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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19份工之後,一個社恐決定不上班了

打19份工之後,一個社恐決定不上班了

作者 | 趙淑荷

3月以來,一本《我在北京送快遞》登上各大網站的新書排行。

這本書的作者胡安焉,曾經在廣東和北京做過快遞員,在出版自己的第一本書之前,他發在豆瓣的一篇文章《我在德邦上夜班的一年》曾被熱轉。

胡安焉作為寫作者逐漸為人所知,而大家感興趣的,是他底層打工經曆與作家身份的反差。

4月底,胡安焉和範雨素受邀在北京門頭溝的檀谷·慢閃公園,開展了一場名為“沉默的交響,當一個勞動者提筆寫作”的對談。

胡安焉與範雨素常常被視為同一類型的寫作者:他們從事或者從事過體力勞動,沒有接受過傳統的文學科班教育。

有人稱他們為“底層寫作者”,又或者是“業餘作家”。

活動當天,胡安焉穿了一件明亮色的外套,跟仲春的北京很搭調。

主持人說他有一種少年感,他确實看起來不像一個中年人,不僅僅因為穿着,還因為他的羞澀和拘謹——這在青年人身上更為常見。

活動開始前,他甚至專門找了一個沒人的角落背朝觀衆,或坐或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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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他一同來參加活動的編輯普照解釋說,在這種場合,他需要一點心理建設。

如果一定要以“貼标簽”的方式來認識一個人(有些時候,這是最友善快速的一個辦法),那麼在胡安焉的身上,最顯著的第一個标簽就是社恐。

胡安焉在自己的文章當中曾經反複書寫、反思自己的這種性格:他害怕令人失望,經常對人感到愧疚(有時候是沒必要的),不擅長口頭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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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範雨素的開朗健談相比,他簡潔,而安靜。多數時間裡,他輕輕踮着自己的腳,似乎試圖在緊張與平靜之間尋找一種平衡。

當主持人把問題抛給範雨素時,他顯然比較放松,等問題來到他這裡,他的腳又會在緊張當中輕輕踮了起來。

就旁聽記者的觀察來看,胡安焉的口頭表達其實沒有他自我評價那樣“孱弱”。

實際上,在他的談話當中,我們已經能夠看到一個與文字當中有六七成相似的胡安焉:機敏、嚴謹、客觀、溫和、邏輯清晰、有幽默感。

更多的人是在文字當中與這樣的胡安焉相遇的。

胡安焉至今寫過的三部非虛構作品(一部已經出版,另外兩部在“黑藍”公衆号連載)均以自己及自身經曆為對象。我們從這些文字當中,可以拼湊出一個不斷求索、在寫作中塑造自我的胡安焉。

01

走上寫作之路

胡安焉1979年生于廣州,從學校畢業之後,他在廣州、北京、上海、南甯、大理等地輾轉生活,期間做過酒店實習生、加油站員工、漫畫社學徒、便利店店員、自行車店銷售、女裝店店主、網店店主、烘焙店學徒、快遞員等職業,直到2019年底他從快遞員職位上辭職,二十年間,他大約總共做過19份工作。

2009年,胡安焉開始進行脫産寫作的嘗試。

他為自己起了一個筆名,胡安焉,這三個字在文言當中都是“為什麼”的意思,他以此筆名來表達一種自己對世界無知的狀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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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安焉

那段時間,他在網上的“黑藍論壇”找到了一塊陣地,在那裡他結識了很多朋友,互相評判對方的作品,交流文學理念和寫作技巧,借此平台,他斷斷續續地進行小說寫作至今。

直到2020年,胡安焉的寫作和閱讀都集中在小說方向,他出過一本電子版的小說集,但是讀者不多,直到寫非虛構,才得到了相對廣泛的閱聽人。

胡安焉把影響自己開始寫作的幾件事寫成文章《為了逃避而寫作》,在裡面他記述了四件對自己寫作有推動作用的事。

第一件,是他在北京與朋友進行漫畫創作時,其中一個朋友有天沒頭沒尾地跟他說,其實你更适合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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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安焉和朋友們在北京

