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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生此夜,隻有一次,當不負今宵好月丨周末讀詩

作者:Beiqing.com

月亮照着窮人

也照着富人

月亮照着東方

也照着西方

月亮

脈脈無言

從不争辯

也許

月亮是地球的一個夢

地球是衆生的一個夢

你是我的一個夢

謝謝你入我夢中

《望月》(三書)

祝福大家華枝春滿,天心月圓。

此生此夜,隻有一次,當不負今宵好月丨周末讀詩

沒有月亮的中秋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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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剪梅·中秋無月》

辛棄疾

憶對中秋丹桂叢,花也杯中,月也杯中。

今宵樓上一尊同,雲濕紗窗,雨濕紗窗。

渾欲乘風問化工,路也難通,信也難通。

滿堂唯有燭花紅,歌且從容,杯且從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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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中秋。去年是日,我專程乘火車,帶着從亞洲超市買來的月餅,去S湖邊看月亮。風已很涼,堤岸樹影中的長椅上,垂頭坐着一個醉漢,此外别無他人。我下到水邊,坐在石頭上等,雙黃紅豆沙月餅,也在一旁陪我靜候。

久等不見月亮出來,也不知月亮會從哪邊出來,将近十點,斜對岸山後透出亮光,月亮終于要升上來了!我鎖定那個方向,注目良久,亮光卻始終不動,原來是燈。夜氣寒冷,天空陰雲不定,隻好放棄,吃着月餅往鎮上走,我并不愛吃月餅。

回到小旅館,偶至後院,不意撞見一輪明月,月色皎幽,清光含情,那一刻,我分明感覺到是在一個夢中。回房間後,開頭這首詩在紙上落成。

月亮是什麼?我不知道,但這不妨礙我看月亮。關于月亮的詩,寫不完,也讀不完。即使下雨,即使無月,中秋也依然是月亮的節日,以缺在的方式,月亮依然在那裡,被我們看見,被我們想念。

辛棄疾的《一剪梅》,就寫于一個沒有月亮的中秋節。今年中秋,總會憶起往年中秋,“憶對中秋丹桂叢,花也杯中,月也杯中。”那年的中秋節,回憶真是美好,有月有人,有花有酒,花光月影搖曳杯中。那年是哪一年?投南以來,削職閑居,報國無門,濟世無望,反而屢遭權臣彈劾,英雄末路,壯氣蒿萊,連月亮也減了清光。

何況今宵無月,酒倒是有,強為登樓,但見“雲濕紗窗,雨濕紗窗”。南方秋季大抵如此,南人或不以為苦,遭貶流亡的北人,卻實難消受,國恨家愁,雲雨般郁結心頭。

要是有月亮,尚可暫伴行樂,痛飲忘憂,可惜連月亦無。“渾欲乘風問化工,路也難通,信也難通。”簡直想要乘風上天,去問問造化之工,為何今晚沒有月亮?然而,路也難通,信也難通。個人的小小哀樂,在宇宙間算得了什麼呢。

“滿堂唯有燭花紅,歌且從容,杯且從容。”好在還有燭花紅,還可就滿堂燭光,飲酒歌唱,長夜漫漫,歌且從容,杯且從容。好在還有詩,天上無月,詩中有月,詩不會忘記你。

這首詞二、四、六、八句,回環複沓,疊韻尤美。生存的缺憾,或多或少,可借由文學之美來修複彌補。

此生此夜,隻有一次,當不負今宵好月丨周末讀詩

清 陳枚《中秋詩意圖》

此生此夜不長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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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關曲·中秋月》

蘇轼

暮雲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

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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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看月亮的蘇轼,想必也愛過中秋節,想必每年中秋都寫一首詩吧,流傳至今的中秋詩詞,大半都在他名下。“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阙,今夕是何年。”“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婵娟。”這些句子已化入集體意識,中秋夜一看到月亮,我們就想起《水調歌頭》,就會情不自禁地吟誦。上片詩情其實來自李白的《把酒問月》,李白與蘇轼兩位大詩人,差不多壟斷了漢民族對月亮的文學想象。

