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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魚”成絕唱,能否重回中國?

作者:南方周末
“美人魚”成絕唱,能否重回中國?

當地時間2019年5月23日,泰國董裡府,一頭名叫馬瑞姆的儒艮正在接受普吉島海洋生物中心從業人員和獸醫的照顧。研究人員希望在一段時間的人工喂養之後,馬瑞姆能學會獨立生活,重回海洋。 (視覺中國/圖)

幾個世紀前,在黃昏日暮抑或拂曉黎明,水手們透過海上彌漫的水霧,常常看到一些“美女”浮上水面,有的還把寶寶捧到胸前哺乳,這便是傳說中“美人魚”的來曆。浪漫想象中的美人魚,原型是儒艮——海洋中唯一的草食性哺乳動物。

2022年8月24日,英國《皇家學會開放科學》(Royal Society Open Science,2020年影響因子為2.963)發表的一篇論文指出,儒艮在近幾十年經曆了快速的種群數量下降,現在在中國已經功能性滅絕。該文由中國科學院深海科學與工程研究所和倫敦動物學會共10位作者合作完成。

從白鲟到白鱀豚,“功能性滅絕”這個生物學術語漸漸廣為人知,它指某個或某類生物在自然條件下,種群數量減少到無法維持繁衍的狀态。經過研究後,科研機構或學者有權做出一個物種功能性滅絕的判斷。

儒艮栖息在三十餘個熱帶和亞熱帶國家的近岸海域。澳洲儒艮專家、詹姆斯·庫克大學教授海倫·瑪什(Helene Marsh)在郵件中回複南方周末記者,過去約75年内,全球儒艮數量減少超過30%。

在世界自然保護聯盟(IUCN)編制的瀕危物種紅色名錄中,儒艮的保護等級是“易危”。 IUCN認為儒艮在模裡西斯和中國台灣省已區域性滅絕,在日本處于“極危”狀态。IUCN受威脅物種紅色名錄已建立并運作超過七十年,是國際生物多樣性的權威名額。

在中國,儒艮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大陸古代也有關于儒艮的傳說,在南海一帶它被稱為“鲛人”。但近年來,儒艮的身影鮮少出現在大陸海域,由于不經常抛頭露面,甚至它的名字對公衆而言也稍顯生僻。

上述論文表示,人為捕撈和栖息地海草床退化,共同導緻中國儒艮種群的迅速減少。而中國水域是世界上約三分之一海洋哺乳動物的家園,一些其他物種也正在經曆衰退,迫切需要優化海洋保護工作。

“早可以宣稱儒艮功能性滅絕,但始終沒講”

鲸豚類專家徐信榮唯一一次見到儒艮,是2000年在海南省東方市港門村海岸250米遠的一片珊瑚礁附近。“那裡水很淺,基本沒有漁民活動。”

徐信榮是南京師範大學生命科學學院進階工程師,他曾于2000年9月至11月期間,在廣東、海南、廣西三地的沿岸海域調查儒艮。

徐信榮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儒艮潛水時間長,出水時間短,性情膽小敏感,漁民工作時并不易發現。他看到的是5頭儒艮組成的小群,距船約70米,隻能見到幾個大緻的輪廓緩慢浮出水面換氣,出水動作與海豚不同,不到5秒鐘便沉下。間隔約10分鐘,再次出水換氣。但當考察船準備接近拍攝照片時,它們在平靜如鏡的海面中消失不見了。

中國科學院和倫敦動物學會聯合釋出的論文顯示,2019年7月至8月,4名具備海洋哺乳動物知識的研究人員前往海南、廣西、廣東、福建四地,連同21名志願者,走訪了22個市的66個村莊,這些地方覆寫了中國大陸水域中所有已知的儒艮範圍。

研究者用問卷通路了788名漁民,他們平均年齡51歲,平均捕魚25年。調查顯示,隻有5%的人曾親眼見到過儒艮,平均最後一次目擊日期為23.2年前。過去5年内,僅有3名漁民見到過儒艮。

研究者們梳理曆史記錄,發現中國儒艮數量在1960年左右達到頂峰,從1975年開始迅速下降,2008年之後便沒有目擊記錄。研究團隊認為,儒艮在中國已經功能性滅絕。

“我認可文章的結論,但我認為文章的調查方法存在瑕疵。”徐信榮稱,論文作者僅向漁民發放了調查問卷,但他沒有見到出海調查的詳細資料和足夠的工作努力量。出海調查不僅可以利用肉眼和聲呐技術等手段觀測儒艮,還可以了解儒艮食物海草的規模量,判斷其“能否養活儒艮”。

