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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文化周末版:爺爺的烽煙往事

作者:光明網

作者:梁曉穎(吉林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

我爺爺——确切地說,是我夫妻的爺爺,名叫王殿義,是中國人民志願軍戰士。1951年2月16日入朝,1954年4月8日回國。

我是讀了爺爺的《回憶錄》才知道,平時看起來慈祥可親少言寡語的爺爺原來是立功多次的無名英雄。

爺爺的《回憶錄》,是以個人記憶記載的家國往事,爺爺在北韓親曆的烽煙往事很有傳奇色彩。

爺爺是河北圍場人,出身窮苦。1946年,15歲的爺爺加入東北民主聯軍,參加過大大小小戰役十幾次:梨樹溝門之戰,圍殲楊家杖子之戰,錦州攻堅戰,遼西大會戰,解放沈陽和營口之戰,遼沈戰役,天津戰役,渡江戰役,廣西戰役等。

北韓戰争爆發,1950年10月征兵時,爺爺立刻報名請求參戰。結果呢?具有豐富軍旅經驗的老兵請戰遇挫:第一輪竟然給刷下來了!

原本我以為隻要年輕人願意就可以參軍:豪情萬丈地到征兵處,填上資訊,披上大紅花,唱着軍歌就出征了,電影裡都這麼演。可實際不然:“驗兵條件很嚴”,“黨員、班長以上的立過功的老同志,到廣州、武漢進行體檢,如合格到北京長辛店進行最後檢查。結果我沒合格,因為沙眼。”

愛國是一種精神,更是一種行動。爺爺再次請戰,幾個月後如願入朝。“1950年11月有西北野戰軍來一個獨立團到四平,以他們為基礎成立了坦克三師,1950年12月,我們帶全部裝備開始入朝。”“當時我在坦克六團指揮連,任技術副連長。我們這個連是個大連,全連共有301個官兵。”

當敵人把戰火燒到家門口時,為了保家衛國,爺爺重新披上軍裝,帶着一腔青春熱血奔赴北韓戰場,生死看淡,扛槍就幹,這一幹就是三年多。

在朝期間的艱苦超出了常人的想象。遇到美機轟炸,黑天行駛不開車燈是爺爺經常遇到的情況。北韓山地多,這增加了行軍的難度。“我方每二、三公裡布置一個防空哨,每個哨所三個人,一個在山上或高處監視敵機,若是聽到敵機聲音,就立即鳴槍報警。行駛的汽車一聽到槍聲,馬上閉燈行駛。”“黑天敵機在上空盤旋,我們的汽車,不開燈,就得摸黑往前開,遇到沒有月亮,看不清路。司機的助手下車,反披着羊皮大衣,司機照着白影往前開,趕任務。我們剛入朝用的都是蘇式嘎斯車。”

後勤補給跟不上,爺爺病了。“我們入朝初期,吃的是粗糧炒面。沒有高粱米,沒有蔬菜,不少同志得了夜盲眼,我也攤上了,白天走路往溝裡掉,黑天什麼也看不見。後來副食雖然有些改善,但新鮮蔬菜還是吃不到,那真是十分艱苦。”

汗流荒丘滋沙土,血濺他鄉染征袍。在這樣艱苦的日子裡,很多戰友倒下去再也沒站起來,爺爺常常會思之落淚,但爺爺熬過了那段最艱難的日子,為了和平正義,以堅忍不拔的意志完成了祖國和人民賦予的使命。

雖然環境艱苦,久經沙場的爺爺依然很勇武,曾用步槍打掉過美軍飛機。對,是真的!不是誇張。爺爺解釋了他們是怎樣用步槍打下飛機的細節:“白天小噴氣式敵機貼着山溝低飛,來尋找目标,發現有僞裝汽車,就掃射轟炸,敵機飛得很低,我們用步槍打掉一架敵機,我榮立二等功一次。”

要是以前說用步槍打下飛機,我可能會覺得是神話。可現在我相信了,因為那飛機就是爺爺打下來的!爺爺身上那種勇武,讓我想起同期援朝的志願軍戰士黃繼光。黃繼光,1931年1月出生,家境和爺爺同樣貧苦,和爺爺同齡,但黃繼光是新兵,軍齡比爺爺短5年。值得一提的是:黃繼光主動請纓參加志願軍時,最初也被淘汰啦,因為長得矮,後來去求部隊上司才如願參軍的。

爺爺多次受傷,有一次夜間行車差點被炸死:“我們後車剛到百姓一塊豆地時被敵機發現,來了五架敵機。開始向我們這輛車轟炸。把我們這輛車炸扣鬥子了,把我扣壓在車底下,把車上拉的物資連人全部甩到豆地裡,這時迅速來了兩門大炮,把敵機炸跑了。調來一輛吊車,把車吊起,就這樣我才出來。”

爺爺一生多少次将自己推向死亡的境地,瀕臨死亡卻又劫後餘生,并多次立功。

爺爺在朝時間比較長。北韓停戰協定是1953年7月在闆門店簽署,停戰協定簽完9個月以後,爺爺回國。

“1954年4月8号我們到四平市,重新住在遼北學院。”從此以後,爺爺就在英雄城四平——這個爺爺當年親手解放的城市安了家。從北韓回國後遇到一件喜事,說是喜事,但喜中有悲:太爺爺來部隊探親啦。離家多年,出征在外,與親人少有聯系。見到久别的父親,爺爺很是激動,很是高興,可聽到母親已經去世的消息又很悲傷,有一種子欲養而親不待的悲哀,忠孝不能兩全的撕心裂肺的悲痛。

狼煙烽起鴨綠江,與子同袍擦刀槍。不惜百死衛家國,血染青山淚滿裳。黃繼光1952年10月在上甘嶺戰役犧牲,年僅21歲,被追授“特級英雄”稱号,他的事迹家喻戶曉。身上彈痕累累的爺爺也是英雄,是無名英雄。黃繼光上北韓戰場時20歲,爺爺王殿義上北韓戰場時20歲,奔赴北韓戰場的還有萬萬千千和他們一樣的中國軍人……那時候他們正青春,用青春之我護衛着青春之中國。

抗美援朝的勝利,不僅是一次戰略的勝利,更是精神上的偉大勝利。我父親是退伍兵,少年時總聽父親哼唱“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慢慢地我也會唱了。少女時讀《誰是最可愛的人》被感動得稀裡嘩啦。長大後我發現,原來我的爺爺輩就是“最可愛的人”。

2021年,電視連續劇《跨過鴨綠江》和電影《長津湖》熱播。“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保和平,衛祖國,就是保家鄉。”看到中國人民志願軍戰士悲壯地唱着戰歌走過時,仿佛爺爺正走在那一隊隊戰士中間,昂首挺胸闊步向前。

一個偉大的民族,不會忘記他們的英雄。英雄的故事需要有人記述,需要後人不斷訴說,否則将會被埋進曆史的塵埃,失去生命和血脈的聯系。輕紗般的浮雲飄過時,我寫下這段段傳奇般的烽煙往事,是繼承,是歌頌,更是銘記。

2014年,爺爺走了。那天我去北山送葬,時值春天,夜幕籠罩,雨一直在下。以前見面時總是爺爺關心我們,笑呵呵地問孩子問學業問工作,很少談及自己的過往。那夜,雨過後,一彎新月從東方升起,天空微有幾分笑意和溫暖。在這個被信仰照亮的夜晚,在這個拂去了覆寫心靈之上曆史風塵的夜晚,我好想和爺爺聊聊天,聊聊他的青春、他的夢想、他在北韓的日子……

《光明日報》( 2022年09月30日14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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