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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際網路平台的“小黑屋”,為何關不住網暴?

作者 | 趙若慈

編輯 | 劉楊

三年前,25歲的B站UP主“卡夫卡松餅君”因肺癌離世,許多網友在她的微網誌下留言悼念,其中一條充滿惡意的熱評十分刺眼,隻有短短五個字——“開香槟慶祝”。

松餅君生前經曆了多次網暴,她的最後一條微網誌寫道:“很多事情都是沒輪到自己頭上,是以能在旁邊為虎作伥,叫嚷熏天。”

黃韓也有類似的感受。去年她從公司裸辭之後,在B站釋出的第一條視訊有5萬多點傳播放量。然而,随之而來的還有評論區和彈幕的質疑和攻擊。黃韓對《豹變》表示,一條讓她感到不舒服的評論,有200多人點贊。

2022年11月,中央網信辦印發《關于切實加強網絡暴力治理的通知》,要求網站平台建立網暴預警、保護、防擴散等治理機制。今年3月6日,抖音、快手、微網誌、小紅書、B站、豆瓣、知乎等平台,集中釋出了防網暴指南。

盡管各個平台一直在完善機制、整治網暴,但從結果來看,網暴事件依舊層出不窮。尋親被生母拉黑的劉學州、曬和爺爺合照的“粉發女孩”鄭靈華、開拖拉機自駕到西藏的旅行部落客管管,都在遭遇大規模的網絡攻擊後離世。

據中國網際網路絡資訊中心統計,截至2022年12月,大陸網民規模達10.67億,普及率達75.6%。

在這個人人皆可發聲的時代,居于網絡輿論場中心的社交平台,在防網暴方面做到了哪一步?在不斷整治後,為什麼網暴依舊反複出現?面對網絡暴力,平台為何無法“保你平安”?

1、“微網誌上拉黑了800多個人”

“産品早期引入的都是和平台契合度較高的使用者,是以氛圍會更純淨,随着使用者增長,必然會面臨多元化帶來的問題。”位元組商業化部門的一位員工告訴《豹變》。

所謂的“多元化帶來的問題”,就是由于不同圈層的人彙聚在一起,評論越來越難控制。

豆瓣官方營運賬号會定期發送關于網暴治理的公告,3月13日釋出的公告顯示,一萬多條資訊被删除,大多是網暴内容,還有一些賬号被階段性禁言以及永久封号。

小滿是微網誌的老使用者,由于追星積累了一批粉絲。她告訴《豹變》:“最初玩微網誌的時候,大家一起交流,氛圍很友好。這兩年明顯感受到‘沒素質’的人很多,我已經拉黑了800多人。”

除了使用者手動拉黑,現階段,平台對于使用者的保護做到了什麼程度?

首先是舉報和投訴功能。《豹變》測試了微網誌、B站、抖音、小紅書、快手、豆瓣、知乎等主流社群APP,評論區都可以“舉報”或“投訴”,并且都需要使用者選擇違規類型,測試結果如下圖。

平台也提供了“一鍵防網暴”功能,使用者可以選擇在一段時間内屏蔽陌生人私信、評論,達到防止網暴的目的。

各個平台“一鍵防網暴”的持續時間不太一樣,微網誌、知乎、小紅書最多可設定7天,豆瓣最多14天,抖音最多30天,快手沒有時長限制。

不過,平台的“一鍵防網暴”入口比較隐蔽,使用者很難“一鍵”防護。比如,抖音進入“我”頁面後,點選右上角“三道杠”圖示,選擇“更多功能”,找到抖音小安,進入界面後才能設定“一鍵防護”。

那麼,在使用者釋出内容之前,平台是否有機會阻止網暴内容的出現?

2019 年,社交平台 Instagram 推出了一個防網暴的功能,通過AI檢測使用者釋出的内容,如果内容在釋出前被判定為帶有攻擊性,會對使用者進行警告,提醒其三思而後行。

不過,這些看似完善的防網暴機制,發揮的作用并不大。2020年的一次網絡暴力全球調查顯示,騷擾攻擊在Instagram上的比例依舊高達23%

“粉發女孩”鄭靈華經曆了網暴、照片視訊被營銷号盜用、污名化之後,生前一直沒有停止維權,她還在社交平台上記錄了自己的維權過程。在第一次維權記錄中,她表示自己向抖音官方人工電聯+郵件舉報投訴,但是“抖音隻有到達億萬粉絲才能禁止他人下載下傳原創作品”。

在後續的維權記錄中,她也提到,“抖音和百家号始終舉報投訴無果”。

據了解,目前大部分平台主要有系統稽核和人工稽核兩種方式。在抖音稽核崗工作的蘇珍告訴《豹變》:“系統的核查比例大約80%,比如觸發了一些關鍵詞,機器就可以識别出來,剩下一部分系統不能确定的,就交給人工複審。”