丙辰中秋,蘇轼歡飲達旦,揮毫潑墨,寫下千古絕唱《水調歌頭》,兼懷乃弟子由。這一年,兄弟二人久别重逢,歡聚賞月。蘇轼填詞,調寄《陽關曲》,王維的《渭城曲》絕句,宋初歌入《小秦王》,後更名為《陽關曲》。聽其名即知詞的内容将涉别情。

詞題“中秋月”,自有人月圓之喜。“暮雲收盡溢清寒”,起先月被雲遮,待暮雲散盡,轉覺清光寒且多。月光如水,由“溢”字見得。“銀漢無聲轉玉盤”,河漢本即無聲,此處反寫,似乎本來聽得見聲音,那是因為近,無聲的感覺來自銀河漸漸淡遠。月亮像一隻白玉盤,在空闊的天宇,靜靜地轉動。

此生此夜,隻有一次,佳會難得,見少離多,故當盡情歡樂,不負今宵好月。“不長好”的意思,還在于良辰美景,一生能有幾回?兄弟分離在即,不是确定的事麼?“明月明年何處看?”這句用問号,表示未知,明年中秋你在哪裡,我又将在哪裡,誰知道呢。萍蹤夢影,不是人生的常态麼?

“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對仗天成,妙手偶得,疊字唱答,仰對明月,嗟歎人世隻是悠忽一夢。

此生此夜,隻有一次,當不負今宵好月丨周末讀詩

南宋 馬遠《舉杯邀月圖》

世事一場大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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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江月》

蘇轼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

夜來風葉已鳴廊。看取眉頭鬓上。

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雲妨。

中秋誰與共孤光。把盞凄然北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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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此詩作于何時何地,以及北望懷想的是誰,不同選本不同論者有不同的說法。或認為蘇轼于1080年作于黃州,北望所想乃是汴京和宋神宗,題為“黃州中秋”;或認為于1097年作于儋州,所望所思乃是子由,題為“中秋和子由”。抛開這些已經無解也無所謂的争論,總之,這年的中秋節,蘇轼很孤獨,心情可歸結為一個字:涼。

詞中每一句、每個字,都透着涼意。發端便氣氛悲涼,“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時節入秋,天氣轉涼,秋涼,或作“新涼”,秋天的新涼使歲月忽然轉向。從死亡的方向看,世事不過是一場大夢。如何知道是夢?隻有夢醒,醒來時才發現,原來是個夢。夜晚睡眠中所做的,是小夢;被我們稱之為人生的,是大夢。小夢易知,大夢難覺。

人生幾度秋涼?這場大夢何其短暫,不過幾度秋涼,轉眼之間,忽然就到了終場。“夜來風葉已鳴廊”,風吹樹葉,回廊上陣陣鳴響,風聲悲涼。“看取眉頭鬓上”,同樣是衰謝,同樣是将至的死亡。

“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雲妨。”獨客異鄉,世态炎涼,中秋誰與共孤光?把盞凄然北望。望到了什麼?仍是凄涼。

蘇轼并非一味曠達。無論發生什麼,心中都不動感情,隻有曠達,那樣的人該有多可怕,那不是曠達,該是麻瓜吧。曠達的人,首先是不自欺,然後再超越自己。

《水調歌頭》詞曰:“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蘇轼那夜歡飲,醉意飄然,直欲乘風歸去,飛往天上宮阙,但轉念又止,他怕高處不勝寒,還是回到了人間。蘇轼終歸是眷戀人間的。而在這首《西江月》中,遍人間也尋不到溫暖,情何以堪?他隻好把盞北望,聊藉回憶取暖,聊以思念自燃。

寫到這裡,擡頭忽見月亮,不知何時已升起,來到我的窗外,在對面較高價的電梯大廈樓頂上空,有些朦胧,旁邊幾縷微雲飄浮。尚未滿月,但也很美,不可思議,孤懸天宇,這麼近,那麼遠。

我們看的是同一個月亮嗎?是李白、蘇轼、辛棄疾看過的月亮嗎?抑或我們都隻是夢見自己看到了月亮?我的意識在宇宙之中,還是宇宙在我的意識之中?

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也許,我正夢見我寫下這篇文字,而你正夢見一個叫三書的作者提出了這些吊詭的問題。

作者/三書

編輯/張進 李陽

校對/陳荻雁 趙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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