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漫”，指的是法語世界的漫畫書La Bande Dessinée（字面意即“連續性的圖畫”，縮寫為BD）。2016年5月，我在《讀書》發表了一篇題為《“法漫”中的古物寫生》的文章，感慨《丁丁曆險記》之後埃爾熱的“明線”（Ligne claire）派法語曆史題材的漫畫傳統，沒有在中文讀書界産生足夠的影響。至今六年多時間過去了，情況發生很大的變化：海洋出版社推出了雅克·馬丁（Jacques Martin，1921-2010）《阿曆克斯曆險記》的中譯本十冊選集；北京美術攝影出版社按照原本版式翻譯出版了和《曆險記》配套的《阿曆克斯的旅程》系列，也是十冊，總題為《時光傳奇》（包括了希臘、雅典、羅馬、巴比倫等及兩冊古埃及）；而在出版法語漫畫方面非常有規劃和野心的“後浪漫”工作室，目前也将埃德加·雅各布斯（Edgard Félix Pierre Jacobs，1904-1987）《布萊克與莫提摩曆險記》裡兩冊埃及金字塔考古和探險故事譯制出版，合為一厚本《法老的秘密》。雖然還不能說構成了足夠大的市場規模，并且因為文字翻譯的品質和文化熟悉度的差異影響了一部分故事的魅力，但畢竟是打開了一個可喜的局面，隻去看看豆瓣上為數不多但飽含喜悅贊歎的評論就能有所感受了。
《劍與影之歌：瓦斯科漫遊曆險記》
最近，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由“九久讀書人”策劃的《瓦斯科》（Vasco）這套“明線”派曆史題材法語漫畫書，題為《劍與影之歌：瓦斯科漫遊曆險記》，可以看作是對于上述這系列作品譯介的全新成就。這套中譯本目前翻譯了原書的前二十卷，分成共四大冊厚厚的合訂本。我在第一時間就迫不及待地翻讀完了留着紙墨香的新書，沉浸于作者吉勒·沙耶（Gilles Chaillet，1946-2011）建構的中世紀末期歐亞世界曆史與建築繪畫長廊中，從豐富絢爛的影像和扣人心弦的故事裡獲得了極大的幸福感。
吉勒·沙耶是長期跟随雅克·馬丁成長起來的漫畫家，等于是埃爾熱的再傳弟子。我在舊文中認為，這部《瓦斯科》足以證明作者“真正是雅克·馬丁那樣在繪圖故事裡忠實熱情地表現古迹的同道中人”。可惜年壽不永，年輕了二十多歲，卻與馬丁幾乎同時逝世。《瓦斯科》至2019年已出了三十卷，但至少在第二十三卷時已有他人參與合作而改變了部分風格和韻味，故而這套前二十卷中譯本差不多就可領其全貌了。
主人公瓦斯科是十四世紀中期意大利錫耶納銀行業家族的一個青年，為了銀行家舅父的生意，也為了自己的正義感和好奇心，他漫遊于世界各地，其足迹所至不僅包含了歐洲的那些中古名城，甚至還遠涉包括中國在内的東方世界。各本的故事情節也較為曲折離奇，并點綴了許多曆史事件的考據性描述和文學性想象。“虛構的花園裡有真實的癞蛤蟆”，我們不僅可以從中看到正要把女兒索菲公主嫁給奧斯曼首領的拜占庭皇帝約翰六世（這位公主和主人公瓦斯科後來展開了曠日持久的戀愛故事）、元順帝妥懽帖睦爾、法王“好人”約翰和英國“黑王子”愛德華，也會在羅德島遇到被綁架的《十日談》作者薄伽丘胞弟，在卡帕多細亞奇幻無比的岩洞世界撞見十字軍東征的路易七世棄卒後人，甚至剛剛在維羅納從羅密歐與朱麗葉幽會的陽台處休息一晚，随後就在威尼斯城外巧遇大詩人彼特拉克的華麗行旅。
