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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學州舅媽遭網暴後确診抑郁:去年失去了原本的工作

謾罵不曾停止。有人發來長篇大論的私信,控訴她“動不動就打孩子,讓孩子撿衣服穿”,用惡毒的言語詛咒她“早晚要遭報應”;有人在她的社交賬号下留言,“别鬧騰了,吃人血饅頭的惡魔。”……

最初,柴俊燕隻覺得這些憑空杜撰的謠言“可笑之極”,也一度解釋、澄清、甚至回怼,可手機螢幕上,迎面而來的侮辱與诋毀越來越多,像潮水一樣将她淹沒。

徹夜失眠、精神恍惚、郁郁寡歡,2022年3月,34歲的柴俊燕确診中度抑郁。她終于了解了劉學州曾經遭受的網暴,“不是不去看,就能躲避的災難。”

2022年1月24日,柴俊燕永遠失去了喚她“舅媽”的劉學州——一個被遺棄的孤兒,一個曆盡千辛萬苦找到親生父母、卻在網暴中走向自殺的15歲少年。

身處風口浪尖,柴俊燕學着釋出微網誌、嘗試直播,在熱心網友的幫助下,四處搜集證據。她決心完成劉學州的遺願,“讓那些在網絡上喪盡天良的人,得到他們應有的懲罰。”

2023年2月13日,北京網際網路法院對劉學州被網暴緻死案進行網上開庭,核實原告劉學州養家外祖父母孫得明、張志芳的原告資格,舅媽柴俊燕也到場旁聽。“等了這麼久,終于等到這一天了。”柴俊燕說,這次起訴的被告主要是網暴劉學州極其嚴重的、在網絡造成惡劣影響的兩位自媒體大V“真話哥”和“暖心姐姐”。“其他活躍的網暴者,後續會繼續起訴,他們至今都沒道歉。”柴俊燕歎息道,“我們很清楚,案件無論什麼結果,也無法讓孩子活着回來。提起這個訴訟,不是為了經濟賠償,也沒有任何利益訴求。隻是希望像州州被網暴緻死那樣的悲劇不再發生,讓網暴者付出法律代價。”

劉學州舅媽遭網暴後确診抑郁:去年失去了原本的工作

北京網際網路法院對劉學州被網暴緻死案進行網上開庭

緻命的風暴

2022年1月24日淩晨4點,劉學州因大量服用抗抑郁藥物,在海南三亞經搶救無效死亡。

千裡之外的河北石家莊,正焦灼等待航班起飛的柴俊燕,看着劉學州留下的遺書,淚如雨下。她曾以為自己足夠了解這個視如己出的男孩,卻在那詳細又漸趨混亂的一字一句中發現,“他還有那麼多事,藏在心裡。”

遺書中,15歲的劉學州用七千餘字回顧了自己悲苦的一生,“出生被父母賣掉做彩禮、4歲養父母雙亡、二年級開始寄宿制學校、校園欺淩受害者、男老師猥亵、尋親男孩被二次遺棄……”

“欺淩”、“猥亵”……一個個可怕的詞彙刺痛着柴俊燕,“我從不知道,州州在學校裡遭遇了這麼多。”

在收養劉學州的家族中,除了外婆,舅媽柴俊燕是和劉學州最親近的人。“外婆最親,是她用奶粉把州州喂大的,但她畢竟年紀大,隻顧得上讓州州吃飽、穿暖。”柴俊燕說,由于丈夫長期在外打工,自劉學州懂事後,和自己交流最多。

劉學州舅媽遭網暴後确診抑郁:去年失去了原本的工作

劉學州

回憶浮現,柴俊燕自責地想起一些她曾忽視的危險信号。一個周五,她和丈夫從石家莊回老家南宮,特意去學校接9歲的劉學州回家,卻看見他的右臉挂着一道淤青。柴俊燕疑惑地伸出手,問他“這是怎麼回事?”劉學州抗拒地閃躲開,隻扭着頭回答了一句,“從床上掉下來摔的。”