李敏曾經在今日頭條負責稽核優質内容,她表示,文章内容的稽核大部分都是走系統稽核,但觸碰到一些關鍵詞,以及賬号量級比較大的時候,會進入到人工稽核流程。

“實際上稽核本身就是一個機械的工作,很多事情都慢慢交給算法、AI,并且會逐漸優化取代人工。”李敏告訴《豹變》,大概在2022年初,她這個崗位就被AI取代了。

然而,對于人工智能目前的發展水準而言,判斷“網暴内容”的準确性還不夠高。

蘇珍表示:“一些拟聲詞、新生的侮辱性言論的代替詞語、字母縮寫等内容,人工智能還不能辨識。再就是‘陰陽怪氣’的發言,系統根本聽不懂。”

曾經在網易直播CCtalk工作過的阿哲表示,即使是在稽核崗位實習,上崗之前也要教育訓練好幾天。“會有專門的人講PPT,通過案例說明哪些要做違禁處罰,以及如何根據違規程度來判定處罰的程度,還有價值觀和道德觀的教育訓練。”

蘇珍還記得,在面試時她被問到“對某個新聞事件怎麼看”,入職前做了心理素質測試、人格測試、壓力測試,經過入職教育訓練,通過考試才能上崗。

正如阿哲所說:“說到底還是要根據稽核員本人的判斷。”

2、管理“小黑屋”的人,也身處小黑屋

“沒違規的一舉報一個準,違規的反而不管。”“我評論沒一個髒字結果被舉報,别人髒話連篇問候全家我舉報沒一個成功的,稽核人員在幹什麼?”在某平台的官方文章下面,時常可以看到類似的使用者評論。

從使用者角度來看,社群氛圍似乎取決于“稽核員”是否有所作為,事實果真如此嗎?

在上海闵行區銀山路科技園的位元組大樓裡,和其他部門敞亮進階的工區不同,稽核部門的工區總是燈光昏暗,員工們面無表情地盯着一塊塊電腦螢幕。

稽核員的工作,看似擁有“一鍵拉黑”的權利,但這些管理小黑屋的人,自己也身處于小黑屋之中。

《哈佛商業評論》的一篇文章中提到,稽核員就像在扮演民俗中的“食罪者”角色:這種曆史儀式的要旨是窮人在精神上承擔死者的罪孽,往往通過吃掉擺放在屍體上的面包來換取金錢。

據蘇珍介紹,大廠稽核員主要分為三種:正式員工、外包員工和兼職。蘇珍是位元組的正式員工,在稽核崗每個月能拿到1萬到1萬2左右的工資,但是除去一個月四五千的房租,剩下的錢僅夠生活。

外包員工一般在三四線城市,據她了解,工資大約是四五千塊錢,兼職員工則多勞多得。

“剛入職的時候,一切都聊得很好,工作時間也都很正常。但正式工作兩周左右,就會排班次。我們是三班倒,白班朝九晚五,晚班從下午三點到淩晨兩點,大夜班從十二點鐘到早上七點。每個人每天都有KPI,我當時是一天稽核200條視訊,外加幾千到一萬條評論。”

長時間坐着加上熬夜,讓蘇珍的身體狀況很差。她告訴《豹變》:“入職幾個月就胖了十多斤,臉上瘋狂長痘,每天處于壓抑當中,經常半夜就會哭醒。”

這種痛苦更多來源于稽核工作對于精神的摧殘。蘇珍表示:“大概做三天,就能明顯感受到生理和心理的強烈不适。每天看的全都是極其負能量的東西,那些色情、暴力、血腥的視訊要看,評論裡無緣無故辱罵、攻擊他人的言語都要審。”

“最讓我覺得痛苦的是,過去二十幾年,我們生活在一個相對安全、善良的現實環境裡,幹了稽核員之後,我發現,網絡上竟然會有那麼多的惡意。現在我會覺得壞人就藏在身邊,很多人可能生活中是善良的,他會去照顧小孩、捐款,但是不耽誤他在網絡上辱罵他人。”

蘇珍表示,網暴的比例在視訊裡大概能占到百分之十幾,在評論裡非常多,大概占到百分之六七十。

她說:“幹過稽核員之後,完全可以了解那些因為網暴而自殺的受害者們的心态,因為這些謾罵絕對超出了一個人可以承受的極限,甚至網友看到的都是稽核之後放出來的一小部分。那些沒放出來的污言穢語可能是大家看到的幾十倍,并且這是一個持續性的攻擊。”

另外,除了工作本身,在每天接收負能量的同時,蘇珍還需要完成周報。“心理狀态都這麼差了,周報裡卻不能抱怨,隻能寫自己有多熱愛這份工作。每天工作内容都一樣,卻還要寫工作計劃。”

蘇珍表示,這種工作狀态下精力确實是不夠的,她也承認有時候免不了會消極怠工,這也是使用者抱怨“稽核人員不管用”的部分原因。

另外,除了這些精神和心理上的巨大壓力,由于稽核崗位工資低、沒什麼晉升空間,這個崗位的平均生命周期隻有三到六個月。“很像小作坊裡流水線上的女工,沒有任何未來。”蘇珍感歎道。