第一、二卷圍繞着瓦斯科所支援的科拉·第·黎恩佐（Cola di Rienzo，1313-1354）的政治事業展開，寫他如何擷取羅馬群眾的喜愛、發動“不流血革命”進而當選護民官，又如何遭到逃亡于阿維尼翁的羅馬教廷陰謀構陷，于自我膨脹的狂妄中身敗名裂。第十八、十九兩卷續寫黎恩佐幾年後東山再起，不擇手段地重新撈回種種政治資本，而再次徹底失去民心，最終被暴動的群眾千刀萬剮。黎恩佐作為真實的曆史人物，他的思想性格在這部漫畫書裡被塑造得頗為立體生動：早年英氣十足，具備一副俠義心腸，滿懷恢複羅馬往日輝煌的豪情壯志；成功上位後，受到名利的誘惑，自卑于平民出身，逐漸變成了為貴族和教廷花言巧語驅使的傀儡，忘記了底層群眾擁戴他的訴求；而人過中年，曆經沉浮後，黎恩佐性格變得更為複雜善變，被教會編造的出身神話所迷惑（謂他是神聖羅馬帝國皇帝亨利七世的私生子），矜誇于在日常生活中說古奧的拉丁語，并斥巨資以羅馬古物來滿足自己的虛榮浮華之心。書裡随處可見文玩器物和古代建築精細的描繪，在黎恩佐渴望成為羅馬皇帝的妄想中，戲劇感變得更為鮮明了。
不僅如此，全書特别是第七、八、十三、十四及二十卷中，主人公頻繁奔走在英法百年戰争背景下的中古晚期法國各個城鎮之間，構圖設計中會在進入一個新舞台之前先上一幅該城市的遠景全貌，随後會有許多身臨其境的細節描繪。我們在其中可以領略阿維尼翁、卡爾卡松、卡斯特布克（Castelbouc，塔恩河畔的城堡）、聖埃尼米、阿爾比、科爾德、紹維尼、普瓦捷、勒芒、巴黎、布洛涅、昂熱、維特雷、富熱爾、特雷吉耶、勒蒙聖米舍等地中古名勝的不同魅力。假如對照今天遺留的古迹，可以更看出作者在這方面經營上的用心。
此外，還有些故事發生在神聖羅馬帝國統轄的日耳曼和佛蘭德斯地區，拜占庭帝國末日餘晖下的君士坦丁堡及周邊海島，還有當時的蒙元帝國。第十卷，瓦斯科在伊斯法罕城外，頗類似《丁丁曆險記》的《金鉗螃蟹販毒集團破獲記》的場景；第十一卷，瓦斯科的服務對象是流落在呼羅珊名城巴爾赫的元順帝皇子，他要将其護送抵達吐蕃，這篇故事的部分橋段令人回想起《丁丁在西藏》裡的雪山遭遇。而第十二卷的主要舞台則是還被稱為“汗八裡”的北京城與元末宮廷，雖明顯和《藍蓮花》故事裡二十世紀的“孤島”及淪陷區上海不同，但主人公在暮色昏沉的中式園林裡發現的家庭秘聞，還有他和元将伯顔結下的信任與友誼（這位人物在後續的卷冊裡突破了自己原本的曆史真實身份，來到了歐洲，成為瓦斯科的冒險夥伴），都多少還是借鑒了埃爾熱的模式。
“法漫”彩繪本的構圖方法和叙事手段，不同于日本漫畫體貼周到的分鏡技術，更追求畫面表現事件上的精簡變換，大多數劇情是通過文字叙述和人物對話表現清楚的，而不是靠一格格畫面連續說明行動的推進。而這種曆史題材，更要比《丁丁曆險記》複雜很多，非常考驗讀者對于曆史背景的了解以及畫中場景細節的識别，是以薄薄一冊五十幾頁的内容可能就包含了非常豐富的劇情。作者還展現了他的文學才能，時常引經據典，讓很多角色的抒情語言顯得諧谑而又含蓄，并在人物對話裡穿插發表對于各種文明曆史現象與宗教觀念的論說，閱讀時就更要我們打起精神來了。不論如何，我都覺得這類曆史題材的“法漫”值得繼續引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