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光明文化周末版:中國人的浪漫

作者:光明網

作者:韓少功

潔白紗裙,柔美手足,炫目旋轉,優雅謝幕……當年,芭蕾舞劇《天鵝湖》曾是很多中國人的夢中仙境,幾乎成了美麗、高貴、純潔的象征。然而,作為浪漫主義藝術時代的一顆明珠,這個關于天鵝的故事,在歐洲并不新鮮,無非是王子配公主終成佳緣美眷。這一類故事對标宮廷和貴族的心情,也引領普天下文藝青年的美學向往。

我差不多也有過這種向往,用小提琴學奏《小天鵝舞曲》時,後來在彼得堡觀演現場熱烈鼓掌時,都不無某種精神身份的臨時代入感。我們都風雅兮兮的,都為天鵝牽腸挂肚,但并不了解、甚至沒打算去了解那種生命體。藝術麼,與現實畢竟是兩碼事,怎麼夢與怎麼活沒必要一一對應——那種雁形目鴨科的大鳥真的很重要嗎?在那一刻,在那種令人屏息的藝術仙境裡,我們就把舞台當作生活的全部好了。

生活終究比舞台要大很多,要蕪雜也要艱難很多。直到遇見徐亞平,我才知道更大的“天鵝湖”其實一直在自己身邊,在庸常的日子裡。他是省報的一個外派駐站記者,這種跑腿的活兒一幹幾十年,有時頭發亂糟糟的,似乎是缺乏上進心的那種油膩男——倒是折騰了一個民間組織,嶽陽市江豚保護協會。這一次,魚友們也成了鳥友,因一隻小天鵝的跟蹤器信号異常,他們前往現場救助,一路上翻山越嶺、雨中迷路、車輛陷坑、隊友病倒、涉水沼澤,最終隻在GPS信号靜止的位置,找到一隻跟蹤器,顯然是被哪個獵手丢棄的。滿地的血迹和散落的羽毛,還有一圈又一圈肢體掙紮的痕迹……說到這裡,他哽咽了。

他可能并不懂柴可夫斯基,不懂巴甫洛娃,也從未見過《天鵝湖》中的仙境。但誰能說他不是一位真正的“王子”,一位為保護人間美好而一再受傷的隐名義俠?

從他嘴裡,我才知道,盡管天鵝已成為西方詩歌、音樂、舞蹈的一個經典符号,但天鵝的故鄉并不限于歐洲,不限于将其奉為國鳥的丹麥與芬蘭。每當冬寒逼近,它們悉數南遷,遠離北極圈,飛越西伯利亞和蒙古草原,換名為中文裡的“鴻鹄”(或更精簡的“鹄”),也兼名人們泛指的“雁”,直抵它們熟悉的大河上下大江南北,直抵洞庭湖、鄱陽湖這兩個最南的越冬區——它們的另一片家園。數十次南來北往,它們在這種長旅中要應對的,豈止一個惡魔“羅斯巴特”,還有千百年來沿途防不勝防的羅網、猛獸、惡禽、暴風雨……

正是這漫長的苦難旅程,激動了另一位“王子”。同亞平一樣,周自然也是湖鄉子弟,有點家傳的内向和詩癖,中年時在外地商圈創業有成,之後重返洞庭故土,再續多年前的舊夢,不惜傾其家産也要當一個“鳥人”。因其創意,他僅用幾條微網誌,就使“跟着大雁去遷徙”的網上活動一鳴驚人,應者紛起,千萬張博友的涉雁照片頃刻間嘩啦啦貼上來,差點擠爆網站。散兵遊擊的狀态,借助網際網路這種新工具,一舉轉型為八方聯手、廣域監護、高效協同的大事件,成為熱浪疊起的社會運動。不少理工男女受其邀請或激勵,也自帶幹糧加入進來,投入他們自嘲為“神經病”式的狂熱中。這裡還得說說周立波和周明輝。這兩位博士差不多是從零開始,啃下晶片、傳感、電源、天線、封裝等難題,一步步把跟蹤器的性能做上去,把重量、能耗、價格做下來。到最後,研發團隊硬是把法國那種40克重的背負式跟蹤器,做到了20克以下,最輕的一款僅重2.3克,如一片鴻毛。

