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細想想,我可能在影院經曆了一段特别的時刻。
既熟悉又陌生。
既真誠又荒誕。
既老土又詩意。
既讓人笑到想罵神經病,又讓人咋舌到企圖去思考生命。
而這一切,都是拜《宇宙探索編輯部》所賜。
郭帆導演工作室出品。
《法制未來時》的孔大山導演。
目前豆瓣,穩定在了8.4——好于96%的科幻片,好于97%的喜劇片,更是好于今年100%的國内院線片(與《流浪地球2》并列第一)。
電影已經上映一周多了,這段時間裡,電影的一些畫面不斷在我的腦海中閃現,以至于每多想一層,疑問也就多了一層,于是索性,我們找到了導演孔大山和編劇+主演王一通,聊了一個小時這部“土味十足”的科幻片。
算是答疑解惑。
也是為每一個模糊的時刻打上确切的注腳。
他們讓我覺得。
幸好,中國電影還有這麼一群人。
01
找不到對标的電影
照例先要聊聊這到底是部怎樣的電影。
如果用一個詞來形容影片的風格,我覺得是——荒誕。
這是一部帶有紀實性的、新聞紀錄片風格的電影,講的,是一群現代人去尋找外星人的故事。
正如它的英文名:《Journey to the West》,西遊記。
放幾張海報感受下這怪異風格
現代人?外星人?
在科技迅猛發展的今天,這個故事的本身就帶着些錯位的荒誕。
不僅如此。
電影從頭到尾都讓人咂舌不已。
比如明明是科幻片。
但成本極低(隻有3個專業演員)。
以至于主演艾麗娅在剛進組一度很慌,說害怕自己是被騙了。
腳架,腳架沒有
搖臂,搖臂沒有
燈光,燈光沒有
你這個組會不會随時跑啊
男主楊皓宇采訪中轉述|中國電影報道
那麼科幻在哪?
孔大山說:
“在目前的一個電影市場環境下,沒有明星、沒有大場面、大特效,中國最頭部的幾個公司去拍一個這樣的電影,我覺得這事兒本身就很科幻。”
嗯,明明是詭辯,卻莫名讓人覺得真有那麼點道理。
而電影本身呢,更是荒誕不斷。
比如明明是個當下的故事,但你看電影裡科幻設定的主要道具:
這個酷似打蛋器的外星信号接收器。
這個有點生鏽的鋁制“信号鍋”。
哪裡有半點“科幻”的 影子?
更不用說電影裡的情節了。
其中有一個細節。
男主角唐志軍(楊皓宇 飾)非得要花520元買一個矽膠外星人的腿骨,原因隻是覺得自己可能是“有緣人”。
但你看這“功德箱”,真的不會去看一眼《破壞之王》嗎?
但。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
這些荒誕卻實實在在地存在于我們的真實生活之中。
比如那個“信号鍋”。
稍有年紀的朋友一眼便可以認出,那根本就是“氣功熱”時的“寫實”啊。
那些年,無數人的頭上都頂着這麼一口“鍋”。
信号鍋的現實原型:93年北京妙峰山上的進階氣功強化教育訓練班
比如那個“外星人遺體”。
許多年前曾經有這麼一條新聞:
山東某男子聲稱自家冰櫃裡存放着外星人,後因故意擾亂社會治安罪被拘留五天。
所謂荒誕,其實不過是我們一笑而過的現實。
也正是如此。
孔大山的“惡趣味”,搭配上亦真亦假的事件,如夢如幻的空間。
讓影片散發出了獨特的,難以歸類的氣質。
它閃着靈光的幽默,卻總免不了某種黯然悲涼的回味。
而這。
才是我們為之着迷的理由。
(以下内容涉及劇透,還沒去影院看的朋友們,可以看完片再來;建議選中間靠後排的座位,有效防暈)
02
唐志軍:某一部分的我們
我們當然首先聊到了唐志軍,電影的男主角。
這是一個“古怪”的人。
也是某一部分的“我們”,在這個世界上的投影。
唐志軍是30年前,“飛碟熱”時代科幻雜志《宇宙探索》的編輯。
靈感源自1980年代的雜志《飛碟探索》
當年在記者的采訪鏡頭前,他意氣風發,述說着尋找外星文明的暢想:地球在浩瀚宇宙裡隻是指尖上的一粒沙。
30年後。
時光的齒輪碾過,老唐經曆了離婚、喪女,以及編輯部的沒落(窮到連暖氣費都交不上了)。
老唐成為那個時代的遺老。
你可有理想消逝的時刻?