對此,海倫·瑪什認為,漁民每天都在水面上工作,往往是很好的觀察者。“在中國水域尋找低密度的儒艮,使用航空或船隻調查就像大海撈針。”海倫·瑪什在回複南方周末記者的采訪郵件中寫道。

“其實我們早就可以宣稱儒艮功能性滅絕,但始終沒講。”徐信榮說,野生動物調查除了要有資料支援,還要有一定的工作努力量,例如持續較長時間的研究等。工作努力量越大,結論越有說服力。

徐信榮研究儒艮十餘年,2000年的調查中他與同僚共出海36次,從不同職業的人群中收回203份通路調查表,但依舊認為自身所做的工作努力量不夠,對某些資料諸如潮下帶(潮間淺灘外面的水下岸坡)海草規模掌握不清。

這也是為何徐信榮多次強調認可儒艮功能性滅絕的觀點,但認為文章調查方法還有完善空間的原因。上述論文作者婉拒了南方周末記者的采訪請求。

“誰都不希望第一次見到是死去的個體”

自2000年徐信榮見到并記錄下儒艮後,國内數年内再鮮有關于儒艮的公開觀測記載,最近一次有記載的目擊記錄發生在2008年,海南師範大學生命科學學院教授王力軍現場鑒定了這條被當地人稱為“豬頭魚”的怪魚。

2008年初夏的一個夜晚,一隻死去的“豬頭魚”漂到海南省文昌市東郊椰林海邊,魚的嘴巴和豬特别像,上唇還長滿了堅硬的“胡須”,當地沒人認得這是什麼魚。

王力軍向南方周末記者回憶,他趕到現場時,距“豬頭魚”死亡可能僅過了十幾個小時,它的鼻孔甚至還在流出新鮮的紅色血液,沒有任何異味。摸上去,儒艮的皮膚不像鲸豚類一般光滑,有些粗糙。

經過鑒定,“豬頭魚”即是儒艮,長2.6米,重約800斤。經過與主管部門協商,海南師範大學生命科學學院用車把它拉回學校,解剖後發現,它的軀體右側受損嚴重,斷了3根肋骨,皮下還有大面積淤血群組織損傷性壞死,而軀體左側受損程度較輕。附近港口機動船數量衆多,王力軍推斷船隻碰撞是導緻該儒艮死亡的直接原因。

“挺可惜的,儒艮多年未見,誰都不希望第一次見到是死去的個體。”王力軍說。後來,這頭儒艮被制成标本,存放在海南生物多樣性科技館。

王力軍說,船隻和螺旋槳是儒艮和鲸豚類等大型動物的“殺手”。2006年的一篇論文研究發現,僅澳洲昆士蘭沿海儒艮死亡個體中就有7%歸結于船隻碰撞。

除了船隻碰撞,儒艮還面臨多種人類威脅,比如過度捕殺。

從事海洋哺乳動物研究五十多年的遼甯省海洋水産科學研究院研究員王丕烈于2007年發表文章稱,對北部灣儒艮資源最大的威脅來自上個世紀50年代後期至60年代初期的大規模捕殺。根據廣西壯族自治區原水産局資料,1958年-1962年5年期間捕殺58頭,同時期海南島西部沿岸捕殺30頭,“給儒艮資源以毀滅性的破壞”。1975年至1976年合浦水域又組織捕殺28頭,“更使儒艮資源趨于滅絕程度,已經很難得到恢複”。

王力軍介紹,捕殺儒艮的主要目的是吃肉和利用它的皮下脂肪煉油。

儒艮的“親戚”巨儒艮(又名斯特拉海牛),就曾被人類吃到滅絕。巨儒艮與儒艮同屬海牛目儒艮科,巨儒艮于1741年在白令海峽被發現後,由于人類大量捕殺,1768年即滅絕。如今儒艮科隻剩下儒艮這個“獨苗”。

栖息地海草床被破壞

不僅過度捕撈威脅到儒艮種群數量,近岸人類活動還破壞了儒艮的栖息地。

儒艮以海草、海藻等水生植物為食,一頭成年儒艮每天能吃掉至少40公斤的海草。儒艮常栖息于近岸海草床淺水水域,恰好與人類活動區域重疊。

海南大學南海海洋資源利用國家重點實驗室副研究員趙鵬長期從事海草生态學研究,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圍填海、漁業活動和水體污染是海草床遭到破壞的主因。例如,漁民挖螺、挖沙蟲等活動造成海草床破碎化和斑塊化;底拖網船作業時,幾乎将整片海草連根拔起;水體富營養化會造成藻類大量爆發,與海草形成競争,導緻海草床退化。