于是,再一次借助高科技,廣域監護更新為“廣域+全程”的監護。如有必要,眼下每一隻天鵝,幾乎都可以有編号,有昵稱,有檔案,都能在電腦上顯示航迹、落點、身體狀态。人們這才驚訝地發現,天鵝竟是這樣飛的啊:螢幕上一個光點可一口氣跨越一兩千公裡,若喘口氣,在某地盤桓和磨蹭數日(想必是在狂吃蓄膘),該光點還可再次一口氣抛出四五千公裡,劃過整個遼闊的西伯利亞——它們最後累得可能隻剩下皮包骨,其意志,其體能,是何等驚人!人們還發現,螢幕上兩個光點可一輩子形影相随,即便有過一段分離(也許是其中一方貪玩、賭氣、别戀、崇尚自由),但最可能的下文,是它們再聚如昨,隔山隔海也能準确地找回來,不能不讓人類感慨萬端。當然,愛鳥者們最不願意看到的,是螢幕上兩個光點久久靜止,直至熄滅(是同遭不測?或許有過拼死相救或以命殉情?)——想想吧,比比吧,這些愛侶生同衾,死同穴,相遇随緣,歸去有約,其一顆顆鳥心令人類動容。

如此等等,一個神秘的鳥世界在這裡漸次揭開,一部鳥類史有待重寫。一個民間護鳥運動不僅助推了各地野保機構,不僅彙聚了政府、媒體、警方、青少年、社團、企業家、攝影發燒友、農民漁民牧民的力量,還釋放出新異的學術價值,迅速吸引了高等院校和科研機關的人力資源。

一種全新的組織方式也應運而生,讓人不容易看懂。這些“王子”們和“鳥人”們,來自看似十三不搭的各地各業各層級,無上司,無财政,無薪資,連業餘社團都算不上,卻無處不在,如太空塵時有時無,卻總能一呼百應,召之即來,各盡所能,協同有序,低摩擦運轉。他們設立一個個候鳥遷移标志,推動國家和地方的有關立法,連俄羅斯、蒙古、日本、澳洲等地也同道蜂起,形成規模越來越大的跨國情懷圈。他們在地圖上标繪出一條條“鳥道”,導向穿越山脈所需的峽谷和隘口;發現和維護一個個“鳥港”,即候鳥采食和栖息所需的大濕地,相當于旅途中的休息區。依據衛星信号的異常,他們還能及時發現一個個可能發生慘劇的風險點,一次次緊急出動。這樣做的時候,他們并無執法權,哪怕心頭滴血也不可越權動粗,但他們至少能實作網上定向動員,迅速征召風險區附近數以十計或百計的鳥友,投入現場的宣傳、勸阻、驗證舉報,形成強大的民意浪潮和行政反應,最大限度地遏阻災難。

有一次,他們從吉林一個廠區成功解救了一隻觸電緻傷的白尾海雕——其時監護範圍已從天鵝擴充至所有珍稀野生鳥類。他們給這隻“巍鵬8号”做了全國首例猛禽接爪手術,并在随後的四年多裡,捕捉到它九次越境遷徙的衛星信号,包括在白城某地一個農家院一再出入,頗有些形迹可疑。這家夥,想必是吃雞上瘾啊!妥妥的貪嘴吃貨一個,是不是與人争食太過分了?小分隊事後忍不住去提醒粗心的事主。不料,那位農婦得知院裡那些剩骨殘羽的謎底後,哈哈一笑:“算個啥,俺今年多留幾隻給它吃呗。”作為種糧大戶,她是富得不在乎幾十隻雞了,還是一時找不到别的方式,來感激這些遠道而來的好心人?

鴻雁,在天上,

對對排成行。

江水長,秋草黃,

草原上琴聲憂傷……

這首歌徐亞平在車上總是唱不完,鳥友們也常線上上此起彼伏地雲合唱。這次,受全國愛鳥人所托,一支由這些中國草根“王子”拼湊的車隊,帶着鏡頭、電腦、望遠鏡、宣傳品,真的“跟着大雁去遷徙”了。他們從洞庭湖的01号遷徙碑出發,越千山,過萬水,曆時十天,輾轉長驅兩千多公裡,最終抵達内蒙古甘其毛都邊境口岸,難舍難分地目送一批又一批鴻鹄北遷。

長亭接短亭,落霞繼星鬥。車輪追趕雁翅,鳥鳴呼應歌潮。天上的“一”字和“人”字在淚眼中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一會兒被高山隔斷,一會兒又落下雲端。這是動物界乃至生物界多麼歡欣而憂傷的再别離,是人間一個多麼奇特的最新節日。也許,回雁峰、黃鶴樓、白鶴寺、雁鳴湖、雁門關、雁栖湖、大雁塔、雁蕩山,這一長串古老地名,将是以而紛紛蘇醒,一個個開始萌動、舒展、綻放,重制容顔與光澤,再續它們各自無聲的故事,無聲的千年滄桑與浪漫。

這一年的3月27日深夜11點,月亮從烏拉山口升起。亞平告訴我,這個時候,他們幾個追風送鳥的漢子仍久久守候在烏梁素海岸邊,遙望深遠無際的北方夜空,一個個忍不住淚流滿面。他們多想在這裡待下去,一直待到天上的“一”字和“人”字在秋後南歸的那一刻。

《光明日報》( 2022年09月09日15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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