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賽人
我都忘了張曼玉憑借《阮玲玉》奪得柏林影後，成為第一位華人在歐洲三大電影節上斬獲最高表演獎項時，國人是怎樣的反應。
現在楊紫瓊的情況增加了事情的複雜程度，因為她是來自馬來西來的華人，演的是一部标準的好萊塢電影，獲得了奧斯卡影後。
不管怎樣，我還是真心希望那些喝彩的人，是一直喜歡楊紫瓊本人，而不是僅僅因為她的膚色，她的國族源頭，乃自她的性别，讓這些附加分值超過了作為一個演員本身的楊紫瓊。
但這大概是不可能的。足見，電影很難真正純粹，關于電影的獎項大多數時候都不僅是演藝的競技場。
它既是聲明，也是證明。是表态，也是态度本身。是安全第一，最大面積的正确，是以關注小衆的名義而不願冒犯衆怒的明哲保身。這些話對楊紫瓊應是合适的，對她出演的這部《瞬息全宇宙》也亦然。它有着我們這個不停流變但卻渴求恒定的世界最需要的一種聲音，是為少數即大多數搖旗呐喊，發出了弱者就是最強者的聲音。同時，也适時透露出幻覺的力量最為強大。
《瞬息全宇宙》
我想說回到楊紫瓊在《瞬息全宇宙》中的表演。我聽到的最有意思的評價是，幾乎所有關乎時光穿梭的影片，都需要一個法器或通道，如《大話西遊》裡的月光寶盒，《千與千尋》中的隧道。
但在這部影片裡，沒有時間機器，隻有電梯裡楊紫瓊的表演。
楊的表演建構了從「窩囊懦弱的丈夫」到「有安全感的丈夫」的心理實作，完成了從「現實」到「另一宇宙」的跳躍。
我既認同這套說辭，又警惕它所帶來的言之有物。表演可以從概念出發，并回到概念中去，但不能概念的産物或奴仆。
表演的首要，是要呈現人的狀态，是有意識的描摹，更要有下意識的傳神。楊紫瓊此次的表現，盡可以見仁見智。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她這一次的身眼身法，是不必學習，更無震效仿的。
就像胡金铨的電影全是在做戲，而他的把兄弟李翰祥的電影講的全是做人。
說來說去，楊紫瓊還是在做戲，這裡不含褒貶。好比平劇裡單單一個亮相，也是要把那點功夫吃透了，才能鎮住場，才能讓所有的目光都往自己的身上挪。
我也跟很多人一樣，也是從動作片起步才逐漸迷上港片的。很多年前我曾預判過，楊紫瓊會比同期的許多女打星要走得遠，如李賽鳳、楊盼盼這類。因為她在動作片裡不光講身形、拼身法，她還有一種神色，是其他動作女演員不具備的。
記得在《超級警察》裡，曾江一見到成龍和楊紫瓊，眼皮都不擡，就要把二人做掉。不是成龍露了馬腳，而是再樸素的衣衫也難掩楊紫瓊身上的貴氣，不像是跑江湖，更像是混迹于一個更廣闊的世道。
《超級警察》
楊紫瓊的祖父是馬來西亞的「交通大王」，父親則是一名職業律師，後來還被冊封為「拿督」，曾任馬來西亞體育休閑俱樂部主席等職。而她本人四歲開始學習芭蕾舞，并最終進入了倫敦皇家舞蹈學院。但在背部受傷後，她結束了自己的芭蕾生涯，并成為我們今天所看到的楊紫瓊。
總體而言，楊紫瓊在一系列動作影片裡，不完全是憑借靈活的身手，與洪金寶、成龍、李連傑、趙文卓、甄子丹等頂級動作巨星分庭抗禮。
而是一種風範，一種惟女性所特有的玉樹臨風。一種成竹在胸，并不急于和盤托出的氣韻。
其它女打星往往淪為一類點綴，一款裝飾，連章子怡殺伐起來，也不過如此，而楊紫瓊卻能自成一道風景。
但必須點明的是，中國式動作片，即它最重要的兩大分支：武俠和功夫。都在寫人上，未能投入過多的氣力，這點是無法和日本的劍戟片相提并論的。大部分耀武揚威之人都有臉譜化之嫌，男性如此，女性也是這般。
稍好一點的自是李安的《卧虎藏龍》，原作本身就有文人武俠的風骨，探讨的又是理智與情感的拉鋸，這類很難過時的話題。
楊紫瓊演出了俞秀蓮的洞若觀火又隐而不發，但是否演出了人物的蒼涼底色還兩說。
楊紫瓊是有偶像包袱的，她還是願意把她最美的一面呈現給我們看。反正，我從楊紫瓊優雅恬靜并處變不驚的臉上，是看不到欲望的。
《卧虎藏龍》
是以在這點上，她是難以跟張曼玉、蕭芳芳、梅豔芳和葉德娴這樣的表演大家去一較短長的。
上述這幾位，都能演出再自然不過的條件反射，又能極靈動地展現出既要又要還要的人之本色。
但有意思的是，在杜琪峰的《東方三俠》裡，張曼玉和梅豔芳這樣演技一流的演員，反不及楊紫瓊的靜如處子、動如脫兔般，更配得上那樣的末世光景。因這二位還是在演，而楊紫瓊隻要往那兒一站，就自成一個模糊的年代，一個不存在的時間場域。
這在她和張曼玉合作的另一部影片《宋家王朝》裡，也能收到這樣的奇效。我那麼欣賞張曼玉，也很奇怪她究竟靠什麼奪得香港金像獎影後。而楊紫瓊僅憑她的那些規定性的動作就能在那些規定情境裡自由穿梭。
《宋家王朝》
楊紫瓊的臉上有一種極為專注的禁欲色彩，如蓮花般隻可遠視而不可亵玩。是以，她能演宋霭齡、也能演昂山素季這樣能活躍在公衆視野裡的政治人物。人淡如菊、落花無語般享受着萬衆的矚目。
好在，《瞬息全宇宙》裡楊紫瓊開始釋放出她的煙火氣，她不僅在多重時空裡騰挪，也是在多重身份裡運轉，她要演出她在各色人等面前的不同狀态。
都說楊紫瓊在許鞍華執導的《阿金》裡貢獻了最本色最貼切的演出，但家境優渥，且還算一直順風順水的楊紫瓊，從未在底層混迹過。她隻是順從許鞍華以淡寫淡的美學方向，以一種令人震驚的自尊來掩飾另一出惺惺作态。
《阿金》
遠不及《瞬息全宇宙》那樣雖誇張變型，但卻能迎合被時光本身扭曲時的種種不可控的狀貌。
一句話，富貴如楊紫瓊者，高雅如楊紫瓊者，演不來真正的恬淡。她能在她的舒适區裡發光發熱，也就随之能讓整個銀幕發光，足矣。
還想說的是，李小龍能揚威國際、《卧虎藏龍》能獲得奧斯卡外語片獎、成龍獲得奧斯卡終身成就獎，以及《英雄》和《功夫》在北美的不俗票房，包括楊紫瓊這一次的風光無限，仍是中國功夫在各個時空裡橫沖直撞，仿佛是在說明，老美最認可的華語電影，還是動作電影這一口。
而這幾年華語電影這方面的創作，可說到落入到低谷中的低谷。相信《瞬息全宇宙》這次對所謂曆史的再書寫，對我們這邊的電影人完全不構成一次提醒。
是不是這就是很多人期待實作的所謂「文化自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