同樣令柴俊燕痛心的,還有她曾不以為意的圍困劉學州的網暴。

自2021年12月下旬,劉學州尋親成功,和親生父母見面後,柴俊燕就感覺,“孩子和我們(養家)有了一層隔膜,很少分享自己的事了。”

2022年1月19日,在劉學州的堅持下,他搬出了舅媽的家。這間80多平方米的兩房間,曾給予劉學州溫暖的港灣。從國小六年級起,他在這裡度過每個寒暑假;2020年,入讀石家莊法商職業學校後,這裡成為他每個周末都回去落腳的地方。可認親後,他愈發渴望擁有自己的空間。

劉學州舅媽遭網暴後确診抑郁:去年失去了原本的工作

柴俊燕一家和劉學州

然而,第二天淩晨,劉學州就釋出了一條定位在醫院的微網誌。柴俊燕打去電話,第一次從劉學州口中聽說他遭遇了網暴,“他說有很多人不分青紅皂白地來罵他,他氣出内傷。”

尋親成功後一個月,劉學州和親生父母已從相認走向反目。起因是,居無定所的他希望親生父母“能給自己一個住處”。但在接受媒體采訪時,生父生母說,劉學州威脅他們要房子。在更多網友的解讀中,這場尋親變成了别有用心的圖謀。

“心機婊”、“惡心”、“快去死”……辱罵、诋毀和人身攻擊的言論如雪片般紛至沓來;他的穿着和一舉一動成為輿論場上批駁的焦點,人們放大每個細節,給他貼上“貪婪”、“自私”、“滿腹謊言”的标簽。

柴俊燕也試圖把劉學州從這場網絡的漩渦中拉出來。她勸慰着,“他們本來就是瞎胡說的,你不要老去看網上那些事,别在意。”

回憶起當時的對話,柴俊燕幾度哽咽,“我根本不知道,網暴的殺傷力。”彼時的她難以想象,充斥在劉學州面前的言論,足以演變成一場緻命的風暴。

網絡,曾讓這個15歲少年獲得關注、鼓勵和溫暖,在短短數天内,幫助他實作了尋親夢,但也以相似的方式,吞噬了他。

颠覆的生活

劉學州的自殺給本就頻繁遭遇不幸的養家帶去了沉重的打擊。

柴俊燕說,那段時間,全家人終日以淚洗面,尤其是疼愛州州的外婆,“魂不守舍,幾次哭到昏厥。”

卧室、洗手間、手機殼……在家裡的每個角落,柴俊燕仿佛都能看見劉學州的影子。她不敢靜下來,“腦子一停,就是州州的樣子。”

她最常想起5歲的劉學州。那一年正月,剛過完年,柴俊燕在醫院生産後回到家,外婆告訴她,“州州收了30元壓歲錢,10元買了本和筆,還有20元留給你買雞蛋。”柴俊燕躺在床上,淚水滑過臉頰。

2022年1月31日,不團圓的除夕夜,柴俊燕下定決心,“為州州讨回一個公道。”遺書中,劉學州表達了自己的一個遺願:希望參與網暴的人,得到他們應有的懲罰。柴俊燕反複看了幾次,她覺得“這是這輩子,自己能為州州做的最後一件事。”

劉學州舅媽遭網暴後确診抑郁:去年失去了原本的工作

劉學州養家和代理律師周兆成

但這個決定所招緻的風暴,遠超這位中年女性的想象。當她以劉學州舅媽的身份,主動站上風口浪尖,也進入了一個充斥着批駁與喧嚣的修羅場。

謾罵、污蔑、諷刺、質疑,種種聲音從網絡彌漫到生活。網上,有人天天開直播、發視訊,駁斥這個“在劉學州死後才站出來的别有用心的女人”;有人發來連篇累牍的私信與留言,批判她“虐待孩子,是害死劉學州的罪魁禍首。”村裡,閑言碎語不斷,即便是親朋好友也對她的做法難以了解,“人都沒了,現在去維權,有什麼用呢?”

