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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節檔電影觀察:“疫情三年,我已經不想看到這樣的電影了”

春節檔電影觀察:“疫情三年,我已經不想看到這樣的電影了”

《無名》說的是大時代裡衆生的故事。(資料圖/圖)

在經過漫長的影視寒冬之後,電影行業終于在2023年春節迎來了久違的“春天”。春節檔亮相的七部電影(含以點映形式小規模上映的《中國乒乓》)不但在六天的假期中創造了67.58億票房,還拉動了2023年的總票房(含預售)在大年初十便早早突破100億。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2022年全年總票房僅以300.67億收官。

這些春節檔上映的電影,内容題材算得上豐富,既有古裝懸疑的《滿江紅》,也有未來宇宙的《流浪地球2》;既有民國諜戰風雲《無名》,也有當代奇幻生活《交換人生》;就連卡通片都有兩部,分别是适合親子的《熊出沒·伴我“熊芯”》和更加成人向的《深海》。

理論上說,這些電影在春節假期中足夠滿足不同觀衆的觀影需求,但卻依然給人一種單調的感覺。個中原因或許除了排片基本被《滿江紅》和《流浪地球2》占據,恐怕也與這些電影的主題和人物總給人似曾相識的感覺有關。

打一個也許不夠恰當的比方,這些電影看上去百花齊放,其實更像是同一種旋律的不同形式的變奏,乍聽上去很熱鬧,聽多了就感覺到重複和乏味。在經曆了2022年的“影視寒冬”之後,我們當然樂于見到一個更繁榮的電影市場,但若仔細推敲春節檔的幾部電影,又感到缺少新意,有種一味澆築“雞血”的感覺。就像有人在豆瓣評論中所說的那樣:“經過了三年疫情,我已經不想再看到這樣的電影了。”

春節檔電影觀察:“疫情三年,我已經不想看到這樣的電影了”

《滿江紅》劇照。(資料圖/圖)

乏力的英雄

近年來,“平民英雄”基本上成為中國主流院線電影的一種重要的人物範式。一方面,講述普通人不平凡事迹的《我不是藥神》《你好,李煥英》《人生大事》等作品獲得了口碑和票房的雙豐收;另一方面,革命戰争題材的主旋律電影也習慣用普通人成長為英雄的叙事來塑造主人公,《我和我的祖國》《長津湖》等片都是其中的代表。而綜觀春節檔電影,幾乎每一部都可以納入這樣的叙事架構中,大多以平凡個體的超越性事件作為核心,起到點燃觀衆情緒的作用。

張藝謀導演的《滿江紅》票房位居春節檔第一,電影開宗明義地向觀衆陳述,這就是一個小人物介入大曆史的故事。它虛構了南宋初年的一段曆史,以小兵張大和一幹同僚不惜犧牲生命接近奸臣秦桧,逼迫對方向公衆公開嶽飛生前絕筆《滿江紅》的事迹表達了小人物對大義的追求,頗具感染力。

但是在這部電影中,英雄們的犧牲并非為了秦桧的性命,也不是為被污名化的嶽家軍正名,更不是質問造成自己悲劇的罪魁禍首——皇權。他們或許無力改變現實的結構性問題(或者說電影的創作者也無法改變曆史真相),于是将目光投向了自己的生命所不能抵達的未來,将希望寄托給了曆史的書寫,這讓《滿江紅》具有了“向死而生”的悲劇感,也讓主人公的行動顯得有些無可奈何。

程耳的《無名》采用了非線性叙事,為我們描繪了抗戰時期的上海衆生相,男主角葉先生的成長史是電影的核心,鏡頭一點點揭開了這個年輕人的内心世界,見證了一幕幕喋血時代的英雄史詩。電影的最後,葉先生的地下黨身份昭然若揭,觀衆這才明白他之前不合理行為的合理性。在漫長的潛伏中,葉先生失去了自己所愛,深陷在無法為外人道的暗處。

《流浪地球2》是導演郭帆自《流浪地球》上映後,沉寂四年推出的一部力作,這部電影從創意到技術都做了大幅提升,片長也達到了三個小時之久,用三條線索講述人類實施“流浪地球”計劃之前發生了什麼。以中國駐聯合國官員周老師的行動串聯起并無聯系的宇航員劉培強和科學家圖恒宇,進而全方面展現了中國人對宇宙未來的貢獻。

但值得注意的是,盡管劉培強和圖恒宇都以犧牲自己的方式成全了人類事業,但他們進入項目的初衷卻都是為了家人。劉培強是為了換取家人進入地下城的機會,圖恒宇則是為了讓去世的女兒以“數字生命”的形式在虛拟空間獲得完整的一生。某種程度上,正是因為他們作為普通人的快樂被不可控的因素剝奪,才被迫成為了英雄。這兩條線索與周老師在聯合國的演講形成了一種對比關系,既是對中國傳統文化中“家國同構”的回應,又透着一種不得不為之的悲劇感。