第二件事,是他有次去燕郊看病,在醫院附近的路上遇到了兩位病屬,其中一位農村婦女問他要了一張餅,那時他有兩張餅,其中一張是完好的。他把那張餅給了她們,她們将那張餅一分為二,轉身離去,共同享用,沒有道謝。

第三件事,是他在南甯開女裝店的時候,有一個為附近店家所熟悉的女性精神障礙者來到他的店裡,在衆人嘲諷嬉笑的眼光當中一連往自己身上套了三條牛仔短褲,他無法忍受這個場景,出手制止了她的行為,這時她擡起頭來,胡安焉在文章中稱,那一刻在她身上他看到了自己:“驚慌、恐懼、孤獨、委屈”。

那時他突然發現,在“在深灰與淺灰之間”,其實他距離這個女人比其他大多數人更近。

第四件事,是他傳回廣州之後,有一次在馬路上與别人起了争執,他暴躁而易怒,這時他意識到過去的生活已經傷害了他,他并不想繼續融入這樣的生活當中。他需要找到一個可以投入其中,又能離開眼前一切的事情,來抵抗生活帶來的無意義感,于是他選擇了去寫作。

從他記述的這四件事當中,我們會發現,胡安焉的寫作具有強烈的自我感召和濃重的人文底色。

日後,我們能夠從胡安焉已成風格的寫作當中發現這一點,他的寫作即使是記錄個人經曆,也不會有窺探生活的獵奇,更不迎合公衆對某一群體的想象,而是立足内心,思考人與命運本身。

胡安焉進行寫作訓練的第一個方法是大量閱讀。他先買了一個書櫃,又買了一些書,把書櫃填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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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安焉成都家裡的書桌

塞林格是他最初喜歡的作家,也是他剛開始寫作時模仿的對象。胡安焉回憶,當年萌生寫作的欲望,部分原因就是他讀到了《麥田裡的守望者》。“今天我不會說《麥田裡的守望者》是多麼出色的小說,但它在我某個生命節點給過我溫暖和勇氣,這種影響是特殊的,不僅是作品本身,也關乎我當時的狀态。”

胡安焉的寫作師法衆多作家,其中他最喜歡的作家是契诃夫。

等他後來寫作非虛構題材時,其實已經具備一定的寫作能力。

“大概這就是‘取法乎上,僅得其中’吧。假如我從最初就以非虛構寫作為目标,那麼結果可能就是‘取法乎中,僅得其下’了。”

胡安焉脫産寫作的時間并沒有持續很久,寫作帶來的收入并不能完全支援他的生活。後來他還是離家外出,做了其他一些工作,比如自行車店員,網店店主,快遞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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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安焉在送快遞途中

2020年年初,他在朋友的建議下,将自己在廣州做快遞員的經曆寫成文章《我在德邦上夜班的一年》,這篇文章在豆瓣被熱轉,也引起了外界對胡安焉的注意。

這篇文章改變了胡安焉的生活。

02

出版第一本書

文章在豆瓣走紅之後不久,“副本制作”的編輯彭劍斌邀請他把自己發在豆瓣的文章擴寫,作為非虛構作品刊發——在此之前,胡安焉并沒有寫作“非虛構”的自覺意識。

這篇文章被編成一本小冊子《派件》。同一時間,藝術團體“刺紙”的幾位藝術家以胡安焉的寫作為底本制作了藝術裝置作品。

這個小冊子很多出版編輯讀到之後,胡安焉收到了更多邀約,他們鼓勵他将文章擴寫、多寫至一本書的篇幅。

這個過程中,浦睿文化的編輯普照一直在豆瓣默默關注胡安焉,2021年,普照給胡安焉發了豆郵。今年年初,他的非虛構作品集《我在北京送快遞》由浦睿文化出版,他的書寫與他本人得到了更廣泛的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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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北京送快遞》于2023年3月出版