被現實的重壓也好。
被時代的抛棄也罷。
我們常會發出些“時不我與”之類的喟歎,變成某一時刻某一領域的棄兒。
但唐志軍不同。
除了頭發更加淩亂,胡子拉碴,從頭到腳透着些時間留下的破敗之外,老唐還是那個堅守尋找外太空夢想的他。
用孔大山的話說,就是“有一套很偏執的認識世界的邏輯”。
他依然堅信他的太空探索信念。
并把萬事萬物都浪漫化地,收納進自己的邏輯架構裡:
(電視機裡的)這個不是普通的雪花點,
這是宇宙誕生時的餘晖
他也會一本正經地進行最荒誕的聯想:我的電視機壞了,這是宇宙出了問題。
幫我查一下NASA官網有沒有讓釋出什麼突發事件
不排除是某兩個星系的彙合
導緻我這電視機現在...過載
更重要的是。
他幾乎摒棄了一切感性的思維。
因為情感,總容易給人帶來傷害。
孔大山說:
“他吃面,但他不會說這面條怎麼樣。因為在他那套邏輯裡,這就是一碗碳水化合物,加一些維生素營養物質的混合物,他不會說這玩意是青菜雞蛋面。”
為什麼?
因為對于“人欲”,他素來嚴苛地秉持着“非必要不貫徹”的原則:
“除必須攝入的營養外,人類吃其餘的食物都是一種浪費,除繁衍後代之外的一切性欲,都是一種疾病。“
他活着隻為找到外星人,問清楚人類、宇宙存在的意義。
想到了什麼?
沒錯,大戰風車的堂吉诃德。
隻不過老堂是騎着毛驢,揮着胡蘿蔔杆子,樣子格外笨拙滑稽。
而老唐,是固守着不切實際的夢想,為此落魄不堪。
他不知道自己的窘迫嗎?
也許知道,但他不願意面對。
一個細節。
在編輯部裡的老唐,當他念叨着自己那套從電視機發現宇宙問題的“學說”時,他的聲音被隔壁音樂訓練班不成調的《友誼天長地久》屢次打斷。
但在這個屬于他的陣地裡,他能選擇起身将窗戶關緊,保護自己的聲音(世界)。
與整個世界劃清了邊界。
孔大山說:
“他就是一個格格不入的一個人。是以當他在一個非常尴尬的語境下,還在非常不合時宜地說着他那套偏執的理論,他必然就是會遭受一些讓自己陷入一種很尴尬的境地裡。”
于是。
像他這樣與現實世界格格不入的“普通人”,天然地就成為局外人眼中的一個笑話,而這個悲劇同時也賦予了他某種宿命般的荒誕。
就像電影裡一場宇航服的戲。
為了給雜志拉贊助,老唐被迫穿上了他那身寶貝多年的宇航服,結果被卡死在裡頭出不來。
就這樣,他萬分窘迫地迎來了他人生首次“失重”時刻。
而當消防員扛起電鋸,砍斷頭盔解救出老唐的那一刻,圍觀群衆的鼓掌歡呼也讓這個瞬間顯現出鑽心的暴力。
一個執着于确定性(确認外星人的存在),也就是可控性的人。
在接下來的路上,不斷遭遇“失控”。
03
蜀道不難了,可那又怎樣?
是以電影如《堂吉诃德》一樣,說的會是對科幻的解構嗎?
就像我們最早說的:
這是一部《走進科學》大電影?
要知道,《走進科學》這個節目,在獵奇之餘,另一方面實際上也是在不斷地消解着我們對外星文明的敬畏心。
但顯然。
孔大山志不在此。
他用了大半部的篇幅,講述了一些看似啼笑皆非,但細想卻又很分明的“神迹”。
比如老唐遇到的孫一通(王一通 飾)。
他頭頂着“信号鍋”,聲稱能與外星人聯系,任務則是幫外星人取一顆石頭。
看起來是個精神病人?
但你聽他念詩。
又會覺得他是一個超凡脫俗的人。
就像飾演者王一通的解釋:
“他是跟世俗完全不沾邊的,一個跳脫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這麼一個人物。”
比如外星裝置的載體:麻雀。
乍一看,也是個古怪的幻想。
但正如孔大山所說:
“使用麻雀這種意象,它本身就有一種特别暧昧,特别是詩性的”。
它讓我們聯系起“萬物有靈”這個詞。
是的。
導演在這裡是以一種“肯定”的态度來看待老唐和他身邊的那些人的。
雖然他們與這個時代格格不入。
他們不切實際的理想與現實之間産生了巨大的溝壑。
但并非每個落伍于時代的人都是可以被抛棄的。
無論理想幻滅多少次,他們從未逃避。
他們是不回頭的人。
為什麼?
一個設定是,電影給每個人都設計了相似的困境。
他們皆為失意人,皆選擇了不同的面對或逃避現實的方式。
喪女的老唐執着于找外星人,人間清醒的秦大姐決定陪老唐“尋夢”,口吃的孤獨氣象員沉迷于用酒精麻痹自我,失去父親的抑郁女孩志願加入這個隊伍(重組家庭)。
是以“尋找外星人”這事對他們意味着什麼?
表面上是一種“思考”。
科技不斷進步,蜀道不再難了,人類逐個掃清曾經神秘的未至之境,人類存在的意義真的解決了嗎?