起訴網暴者颠覆了柴俊燕的生活。她墜入漩渦中心,忙着澄清和解釋,可越是回應,越是有更高的浪潮湧向她;她漸漸學會默不作聲,卻依舊忍不住打開手機、瞥見那些刺耳的字眼,“沒有辦法不在意”。

劉學州舅媽遭網暴後确診抑郁:去年失去了原本的工作

網友對柴俊燕的網暴

她徹夜失眠,精神恍惚,上班時,上司喊了她三四次,她也全然聽不見。過去,她是公司的銷售冠軍,但現在,整月沒有業績。

2022年3月,柴俊燕走進醫院,确診中度抑郁;在上司三番五次的談話後,她失去了原本的工作。

在這位沒讀完國中就外出打工的鄉村女性面前,與網暴的正面交鋒則是更難逾越的高山。

此案代理律師、北京市一法律師事務所律師周兆成說,和其他網暴案相比,劉學州被網暴案涉及的侵權、違法犯罪人數衆多。無論是将那些涉嫌侵權、違法犯罪的人篩查出來,還是按照法定要求做好驗證,還是對不同的責任主體分類維權,都需要海量的細緻工作。

艱難的驗證

絕大多數參與網暴的網友都披着小号和私密賬号的保護傘,滿屏的惡毒言論也在劉學州自殺後快速地銷聲匿迹。

2022年1月24日上午,29歲的河南人白羊在劉學州微網誌的留言區還能看見海量的網暴言論,“它們占滿整個手機螢幕,一直往下翻,全是類似的話,‘你怎麼還不去死’”。憤懑之下,白羊也眼看着它們不斷減少,“到了下午,幾乎都被删光了。很多人連賬戶都登出了。”

那一天,在新疆,30歲的蕊蕊曠了一天班。沉浸在悲傷中的她,翻看着劉學州的社交賬号,不停地截圖留存網暴痕迹。

劉學州去世後,白羊和蕊蕊各自聯系上柴俊燕,自發幫助她搜集劉學州遭受網暴的證據。還有很多人向柴俊燕伸出援手,他們來自天南海北,大多是女性,姐姐、寶媽、阿姨、甚至奶奶,構成了一個龐大的為劉學州維權的志願者團。

劉學州舅媽遭網暴後确診抑郁:去年失去了原本的工作

劉學州

劉學州曾做過十餘場直播,影像卻沒有存留。白羊帶着志願者一起,收集網友自發錄屏的數百段視訊,“長的有二三十分鐘,短則一二十秒。”又耗費兩周,将它們去重、拼湊,試圖還原劉學州直播時的真實遭遇。

其餘時間,他們沉浸在劉學州的社交賬号評論區,尋找網暴者留下的蛛絲馬迹。白羊還細緻地羅列出一份重點關注名單,對頻繁發表網暴言論的近20位使用者持續在網上追蹤。

可越是鑽研,白羊越發現,“起訴一位網暴者太難了”。

首要面臨的障礙就是很難直接知悉“他”是誰。白羊追蹤到很多無效ID,“他們大多用的是小号,登出得很快。”在網絡世界,人們靠昵稱互相識别,現實世界中的姓名、年齡等個人資訊都得以隐藏,白羊難以找尋到ID背後的真實身份。

即便是收集到足夠多的網暴言論證據,想方設法找到網絡面具背後真實的“他”,新的難題也随之湧現。

在刑法中,和網絡暴力相關的是侮辱和诽謗罪,指以暴力或其他方法公然侮辱或捏造事實诽謗他人。情節嚴重的,處3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剝奪政治權利。

