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春藤式的文學作品，必是那刻畫人性和這人性所造就的人文環境下的生活的作品。多年前讀過《圍城》，覺得它定會長盛不衰，是近現代文學作品中的精品。近日看到許多評論，知其果然曆久彌新。好書不付百回讀，再賞後，更覺小說裡，那人物、那人性、那人性所帶來的生存處境，那掙紮與無奈，與現實生活無二。
錢先生筆到之處，無不是用那點點滴滴的細節折射了人性，如把人的筋脈照出來，讓你看個仔細。那份真實和自然，看是如手過肌膚，實則每一點都在穴位上，俗話說，畫人難畫骨，錢鐘書老先生把骨都畫出來了，這樣一部用細節和比喻雕刻出來的人生無奈的悲劇，滿紙的戲谑滿紙的調侃，怎不讓人哭笑不得，喟歎三匝，思之良久，啟迪一、二呢？
我們先看人性的刻畫。錢先生的他的細節簡直可以說是辛辣犀利，往往幾筆就把人物的骨畫了出來。我們先看方鴻漸：在船上他還不曾認識孫小姐，就對趙辛楣說，“我們已經在賺錢，倒可以不貼旅費，孫小姐第一次出來做事，哪裡可以叫她賠本？你到了學校，一定要為她向當局去争。”我們“吃了飯就向甲闆上跑，撇下她一個人。她第一次離開家庭，冷清清的更覺得難受了。”可見他的的善良；再看他面對蘇小姐用外國話指令吻自己。“鴻漸沒法推避，回臉吻她。”那不情願的一吻，透視了他不能說“不！”的懦弱；然而，總結經驗的他，以後的生活不會再懦弱下去，他決絕地離開被敵僞收買的華美新聞社，就是最好的證明。我們再看描寫李梅亭的細節：“買了山薯臉對着牆壁在吃呢。”自私的形象多麼委瑣。“李梅亭說妓女家裡不能白去的，去了要開銷，這筆交際費如何算法，自己方才已經賠了一支香煙。”還有，像口櫥一樣的高大箱子，拿一粒魚肝油混充人丹給患病的孫小姐吃，飯前的祝福“一粥一飯，要思來處不易。”等等，幾個細節一個自私、貪婪、裝腔作勢的人，躍然紙上。尤其描寫人性險惡的細節，更是入木三分。當方家人看到大媳婦孫柔嘉的照片時，三奶奶冷笑道：“照片靠不住的，要見了面才作準。有人上照，有人不上照，很難看的人往往照相很好，你别上當。為什麼隻照個半身？一定是全身不能照，披的紗，抱的花都遮蓋不了，我跟你打賭。吓！我是你家明媒正娶的，現在要叫這女人‘大嫂嫂’，倒盡了黴！我真不甘心。你瞧，這就是大學畢業生！”情婦奶對丈夫發表感想如下：“你留心沒有？孫柔嘉臉上一股妖氣，一看就是人上邪道女人，是以會幹那種無恥的事。你父親母親一對老糊塗，倒贊她美！不是我吹牛，我家的姊妹多少正經幹淨，别說從來沒有男朋友，就是訂了婚，跟未婚夫通信爹都不許的。”
我們再來欣賞老先生的語言的魅力。做一餐美味，沒有佐料，有再好的山珍海味都不盡人意。《圍城》中那些精妙絕綸的比喻拟人，諷刺幽默的戲說調侃，輕松诙諧令人耳目一新，增強了作品的感染力。你看作者對文憑的戲說“這一張文憑，仿佛有亞當、夏娃下身那片樹葉的功用，可以遮羞包醜；小小一方紙能把一個人的空疏、寡陋、愚笨都遮蓋起來。”多麼形象的諷刺。再如“張太太上海話比丈夫講得好，可是時時流露本鄉土音，仿佛罩褂太小，遮不了裡面的袍子”。幽默的調侃讓人忍俊不禁。
最後再看人物給我們的啟迪。生活本身就是圍城，工作、家庭、朋友，一個個圈子，不就是一座座圍城嗎？ “城中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沖進來”，然這圍城中，成功的人是少數。即使成功也是在某一方面，某一時期，沒有永遠的成功，不成功的占絕大多數。于是《圍城》便成了大多數人的生活解析和參照，因而這部書便具有了永久的現實意義。
主人公方鴻漸，一個天資聰穎的人，從鄉下考到京城，不論在哪個時代，這樣的人都是出類拔萃的。正是因了這，那失了女兒的嶽丈才主動提出資助他留洋。然而他聰明卻沒有志向，故在西方的學院挑挑揀揀，找那些感興趣的課程來讀，結果，哲學、曆史、文學五花八門，浮光掠影，學了許多卻沒個正經文憑，然而，這并不說他是個腹中空空的花花公子，是以擁有文學博士頭銜的蘇文纨降階後還能看上他。我們的生活中這樣的人很多，他們沒有文憑，卻不乏一定的知識。