但骨子裡卻是一種“寄托”。
與其說是“相信”民科,不如說是“投靠”。
唯有如此,老唐才能在女兒死之後,繼續活下去。
正如孔大山所說:“其實就像宗教對人的意義,一樣的。”
老唐隻想相信往前沖,就會有外星人,有答案,他不想停下,不想回頭。
于是“西遊”的終點。
老唐選擇在求解的混沌之中奔波到底,在“雲霧缭繞,峰巒疊嶂”的西南深處,直到最後那個原始洞穴裡。
此刻的他已沒有了同伴,沒有了帳篷,沒有了背包,在不斷的剝離中,終于抵達答案邊緣。
成群蜂擁而出的麻雀沖倒了他,一陣旋風過去,它們接走了孫一通。
老唐怔怔地看着這一切,終于,他親眼見證了外星文明的存在。
但。
此時鏡頭看向他的表情,他啼笑皆非。
蜀道不再難了,可那又怎樣?
找到外星人了,可那又怎樣?
生命依舊如此,什麼也不會改變。
04
西遊取“詩經”
老實說,在聊天過程中,肉叔和主創讨論了許多細節性的問題。
比如電影為什麼有兩次留白。
唐志軍有兩次沒有說完的話,一段是火車上聽不清,還有一段是結尾的朗誦詩沒說出。
孔大山解釋,這是為了營造他格格不入的尴尬境地:
“火車那段就是他的那種處境的一種外化,他就是一個格格不入的一個人,結尾那個是因為那首詩你沒法記,因為你那個時刻你寫出任何詩句,他都沒辦法承載那個感情。”
比如電影為什麼如此配樂。
沾滿山村土味的畫風,卻搭配大量的古典配樂。
孔大山解釋,這是由于他寫劇本的時候就聽的這些音樂,并強調:
“很多差評我都接受,比如說就像說我倆沒文化,說這個片子主題庸俗,或者是情節單薄,都能接受,但是我唯一不能接受的就是說我這個電影的音樂品味不行。對,就隻有這一條評論,我會讓我心裡會想,那你從自己身上找原因。”
比如太陽的寓意——孫一通講到日全食的時候,有一個他先閉眼,然後睜開眼睛才能看到的設計。
王一通解釋,這其實是一個比喻:
“在我們設計裡面那個神迹,那個奇迹的發生的過程,它是不可見不可知的。是以我們用做了一個比喻,就是你不能直視太陽,因為你會受到傷害的。”
甚至于男主角的理念。
他認為隻要能夠證明外星文明的存在,那人與人之間的隔閡,戰争都将消失。
王一通也給了我們“答案”:
“這就是特别樸素的一個想法。因為就好像《三體》裡面寫的,發現有三體人了,那地球人也可能變成什麼派、什麼派對吧?也會分裂。是以可能我們就是高估了向外擴張。某種程度上我們應該更加的重視彼此,重視彼此的連接配接。我覺得那個可能對我們的生活更有直接價值。”
但最讓肉叔印象深刻的,卻是關于影片結尾的解釋。
電影的最後8分鐘,是老唐參加外甥的婚禮。
與之前明顯的不同是。
他獲得了寫詩的能力。
(是的,這幾乎是整“西遊”之旅,見識到外星文明後唯一的收獲。)
為什麼是詩?
孔大山說:
“因為他是從一個絕對理性之上的這樣一個人,開始内心的某種東西變得柔軟了。他回歸了一部分的人性,因為人性就是理性和感性的結合。”
這句話其實讓我想到了很多。
比如社會達爾文主義,比如很多年前流行的叢林法則,這些号稱洞悉了人規律的理論告訴我們,理性,才是活到最後的唯一宗旨。
但純理性的人。
真的會迎來“美麗新世界”嗎?
就像孔大山當時挑了兩本書送給老唐的演員楊皓宇,一本是周國平的《尼采:在世紀的轉折點上》,另一本是史鐵生的《病隙碎筆》。
“那是唐志軍的精神核心的支撐。尼采是電影前110分鐘的唐志軍,對比最後8分鐘的唐志軍,也就是山洞裡覺悟之後的那個唐志軍。”
兩者缺一不可。
于是影片結尾,他為女兒寫了首詩。
在夕陽溫暖的餘晖之下,他手裡捧着那首詩,終于迎來了第一次“内心大爆炸”,泣不成聲。
隻是。
在那樣一個鋪滿光輝的鏡頭裡它似乎顯得光明溫暖,我始終感到一股悲涼。
為什麼?
或許答案是藏在貫穿全片的“驢與胡蘿蔔”裡。
在原本的寓言裡。
驢是被胡蘿蔔,被欲望耍得團團轉的傻瓜。
其實,何必嘲笑它傻和可悲?
我們每個人,或許,都無可奈何地需要這樣一根胡蘿蔔。
-我們要飛向何方?
-我打算待會去碼頭整點薯條。
-你誤會我了夥計,我說的是咱們這一輩子的終極目标。歸根結底,活着是為了什麼?
-為了待會去碼頭整點薯條。
我們也早就了解這樣的笑話
本日打勞工:巴斯特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