南風窗記者聯系到了普照,記者問道,胡安焉何以打動你們啟動這個出版計劃,他說胡安焉身上最打動他的,就是真誠。

“從文學角度,他的文學追求與安妮·埃爾諾一緻:真實,他的寫作,真實最打動我;從個性角度,他的真誠最打動我。”

任何一個與胡安焉有過任何形式交流的人——包括通過閱讀作品與他進行單向交流的讀者,都會很快發現這一點。

南風窗記者聯系到胡安焉的時候,《我在北京送快遞》剛剛上市。

他對待所有的問題,既不隐瞞,也不敷衍,更不會使用套話,為自己的回答“上價值”。

他首先告訴記者,他對當面談話這種形式比較畏懼。如果能通過書面形式進行交流,他會覺得更自在,回答得也會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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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安焉

記者問到胡安焉未來的工作計劃時,他向記者補充了自己的經濟狀況,列舉了自己目前的存款、收入和支出,内容詳細到每月與朋友碰面幾次,每次所需多少餐食費用,以說明以自己目前的經濟能力,暫且無需再去找工作。

畢竟,他寫過一篇《不上班的感覺真好》,他也對記者說,如果經濟情況允許,當然是不上班最好。

經由豐富的人生經曆與長久深刻的向内探索,胡安焉目前實踐着一種誠實而單純的生活,他似乎已經無需再對世界特意隐瞞什麼(當然,隐私除外)。

這種毫無保留的坦白,讓記者發現了胡安焉身上,在剝離各種标簽之後,他人格當中存在的某種值得尊敬的本真。

他是在寫作當中,逐漸接近這種真實的。

03

把寫作作為方法

胡安焉并不是一開始就對自己從事底層工作這件事感到坦然。

他提到過很多次,以自己的學曆很難找到更好的工作。這也是他離開廣州去其他城市遊曆的其中一個原因,因為離開廣州就不必面對從前的親友。差不多到他後來回到廣州在德邦做快遞員的時候,他才對自己從事體力工作這件事不再感到自卑。

閱讀與寫作幫助他超越了個人生活的局限,完成了思想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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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安焉快遞站點卸貨分揀

當他能夠從人性本質、生活實在的角度來看待自己的生活,自卑與狹隘就顯得沒有必要,在《我在北京送快遞》的結尾,他說,“懷着怨恨的人生是不值得過的。”

實際上,胡安焉的寫作遠遠不止作為一份底層勞工的生活樣本存在,他的思考觸及了當代人的普遍困境,這也是為什麼,很多讀者會在評論裡說,自己在他的書中找到了共鳴。

胡安焉作為一個體力勞動者的時候所遭遇的,與格子間裡的白領,或許其實沒有本質的差别。

胡安焉在書中記錄自己在做快遞員的時候,習慣于量化自己的時間成本,他付出的勞動明碼标價,他的每分鐘平均“值”0.5元,這就是他的時間成本。

為了不虧本,他必須每4分鐘就派出一個件;反過來說,他如果去小便花了2分鐘,那麼他上廁所的成本就是1元錢,如果這樣計算他的午飯,飯菜本身的價值加上時間成本要有25元,這對他來說過于奢侈,為此,他的選擇是不吃午飯。

《不可思異》劇照

身為快遞員的那段時間,他習慣了用經濟的眼光看待自己的生活。這正是馬克思曾經提出的勞動異化,它發生在了胡安焉的身上。

它也不止發生在胡安焉的身上。

在二十年的工作中,胡安焉不僅體會了世俗意義上的“不穩定生活”表層的辛苦與困囿,他也穿透表象,思考了工作和自由——每一個現代人都必然面對的一對辯證關系——的意義。

在《我在北京送快遞》的後記部分,他嘗試讨論,“我想說的自由,是一種建立在高度發展的自我意識上的個人追求和自我實作,是一個人真正差別于另一個人的精神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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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詩社》劇照