所謂“情節嚴重”,根據司法解釋,一條最明晰的認定标準是:在傳播廣度上,同一資訊點選、浏覽次數達5000次以上,或者被轉發次數達500次以上。

然而,自訴人能擷取的材料往往隻是社交平台前台呈現的内容,無法擷取背景資料。“我們看不到浏覽量,也很難判斷這些言論被轉發了多少次。”白羊深感無奈地說。

另一層面,何為侮辱,同樣很難界定。除了明顯的人身攻擊言論,白羊收集到更多對劉學州含沙射影的抨擊,“比如,有網友陰陽怪氣地評論,‘你裝什麼呢?一個學生沒有錢,怎麼還能去海南玩?’還有網友給他起個暗黑外号,罵人也不指名道姓。” 網暴已從赤裸裸的辱罵轉變成隐晦的诋毀。

在遍布全國的網友的幫助下,白羊前後整理出上百段相關視訊,蕊蕊則搜集了上千張相關截圖,但他們都無法确定,“它們是不是有效的網暴證據?”

把網暴當成流量密碼

自從成為劉學州被網暴案的代理律師,持續一兩個月,周兆成每天都能收到很多網友提供的證據或線索,“有的發到我們的公共郵箱,有的給我們的自媒體賬号發私信,還有的直接找到了我。”周兆成說,“盡管有大量的重複資訊,但這些熱心網友提供的證據讓我們對劉學州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遭受的傷害有了直覺和全面的了解。”

根據初步篩選,在劉學州的抖音和微網誌賬号上,周兆成已收集到2000多條涉及網暴的言論,“這些言論觸目驚心,文字或圖檔非常惡毒,成人都無法忍受,更何況是十幾歲的孩子。”

而在劉學州社交賬号的評論區,他們發現了海量的“複制粘貼式”的網暴言論——那些大段的攻擊性言論說辭完全一緻,連标點符号都一樣,它們構成的刷屏态勢足以掩埋散發溫暖和鼓勵的支援性言論。

劉學州舅媽遭網暴後确診抑郁:去年失去了原本的工作

周兆成和柴俊燕

“通過這些證據的梳理,能明顯看到有人在惡意帶節奏,甚至形成了一條黑色産業鍊。”周兆成舉例道,有些網絡大V利用自身影響力,刻意歪曲事實,釋出惡毒言論,發帖之後迅速删除,又通過其他的關聯賬号或者小号來跟進,煽動更多普通網友在同時期對劉學州進行密集性攻擊;還有些人刻意迎合網友的極化情緒,通過不實的指責吸引粉絲的關注,獲得巨額流量,在此基礎上進行直播帶貨或商業炒作,擷取利益,“把網暴當成了流量密碼。”

在周兆成看來,相較于普通網友,這些網暴擴散面廣、蓄意煽動的網絡大V需要重點追責。“目前,針對這些重點施暴者已提起相關訴訟。”周兆成說,“但這并不意味着法不責衆,隻是,要根據不同責任主體的侵權程度,分别采取民事、刑事等維權途徑。”

同時,周兆成認為,對于網暴、尤其是未成年人遭遇網暴,相關平台要肩負起責任。

劉學州舅媽遭網暴後确診抑郁:去年失去了原本的工作

微網誌截圖

2022年1月28日,新浪微網誌社群管理官方@微網誌管理者對劉學州事件釋出聲明稱,自1月12日當事人收到私信以來,至24日0點,共有1239個與當事人有私信往來的使用者。其中,有個别使用者存在人身攻擊言論,站方對排查出的40個違規賬号予以永久禁言處置,對52個賬号予以禁言180天至1年的處置。”

周兆成透露,在驗證過程中,抖音平台也給予一定支援,披露了部分網絡施暴者的侵權資訊。

“但我們不能僅着眼于對網絡施暴者的‘追’,更應該思考怎麼做好預先的‘防’。”周兆成說,像抖音、微網誌這樣的資訊傳播速度呈指數增長的平台,應該采取技術手段對一些惡毒言論實作屏蔽攔截,并為當事人提供應急保護、快速切斷網暴傳播鍊條的管道,同時協助當事人投訴驗證。“網絡施暴者往往衆多,普通人難以将所有侵權者起訴一遍,平台應積極介入,充當起裁判的角色,規範網民的言行。不然,網暴會愈演愈烈。”

來源:錢江晚報

編輯:陳悅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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