是時時刻刻都能夠出現在我身邊的,我至今都沒有辦法一部接一部、一部接一部地去拍戲。
毒眸:一部戲成功之後,很多人都會催着你迅速進入到下一部。好像如果沒有很快的話,就是一種躺平的狀态。在面對周遭的這些聲音的時候,怎麼才能保持内心的穩定呢?
《搖滾狂花》
姚晨:我覺得就是聽從自己内心,這個話很俗氣,但确實是這樣,你要聽到你自己内心的那個聲音,那個很重要。所有違背直覺而做的事情,最終都會讓自己後悔。
我們從小就被教育說要做誠實的小孩兒,當我做演員以後,我發現誠實真的是無比重要的,甚至是最關鍵的。因為人是動物界裡最善于自欺的一種動物,為什麼有人要去看心理醫生?人老覺得肩膀疼,頸椎疼,有時候可能是情緒出問題了。
現代人的最經常出的問題就是我們過度用腦,卻不用心。聰明人真的滿地都是,但其實誰比誰更聰明呢?無非就是誰反應快一點,誰慢一點而已。但是用心做事的人卻很少,大家已經不習慣用心了。
戛納的雨聲
毒眸:從産業媒體的角度來看,吳天明基金會這次做的中國青年影人推廣的活動是非常有意義的,那麼從你的角度來說,在青年影人走向國際的過程中,你希望自己做什麼?
姚晨:我覺得基金會做的這件事情确實是對電影的一個善舉。因為疫情這三年,大家都太久沒有走出來了,雖然我們還是能通過網際網路去了解世界,但是我們沒有真正地坐下來,和其他國家的電影從業者一起,面對面地交流。這種交流是很珍貴的,因為它有情感的流動,也有情緒上的碰撞。
這次帶着幾部不同風格的電影來到這裡,也是希望能讓大家更了解中國的青年影人。因為不了解的時候,大家一定會互相猜想,但其實我們也一直在變化,在往前走。這是一個能夠加深彼此了解的過程,有了解才會有了解。
毒眸:《臍帶》在戛納展映,也收獲了不錯的回報。這次來到戛納的感受如何?
姚晨:其實我們最早決定拍攝《臍帶》這部電影的時候,還沒有意識到疫情會對我們的生活造成這麼大的影響。後來疫情把我們分隔在不同的地方,出現了很多讓人看不到未來的變化。當時其實很恐懼,也很迷茫,甚至中間也有過放棄這個項目的打算,不知道做這個有什麼意義。
再後來我們看到,在疫情期間,周遭的很多人都有類似的感受,那個時候突然意識到,這部電影有拍攝的價值,或許它能夠撫慰更多心靈,是以我們就還是繼續推動這個項目。
拍攝的時候,我們站在大草原上,那裡的風,那裡的雲,那裡的月亮,那裡的湖水……大自然給了我們力量。當時我們幾乎是要什麼天氣有什麼天氣,如有神助。我們沒有一個特效鏡頭,全是真實拍攝的場面,這些力量又會反過來讓我意識到生命的渺小。
後來我們也看到很多觀衆看過電影的回報,很質樸。在電影院大哭一場,但出來之後心裡是溫暖的,很治愈,也釋放了壓抑許久的情緒;同樣,我們也在用創作來抵禦現實的一些不可抗力,我們也想讓我們的心不要被痛苦和麻木毀掉,不要就此沉淪下去。
這些東西都涵蓋在《臍帶》這部電影裡。這次來到戛納的很多影片也是這樣,都承載着這些年輕的創作者們在這幾年對這個世界的感覺和想象,是以我們必須得走出來,到這個電影的聖地上來,跟這些能夠同頻的人交流。
《臍帶》
毒眸:如果很久之後再回憶,這次的戛納之旅給你留下的一個場景會是什麼?
姚晨:我第一天到了之後,昏睡了七個小時,醒來是這裡的淩晨兩點多,其他人都還在睡,我一個人醒了。我坐在我們租的小較高價的電梯大廈的沙發上,我們住的是閣樓,屋頂是斜角的,雨噼裡啪啦地打在屋頂上,打在窗戶上。
我很久沒有聽過這麼綿密的雨聲了,覺得好美妙啊。那一刻我希望他們都不要醒來,就讓我一個人好好享受這一刻吧。那種幸福感太值得珍藏了,因為我很久沒有體驗到這麼安甯的時刻了。小時候福建經常會有這麼綿延的雨,不停地打在窗戶上,在北方很難會聽得到那種雨聲。
其實我覺得那個時刻很像我們走進電影院。當你走進一個你喜歡的夢境裡的那一刻,你是有安全感的,那個感受很私密,是任何人都無法共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