他還是個玩世不恭的人。他沒有得到世俗的文憑，就難在世俗的階梯上行進。沒有文憑可以說是他人生的第一個失敗。然而他還算真誠，弄個假文憑隻是遊戲了父母和資助了他的前嶽丈，卻不曾拿它去招搖撞騙。然而，當他看到三閭大學的韓學愈用同樣的假文憑，在系主任的位置上厚顔無恥地裝模作樣，真有點憤憤不平。看到李梅亭這個精明的世俗滑人，在原缺被頂，不僅要挾校長高價賣了從上海帶的藥，還讓校長欠了他一個大人情，終弄了個教務主任幹幹。倘若有真才實學也罷了，偏又是個隻能拾人牙慧，胸無點墨，滿口仁義道德，但卻滿腹男盜女娼的市儈。方鴻漸雖然也有這些劣根性，但他不徹底，徹底的厚顔無恥者才是圍城的主宰者，現實社會也是如此，君不見，那些在台上天天高喊反腐敗的，不正是腐敗者嗎？他們比李梅亭有過之而不及。這樣灰色的人文環境，怎不讓真誠的人玩世不恭呢？是以每當看到錢先生的刻畫，便感到他寫的是當下生活。
他還是個無用的好人，由于中庸文化的熏陶，這樣的好人在中國占絕大多數，他隻是這大多數的一個縮影。你看他從沒有為了自己的需要糟蹋過别人，看見李梅亭偷吃蕃薯，怕其難堪，他躲到小巷裡。知道内心龌龊手段卑鄙的韓學愈的假洋博士文憑也不曾告發，卻被韓學愈認為是潛在的威脅所在，千方百計弄他出三閭大學。時時處處不曾樹敵，卻被敵所制。然而，哪個圍城不如此？溶不進去，隻有逃出來，進入下一個圍城依然如故，後來他供職的華美新聞社，主編“家庭與婦女”專欄的沈太太，不過是個天天老調重彈的淺陋之人，其夫不僅為日僞收買，她也做幫兇牽線收買新聞社。方鴻漸不肯為敵僞效力，憤懑中置生計與親友的反對于不顧，毅然離開報館。仔細想想：假如你是方鴻漸，你能做到嗎？在這一點上方鴻漸還是個了不起的人。方鴻漸走的每一步都是當時唯一的路子，并沒有什麼大的過錯。然而他在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的生活裡處處碰壁，屢屢受到冷遇。他的生活，就是我們的時下生活，過去如此，現在亦如此。我們無時不生活在這樣的“圍城”中，隻是從一個圍城進入另一個圍城。假如你始終想着去沖出圍城，那你就成了城外的孤家寡人，生命也就沒有了意義。究竟該怎樣在這圍城中生活？錢老先生還給我們塑造了另外一個人物，那就是在這些圍城中活的比較精彩的趙辛楣。他是個有政治抱負，有能力，勇于追求愛情，對朋友慷慨以助的人。首先他是留美博士，顯然高于方鴻漸，他先在華美新聞社做編輯，被聘為三閭大學教授本不想來，推薦了方鴻漸和孫柔嘉，因了他們來到三閭大學，做政治系的主任。對待追随他的朋友方鴻漸，全力以赴，看到孫小姐有懷孕的可能，力盡其父的托付之責，要求朋友與其盡快結婚，并送上不菲的資費；方鴻漸到上海，又将其推薦給原來供職的報社；後又邀其去渝。從小喜歡蘇文纨，追求15年，堅持不懈。看到和蘇文纨相像的汪先生夫人，冒着風險去接近，終至被陷而離開。來到陪都重慶，事業愛情雙豐收。雖然他也是從一個圍城到另一個圍城，但他在這圍城中還算成功，他的能力與才學，讓他在圍城中不落寞，總處在上遊的位置，故而活得自如。方鴻漸沒有趙辛楣那樣的文憑和能力，倘若拿出堂吉诃德的精神，把那些卑鄙都揭示出來，舍得一個“走’字，人生豈不痛快？對三闾大學這樣的圍城也是一個震動，或許還能夠促進其進步。
每一個人都生活在圍城裡，不論是家庭的圍城還是工作的圍城，人性難以改變，為了争寵，你踩我來，我踩你，不争者往往是窩囊廢自被淘汰出局，倘若有好事自然沒有份，幹活、花錢第一個想着的是你，因為你沒有争，沒有地位，誰都會踩你。工作的圍城可以離開，家庭的圍城隻有躲避，這就是方鴻漸的做法，也是大多數人的做法。圍城中的誠與詐、善與惡會永存，《圍城》揭示了這個亘古不變的深層問題，人們都希望善戰勝惡，誠戰勝詐，文學的功能也在于此，是以在灰色無奈的圍城中，方鴻漸離開了新聞社的圍城。錢老先生，給了我們一點光明，這是方鴻漸性格上的進步，也是善良正義與無恥邪惡搏鬥的力量。
文/韓劍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