成立于1986年的廣西合浦儒艮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即是儒艮栖息地被破壞的典型例子之一。合浦儒艮保護區管理中心主任張宏科曾于2013年撰文表示,上世紀80年代末至今,保護區周邊地方政府大力開發海洋資源,加之保護區周邊漁業活動對生态系統造成了毀滅性破壞,海草生态系統破壞嚴重。

根據廣西壯族自治區海洋研究院林金蘭等人在2020年的調查,自保護區成立以來,海草面積整體上在不斷萎縮,2017年的面積已不足1987年的三分之一。

趙鵬指出,廣西海草呈現斑塊化特征,而海南部分海域的海草床情況目前也不容樂觀。更重要的是,海草床與紅樹林、珊瑚礁并稱三大海洋典型生态系統,但海草床研究在國内起步較晚,海草的法律地位還較為模糊,保護和管理措施亟需加強。目前大陸海草底數仍然不清,海草研究仍有待進一步增強,有必要加強海草床保護地體系建設和連續監測。

好消息是,目前大陸部分區域已開始修複海草床。在趙鵬看來,保護海草床,保護儒艮的栖息地,除了修複之外,更重要的是加強對人類活動的管理力度。海草床非常易受人類影響,甚至遊客趕海也會對它産生威脅——趕海除直接破壞海草床外,還會造成泥沙再次懸浮,影響海草光合作用,造成海草退化。

“迄今為止,幾乎沒有有效的管理措施來減少人類對儒艮的影響。”海倫·瑪什頗為悲觀,“澳洲以外的大部分儒艮保護區都是‘紙公園’,存在法律法規但落實效果不佳。”她認為,最緊迫的是解決保護區當地居民的生計問題,并為居民保護儒艮提供替代性的激勵措施。

“美人魚”成絕唱,能否重回中國?

2021年5月18日,在海南省文昌市清瀾港至高隆灣段海域,海南省海洋與漁業科學院海洋生态研究所從業人員在檢視海草床的生長情況。 (視覺中國/圖)

重新引入,挑戰不小

雖然功能性滅絕是實際滅絕的先兆,但并不代表物種最終一定會走向正式滅絕的結局。若加以搶救,仍存在一絲挽回的曙光,最著名的的例子是朱鹮,其他案例還有歐洲野牛、亞洲獅等。

2022年6月,中國生物多樣性保護與綠色發展基金會(下稱中國綠發會)成立儒艮課題組,希望通過恢複儒艮賴以生存的整個生态系統,将它重引入中國。中國綠發會的前身是中國麋鹿基金會,曾将麋鹿從英國重引入中國。

“我們不是像一些動物園一樣,把儒艮買過來擱到海裡。”中國綠發會秘書長、儒艮課題組組長周晉峰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重引儒艮要恢複它的栖息地。

周晉峰介紹,包含儒艮在内,保護所有生物多樣性的核心都類似,可以概括為三部曲:第一步為“保護”(Protection),即對自然環境的維護,減少人類活動對海洋環境的幹擾;第二步為“恢複”(Restoration),可以通過劃定海洋保護區、重野化等,進行自然恢複;第三步為“保育”(Conservation),就是對近海生物有針對性地進行科學研究,用科學的手段使生物能夠自然地繁衍生息。

當務之急就是在近海重建儒艮的栖息地,包括種植海草床、設定自然保護區,同時重建海洋連通性,希望能盡量用自然的方法,讓儒艮種群通過遷徙重新回到中國近海。未來還可以考慮該物種的重引入。“從我們提出的模式看,海洋動物尚沒有成功重引入的先例。”周晉峰稱。

不過,即便栖息地得到恢複并消除所有威脅,儒艮重引入中國仍會遇到不小挑戰。

“一方面,儒艮從哪裡來?”海倫·瑪什稱,盡管儒艮隻有一種,但也表現出遺傳多樣性,是以理想情況下,儒艮需要來自一個擁有豐富基因多樣性種群的國家,澳洲的儒艮種群仍然具有較豐富的基因多樣性,但初步研究表明其他國家儒艮的基因多樣性并不理想。

另一方面,從未有過儒艮從圈養中野化的成功先例。“每一頭儒艮都要待在媽媽身邊數年,學習如何适應栖息地。”海倫·瑪什說,儒艮是長壽的、緩慢繁殖的動物,或許有必要将儒艮保護在一個非常大的有圍欄的海域,并提供豐富的海草,讓它們适應栖息地的同時不受任何威脅。

南方周末記者 林方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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