對胡安焉來說,寫作連接配接了這對辯證的兩端,“通過寫作我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打工和自由的對立:在有限的選擇和局促的現實中,我越來越感覺到生活中許多平凡隽永的時刻,要比現實困擾的方方面面對人生更具決定意義。”

胡安焉不斷在自身與自身之生活當中進行反思和創作,終究不至于徹底淪為生活的奴隸,這是一種從受困到自由的超越——至少是嘗試,而這一過程,最終也鼓勵和啟發了很多人。

接下來是與胡安焉的訪談,在談話中,南風窗記者一點一點接近了他。

南風窗:您從大專畢業之後,有過一段時間的“遊曆”生活。我看到一個豆瓣網友這樣評價你:“他的人生态度是不追求一個目的和結果,而更多地放在追求生命的寬度和厚度”。你認同這個說法嗎?在遊曆過程當中,您如何配置設定用于寫作和工作的時間與精力呢?

胡安焉:那位豆瓣網友的說法确實很有意思,就結果而言,他說得對。但我當初不是懷着這樣的想法,而放棄追求目的和結果,轉而追求生命的寬度和厚度的。在很多時候,我其實隻是在追逐着自己的舒适區。

我的“流浪”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流浪,或許說遊曆更貼近一點。它和寫作沒有争奪時間精力的關系,真正和寫作争奪時間精力的是工作。

我在遊曆的時候有時會打工,比如2013-2014年在上海,我的工作非常繁忙,這時我不僅沒寫作,甚至連閱讀都停止了。但2014-2015年我在下關時,因為選擇了擺地攤,時間和精力都比較充裕,我就可以寫作。

南風窗:觀察生活的能力是一種天賦嗎?它可以得到鍛煉嗎?

胡安焉:我認為是一種天賦,有的人敏感,有的人不敏感,有的人在這些方面敏感,有的人在那些方面敏感,每個人天賦各不相同,單單在觀察生活這件事上,大家都有不同的側重和特長,或許沒有誰具有完全的天賦,但也沒有誰完全不具有天賦。

我覺得,這種能力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得到鍛煉,首先是要培養自己這個意識,其次是結合自己天性敏感的方面。

南風窗:《我在德邦上夜班的一年》在豆瓣上突然得到那麼多的關注,您一開始作何反應?如何看待網友的關注與評論呢?

胡安焉:2020年疫情初期我因為沒去上班,注冊了一個公号,《我在德邦上夜班的一年》其實首發在這個公号上,但隻有我認識的一些朋友讀過,幾天後我轉發到豆瓣上,才突然獲得井噴式的關注量。

當時我的感覺大概是震驚吧,我沒想到這篇文章有那麼多人點贊和轉發,甚至還有不少人打賞,豆瓣網友的善良和同心情重新整理了我的認識。

但是總的來說,我心裡還是不安的,因為我發現給我留言和發豆郵的豆友裡,很多人并不清楚我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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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瓣網友給胡安焉留言

比如說,大多數關心我的網友,假如他們沒去翻看我從前發在豆瓣上的日記,那麼很可能會誤以為我沒接受過什麼教育,一直以來都在從事體力勞動,寫作完全是憑愛好和天分。

實際上我有大專文憑,盡管成人夜大的文憑不值錢,但畢竟也是大專文憑。

其次我不是一直從事體力工作,而是最近幾年才開始從事體力工作。我在品駿快遞的工資約七千,公司買五險,我感覺可能不少給我打賞的豆友,收入都沒有我高。

我感覺自己像騙了他們,盡管我并沒故意誤導,但很多人确實對我的情況存在誤解。

是以在那篇日記之後,我再沒給後來的日記開過打賞。我那篇日記(及之前的一些日記)開了打賞,也是因為在那之前我連一次打賞都沒收到過,我認為不可能有人會打賞。

除此以外,很多人留言說我是什麼天生的寫作者,但我在寫作上并沒很高的天分,畢竟我那時都寫了十年多了,并不是一個剛開始寫作的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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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選自胡安焉在《我在北京送快遞》一文下的留言

南風窗:你怎麼看待“底層寫作”這個說法?其他一些被冠以這個類型的寫作者,如王計兵,許立志,陳年喜等人的作品,您讀過嗎?有何評價呢?您身邊的工友關注底層文學嗎?