然而,随着網民數量的增長以及各個平台對于活躍使用者的增長需求,需要的稽核員也越來越多。蘇珍表示,越來越多的稽核工作都被外包出去,因為這樣能給公司省下一大筆資金。

但這似乎形成了一種惡性循環,稽核人員的心理、生理狀況由于大量的消極内容受到影響,導緻消極怠工、人員流動大,而更多的使用者加入讓網際網路環境更為複雜,稽核需求量更大,但外包出去稽核人員的待遇卻又在下降。

在這種情況下,“把施暴者關進小黑屋就能阻止網暴”似乎成了一個僞命題。

蘇珍認為,以幾萬個稽核員的力量去稽核上億網民發出的内容是有限的。從平台角度來看,不僅要加大處罰力度、提高評論門檻,完善防護功能,人工智能需要繼續學習,而稽核人員的現狀也需要被看到。

3、為什麼平台阻止不了網暴?

中國政法大學教授羅翔老師曾在文章中提到“群體極化”現象,這也是網際網路時代網暴滋生的深層原因:

“網絡世界中,我們的情緒極容易就被極端意見挑動,也越來越傾向對他者進行非黑即白的評判;而這種情緒和判斷,又會像利刃一樣刺向身處輿論漩渦的個人。”

豆瓣使用者王然告訴《豹變》,自己曾在豆瓣上寫過一篇有關性别議題的影評,沒想到引來很多使用者在評論區對罵。“由于觀點不同,兩個使用者能在評論區對罵50多條。有的使用者在評論區發幾百字來反對你的觀點,有人甚至沒看完文章就直接侮辱你。”

2021年8月,《科學進展》雜志釋出了耶魯大學的一項研究,研究人員通過對推特使用者的長期跟蹤,發現社交媒體的激勵機制正在促進憤怒的表達。

這就是所謂的“引流”,即通過各種方法吸引流量,而最直接的方法就是釋出能夠引發讨論的内容,平台的算法會根據浏覽量、點贊量、評論量等資料進一步“推薦”該内容。

正如王然表示,盡管她文章下面評論區和轉發裡的不友好言論非常多,但這也是她所有文章裡熱度最高的一篇,有600多條評論,将近2000個點贊和300多收藏,并且熱度持續了好幾周,甚至一年之後還有人留言。

2020年,導演畢志飛也曾在微網誌曬出截圖,“大量三觀不正、努力拉開話題轉移注意力的留言”給他的微網誌帶來2.1億閱讀量,廣告收益約3萬元。

實際上,目前的社交、視訊、資訊平台都是以廣告收入作為主要的商業模式,日活躍使用者、月活躍使用者是各個平台進一步商業化的基礎。是以,對平台而言,流量與使用者都是擷取利益的工具,這導緻平台上的内容大多以流量為導向。

也就是說,社交平台上的情緒與争議,歸根到底都是流量與利益。

根據上文稽核從業人員提到的網暴内容比例,如果對有網暴行為的賬号完全禁言,那麼平台的使用者留存可想而知。

另一方面,在網友們已經習慣了随意表達的網絡環境後,過度限制發言必然會引起不滿。

最典型的例子是豆瓣,王然最近發現,自己備受争議的那條影評下面的不友好言論已經消失了,評論裡的很多賬号被登出,一些評論内容也看不到了。

由于稽核時間過長,另一位豆瓣使用者小木最近每釋出一條動态,都會記錄下稽核的時間,短則兩小時,長則一兩天。還有使用者表示,自己的豆瓣賬号因為違規,到現在評論功能都是被折疊的。

然而,大部分平台并不會因為某個賬号“犯一次錯”就将其永久關進小黑屋。

《豹變》發現,各平台隻是确定了“違規會處罰”,但如何處罰并沒有詳細說明,通常使用的表述是“将視情況對違規内容或賬号采取以下處置”,以及“如果違反公約,平台有權對使用者的賬号進行封禁、禁言處罰或暫停賬号部分或全部服務”。

也有平台使用了信用分的方式來管理使用者,比如微網誌、知乎。

根據微網誌社群公約的細則,使用者初始信用分為120分,可以通過線上答題等方式加分。在扣分方面,發生網暴行為,一般扣3到5分,信用曆史分低于0分,使用者賬号會被禁言。計算下來,一個信用分滿分的微網誌賬号,發生大約40次網暴行為才會被封号。

蘇珍也告訴《豹變》:“一個抖音賬号釋出違規資訊會給兩次機會,第三次一般會把這個賬号封禁7到15天,如果這種情況出現兩次以上,也就是到第三次的時候,就會觸發危險警報,這時候大機率會封号。”這是否意味着,一個抖音賬号或許可以擁有9次違規的“機會”。

從平台角度看,如何平衡商業利益和使用者體驗一直是個難題,但保證使用者安全卻是最基本的問題。也許,面對網暴,稍顯“無能為力”的平台,仍然需要承擔起更多的責任。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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