喜劇片《交換人生》沒有什麼宏大沉重的主題,以“交換人生”後是否願意“交換家人”的主題呼喚親情的回歸,主打全家歡模式,與春節氛圍最為契合。電影的男主角小谷暗戀比自己大十歲的女人金好,但沒有勇氣表達,直到他在意外中和金好的相親對象交換了身份,才終于勇敢地完成自己的心中所想。但某種程度上,小谷之是以獲得了勇氣,也正是因為有他人的身份作為軀殼,并非真的改變,時間一到,魔法結束,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從前。

《深海》也與“魔法”有關,抑郁症女孩參宿意外落海,被遊輪上的小醜所救,在海上漂泊的昏迷狀态中,她進入了一個童話世界,和那個世界裡的朋友南河一起經曆了生死患難。這部卡通片以關注青少年心理健康為創作初衷,意在鼓勵處在情緒陰霾的人走出困境,但在叙事中有意無意将救贖的可能性放在了幻想世界。現實卻是參宿得救,小醜死亡,失去的溫馨家庭再也無法回來……

春節檔電影觀察:“疫情三年,我已經不想看到這樣的電影了”

《流浪地球2》裡有一幕,超過五十歲的宇航員們紛紛自動出列,以肉身引爆核彈,踏上了有去無回的旅程。(資料圖/圖)

缺席的女性

早就春節期間,微網誌上關于“這是沒有女性的春節檔”的話題就吸引了不少網友參與讨論。所謂“沒有女性”并不是說2023年的春節檔電影裡沒有女性角色,而是說這些女性往往僅作為電影中的“花瓶”存在,基本上隻承擔叙事所必要的符号作用,而缺少真正的個體意志和主體性。

《滿江紅》中的歌女瑤琴就是這樣一個很典型的角色,她原本是青樓女子,被男主角張大搭救後與之成親,是全片戲份最多的女性。電影裡,瑤琴為了幫助張大完成任務,僞裝成歌女混入秦桧的臨時宅邸接近金人的禮儀官。在影片中,兩人的見面發生在禮儀官被人刺殺後,當張大發現對方竟然是自己的妻子後,立即借着審訊的由頭詢問對方是否和金人有染,這種公然對女性貞操的審視就這樣赤裸裸地出現在銀幕之上。

影片的後半段,張大的身份暴露,他和瑤琴的關系也被揭開,為了逼迫張大招供,秦桧府的官員以瑤琴威逼他開口。在如此危急的時候,張大對敵人的要求竟然是“殺了可以,别糟蹋她”,仿佛他才是瑤琴身體的主人,更有權力決定後者的生死。至于希望和丈夫一起參與到正義事業的瑤琴,她的舍身取義和勇敢無畏似乎全然沒有被張大看見和認可。他們原本是同仇敵忾的伴侶,卻被塑造成一種從屬關系,這也讓這部着力讴歌平民英雄的電影在立意上打了折扣。

無獨有偶,《無名》在一衆男人勾心鬥角的戲碼中也加入了幾位堪稱美麗的女性,分别是進步青年方小姐、特工江小姐和地下黨陳小姐。這三位女性對未來雖然各有追求,卻以各自的方式進行着抗争,與潛伏在日軍内部的男主角們是站在一起的同志,同他們一樣的果敢,敢于犧牲。

但與《滿江紅》類似,電影永遠突出的是她們美麗特質的特寫鏡頭,展現她們如何利用性别優勢與敵人戰鬥,方小姐和江小姐都直接采取了“色誘”的方式,陳小姐也需要和同志扮演夫妻來掩護身份。與此同時,電影給到的窺視鏡頭讓我們意識到,這些女性的革命行動往往都必須在男性的庇護下完成,或者等待男性的拯救,否則就會遭到緻命的危險。

《流浪地球2》發生在未來,但電影裡的女性依然處在明顯的從屬位置。其中,劉培強的妻子韓朵朵尤其讓觀衆惋惜,這個角色原本是一位訓練有素的宇航員,劉培強對她一見鐘情,電影直接展示了劉培強第一次見面後對兩人未來生活的想象:洞房花燭、早生貴子……後來的劇情中,韓朵朵在結婚生子後放棄了事業,開始相夫教子,卻不幸身患癌症。為了全家人的利益,她選擇放棄進入地下城,把劉培強做宇航員獲得的名額讓給了父親,讓他帶着兒子一同生活(這也造成了第一部當中的父子隔閡)。