胡安焉:我不認為自己是在進行“底層寫作”,而且我覺得有些人在使用“底層寫作”這個詞時,其表達的含義本身就不成立——任何作者都隻能代表自己,不能代表自己所屬的階層。

顯而易見,底層這個标簽削減了我的寫作。

我很早就有寫作者的自覺意識,但我從來沒有底層的自覺意識,盡管我肯定屬于底層。

這就像我是一個中年人,但我沒有中年人的自覺意識一樣。我不是個作家,也脫離了文學愛好者的範疇,是以我不具有作家和文學愛好者的自覺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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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安焉

我對底層寫作、底層文學、底層作家、打工文學等這些概念沒什麼看法,就像現實主義、現代主義這些概念一樣,本身也沒有嚴謹的定義,但我們有時為了溝通的便捷,确實會用到這些模糊且可疑的名詞,因為當它們放在一個具體的語境或前後文中時,溝通的雙方或多方都能明白其當時所指,而省去了每次進行詳細定義的煩人表述,那這就是一個用來偷懶的表達工具而已。

我對“底層”和“勞工”這兩個詞并沒什麼特别的感觸和看法。

我讀過陳年喜和許立志的書,王計兵是直到最近這幾個月才聽說,在豆瓣上讀了少量他的詩選。王計兵比許立志好。我寫的是散文體,他們都是寫詩的,文體都不相同,很難進行比較。

但陳年喜和王計兵都寫得不錯,他們都寫了很多年,已經有比較成熟的個人風格。我覺得對于寫作者來說,每個人都必須自成一類,是以肯定介意和别人歸為一類。

至于勞工階層,就我觀察而言,他們不是不關注“底層文學”,而是他們很少會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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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劇照

南風窗:出書以來,我得知您應邀參加了不少宣傳活動,走到公衆面前來,有沒有給您帶來一點困擾呢?出版過程中,又有沒有感到過幸福和滿足?它們從何而來?

胡安焉:确實有困擾,但有些朋友的熱情我實在很難拒絕。文字采訪的話對我來說壓力較小,就像現在我和你的交流,我不會緊張更不會焦慮。

我主要是害怕電話語音視訊,比如今天下午錄的播客,剪出來後我大概不敢聽,因為錄的時候我有陣子頭腦空白語無倫次,這還是在對方提前告訴我會問什麼的情況下,否則的話更糟糕。

但是接受采訪本身對我新書的銷售有促進作用,這是我今年可預期的唯一收入了,無論最後這些采訪能不能刊發,或刊發了能不能産生促進銷售的作用,起碼我得出一點力,不能全部讓我的編輯去營銷。

但是出書本身好像沒有給我帶來焦慮和不安,我很高興自己的寫作有機會出版,無論是小說或别的文體,比如非虛構自述,這為我帶來讀者和收入,我對此感覺慶幸,因為我認識很多小說寫得比我好,但沒有機會出版的朋友,和他們相比,我的運氣實在太好。

當然,我也希望自己的寫作能成為一種人文精神的傳承,而出版顯然有可能促成我的這個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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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蒂》劇照《海蒂》劇照

南風窗:這種人文精神具體指什麼呢?