這當然是一種在電影裡最為常見的婚姻家庭生活的描摹,男主外女主内,一方建功立業,一方為家付出。類似的劇作當然沒有什麼問題,現實中大部分家庭可能也是類似的模式,但這是一部發生在未來的科幻電影,在中國女宇航員事實上已經遨遊太空的今天,我們期待中國的科幻電影也能給予中國女性一個更廣闊的發展空間。

至于《交換人生》,電影的重要主題之一雖然是“剩女”問題,但女主角金好卻不是作品真正的核心,她基本存在于小谷的想象中,作為一個美麗的幻象,處處顯得十分被動。她雖然不願意被母親催婚,更不想相親,卻沒有做出任何的反抗。僅僅在電影的最後輕飄飄的一句“再也不要逼我去相親了”就完成了人物的成長,也讓這部電影的價值觀顯得十分單薄。

無聲的衆生

導演程耳說過,《無名》說的就是大時代裡衆生的故事。片中有一幕讓人難忘,拍的是日軍對廣州進行大轟炸期間,群眾們在防空洞裡躲避,一隻絕望的流浪狗也想躲進來,卻被人驅趕,最後為了覓食被炸死。這隻瘸腿的流浪狗、片中日軍飛行員豢養的柴犬和特務機關裡兇殘的狼狗形成了一組并置的隐喻關系,暗示了戰亂中人的命運走向。

整部電影,沒有一個角色是有名字的,主角也多是無法暴露身份的秘密工作者,他們或悲壯、或猥瑣、或英勇、或退縮……當曆史滾滾向前,他們又都化為一粒粒無聲的塵埃。

說實話,比起電影裡時刻處在危險中的男主角,電影裡的配角更讓人難忘,電影的最後,葉先生離開上海去了香港,卻意外重逢曾經“同僚”的家人。這位“同僚”在戰争中選擇了錯誤的一邊,後來不知其蹤。他的家人卻是老實本分的普通人,在異鄉開了一家餐館為生,他們與葉先生相逢時絲毫不知背後波瀾壯闊的内情,唯有劫後餘生的慨歎和欣慰。此處看似閑筆,卻也電影和“衆生”這個主題更為相關。

或許,正是因為春節檔電影的英雄叙事中,還遍布着這些無聲的大衆,我們才更容易被虛構的劇本感動。這些人物可以說毫不起眼,讓我們轉瞬就能忘記,但正是他們成就了主人公的華彩,也為電影提供了相對紮實的現實基礎。

《滿江紅》裡的張大和同僚們個個都是敢于犧牲的英雄,他們用死亡成就了原本麻木的孫均,讓後者覺醒參與到行動中,從秦桧的“鷹犬”蛻變為英雄。我相信很多觀衆都被結尾處孫均的大義所感動,恐怕早就忘記了這個角色在開頭的時候是多麼的殘忍,為了完成上級的任務,他可以随意枉殺自己的下屬和同僚,而這些人因為沒有姓名,在電影中成為了毫不重要的情節元素。

至于這部影片高潮處的設定,孫均沒有殺死秦桧,僅僅是讓他帶着屈辱活下去,看上去深謀遠慮,其實也是對待衆生的不負責任,因為衆生在現實中卻還要被以秦桧為代表的奸臣繼續蹂躏下去。

當我們被結尾衆人高聲朗誦《滿江紅》所感動時,或許早就忘記了更夫丁三旺、馬夫劉喜等人的犧牲,他們絲毫沒有懷疑事業的可行性,就毅然赴死,盡管沒能在最後聽到嶽飛“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裡路雲和月”的心聲,卻以卑微的生命為書寫曆史的白紙增加了厚度。

《流浪地球2》也有一處高光時刻,講的是人類需要在月球上安放核彈,但因為技術原因隻能招募志願者犧牲生命以人力完成,超過五十歲的宇航員們紛紛自動出列,他們以肉身引爆核彈,踏上了有去無回的旅程。在這部電影裡,郭帆為我們揭示了第一部電影讓人疑惑的地方:開啟“流浪地球”這樣浩大的項目之前,是否有别的可能性,是否會有人反對,是否會有人問“如此的犧牲是否值得”?

電影裡的圖恒宇相信女兒可以超越肉身擁有“數字生命”,因為隻要有記憶,人類就不算死亡。他的同僚馬老師則質疑他,認為“沒有人的文明毫無意義”,女兒死了就是死了。最終,圖恒宇在肉身死亡後進入了虛拟的世界,他以數字生命完成了任務,反抗了固有偏見。他用一句“你沒有資格定義什麼是現實”回應了質疑,将自己被壓抑的聲音呐喊出來。

南方周末記者 餘雅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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