胡安焉:我在黑藍公号的那個連載裡講述過這點,簡單說傳承的是感動和生命感受,最初我從自己喜歡的那些作家身上獲得了溫暖和勇氣,我發現自己在這個世上并非孤伶伶的,我體驗過的那些困惑痛苦和絕望原來早已有人體驗過,是以我大可以不在乎今時今地身邊的人對我的看法,盡管我不能融入他們但我也并不孤單,我希望自己的寫作能給将來的某些讀者帶去同樣的溫暖和勇氣。照亮過我生命的作家比如有王小波、塞林格、契诃夫、卡夫卡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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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甘正傳》劇照

南風窗:您提到,此前從事底層工作是出于生存的需要,并非出于浪漫化的想法,或者出于研究、積累、調查的目的。而對于從事體力勞動謀生的自己,您也曾經有過不接受、不自信的階段。在《不上班的感覺真好》當中,您提到,現在已經坦然認同“職業無貴賤”這個說法,也不再因為自己的職業感到自卑。我想問,在這個過程當中,寫作在您的思想轉變裡起到什麼作用?

胡安焉:2012年我離開廣州,也因為當時我在廣州找不到好的工作,那年我33歲了,我的工作經曆和學曆對于找工作來說毫無可取之處,後來我去雲南做物業,然後轉到烘焙店做學徒,其實這些工作我也可以在廣州做,但在廣州我畢竟有過往的同學和同僚,假如被他們碰到我還是會感覺難過和自卑,我當年克服不了這些心理,我也故意斷絕了和所有舊交的聯系,或許直到2017年我去德邦上夜班那時,我才差不多可以不再在乎這件事,對自己從事的體力工作不再感到自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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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安焉從事體力工作時的手

“職業無分貴賤”是父母從小對我的教育,我小時候就相信這句話,但是踏入社會後,我發現絕大多數人并不這麼認為,即使這樣,我從來沒有懷疑過這句話,哪怕它講述的是一種理想主義,我隻是不夠堅強,容易受到别人的傷害,不敢主張自身和别人相悖的信仰,而到了今天,我不會再因為他人就這個問題對我的奚落而受傷了,如果誰因為我的職業而看不起我,那也不是我的錯,而是對方的錯。

不過話說回來,我在北京送快遞的時候,大多數客戶,尤其是本地人,對我是非常親熱和尊重的。對我态度傲慢或冷淡的,反倒是那些和我差不多的“北漂”。這或許就是“倉廪實而知禮儀,衣食足而知榮辱”。

在我克服自卑的過程中,閱讀和寫作都給了我自信。因為閱讀、思考、寫作和交流,我發現很多比我“成功”的人,其實并不比我優秀,不少人品格和智力都不如我,當我看清楚到這點後,我漸漸建立起了一些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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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安焉在豆瓣發表的日記

南風窗:您還有找工作的打算嗎?您會考慮編輯、記者、自由撰稿人這類職業嗎?

胡安焉:如果現在有人為我介紹工作,那當然很好,不過我其實不喜歡文職工作,我做不了編輯、記者、撰稿人,但教師我可能會接受,這個還是要看個人的喜惡,但“文職”和“體力”這樣的分類,不是我主要考慮的方面。

假如經濟條件允許,我更傾向于不去工作。是以将來我會不會再找一份體力工作,這首先視乎我的經濟情況,其次還要看我到時有什麼選擇,體力不體力并不是我首要考慮的因素,我希望工作内容是我喜歡的,沒有的話就選不反感的。

南風窗:我看到很多讀者都提到,您書寫的困境,不僅出現在計件工作當中,也出現在格子間的白領身上,用當下時髦的話來說,“大家都是打勞工“;用嚴肅的話來講,您思考的問題具有當下性和普世性。您認為出現在藍領和白領身上的壓力和困境存在共通之處嗎?您相信自己的書寫觸及了這個時代所有現代人共同的境遇嗎?

胡安焉:我覺得生活在同時代且身處同一個社會中的人,無論工作性質是白領或藍領,面對的問題和處境肯定會有共通之處;兩者差異的那些方面可能更表面,而共通的方面則更本質。我認為我的寫作會觸及很多人的境遇,但不會是所有人。

文中配圖來源于網絡

編輯|吳擎

排版 | 八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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