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甯宗一:社會的毒瘤,人性的腐蝕劑,前無古人的幫閑——應伯爵

作者:金學與明清文學

笑笑生在他的小說裡最不齒的一個人就是應伯爵。

也許出于他的深刻的人生體驗,他對應伯爵之流的諷刺之尖刻簡直不留絲毫情面。

應伯爵式的人物,千百年來在社會生活中真是不絕如縷,時至今日仍然可以看到此類人物的面影。

  笑笑生的《金瓶梅》,對中國小說史的貢獻是多方面的,而在人物塑造上,應伯爵這一典型的創造在明代小說之林中是首屈一指的,說“前無古人”絕非誇張之語。

甯宗一:社會的毒瘤,人性的腐蝕劑,前無古人的幫閑——應伯爵

戴敦邦繪 · 應伯爵

也許熟悉文藝理論的讀者認為作者對此類人物的批判不應由作者直接出面,而應是自然流露的“傾向性”。

然而我們還是看到作者那溢于言表的憤激之情,也許應伯爵這樣的人傷害過作者?

但是,我想,作者絕不會如此心胸狹窄,而是看到應伯爵式的人物,或是應伯爵之流,乃是社會的毒瘤。

“幫閑”這一特殊稱謂和他們的行徑,其危害性也許不僅僅限于對某一個人、某一個小集團的腐蝕,

其實,它對整個社會有着太大的破壞力,這一點,具體到《金瓶梅》還不可能全面表現出來。

但一經把這種應伯爵現象延伸、延續地來看,他真的是生活和人性的腐蝕劑。

  應伯爵在小說中确實沒有自己獨立的故事,這不是因為他不是小說中的主角,而是因為他扮演的角色不可能構成自己獨立的故事。

  幫閑就是幫主子消閑。

主子要吃喝玩樂,主子要顯擺自己的富有、權勢,就不可能沒有幫閑分子去“打事先串通的人”。

應伯爵是一個把一份家财都嫖沒了的家夥,為了生存他很自然地追随有權有勢有錢的子弟幫嫖貼食,“在院子中頑耍”,這個破落戶就獲得了一個“雅号”——應花子。

甯宗一:社會的毒瘤,人性的腐蝕劑,前無古人的幫閑——應伯爵

繪畫 · 幫閑者

一般地說,幫閑人物多不是蠢材,而是往往有不可小觑的聰明勁兒,且奇技淫巧樣樣皆通。

但是,幫閑必須具備一種品性,這就是厚顔無恥。正是在這一點上,笑笑生把應伯爵的醜行勾畫得真是淋漓盡緻。

  既然應伯爵沒有自己獨立的故事,我們就不妨取其片段,看看這位幫閑人物是何等模樣。

  應伯爵傍西門慶,主要是在妓院,他既可打诨湊趣,也可以揩油抽頭。他第一次亮相就是随西門慶到麗春院去梳攏李桂姐。

第二次是元宵夜,和西門慶逛燈後又到麗春院。

西門慶出錢擺酒,應伯爵則搖那如簧之舌營造歡笑氣氛,他臨場發揮,講了一個關于老鸨的笑話,逗得大家哄堂大笑。

這段情節之是以重要,是因為應伯爵第二次出場就把一個幫閑的複雜心情表現出來。

他既嘲諷了老鸨兒的趨炎附勢以映襯自己家勢敗落後人情冷暖帶給他的心酸,同時也透露了笑笑生對他的諷刺隻因為他不過是為有錢有勢的主子插科湊趣,為他們堕落的生活再添加點佐料。

幫閑的哲學就如應伯爵所說:”如今時年尚個奉承。”

這是認識他的關鍵詞。“奉承”乃是時尚。應伯爵的全部聰明才智就是為西門慶尋歡作樂服務的,而他竟也在這一場場逢場作戲中求得一點點滿足。

在陶醉于自己的小聰明發揮得很成功時,也要揩點油,補償一下他可鄙可悲的無聊付出。

甯宗一:社會的毒瘤,人性的腐蝕劑,前無古人的幫閑——應伯爵

《金瓶梅》插圖 · 應伯爵幫嫖麗春院

  應伯爵的幫閑生涯,還有一個很突出的特點,即為了谄媚求生而不惜糟蹋自己。

最典型的例子是他在妓女鄭愛月面前的表演。

一天他跟随西門慶到鄭愛月處,倒上酒後請鄭愛月喝,而鄭愛月故意刁難他:“你跪着月姨兒,教我打個嘴巴兒,我才吃。”

應伯爵幾經周折還是”直撅兒跪在地下”。

而鄭愛月卻乘勝追擊說:“賊花子,再敢無禮傷犯月姨兒?……你不答應,我也不吃。”

最後應伯爵徹底投降,挨了鄭愛月兩個嘴巴,還要連聲說:”再不敢傷犯月姨了。”

這雖然是幫閑與妓女打情罵俏的小小鬧劇,但應伯爵真是醜态百出。

從中我們深切了解到一切幫閑都是為了博得主子的歡心而自輕自賤,這種為了精神和物質揩點油的行為,隻能付出作為人的最後一點點尊嚴。

  幫閑之流更讓人不齒的可能是他們的背叛意識和背叛行為,這也許是他們從事這類行當的必然性格。

因為”地位決定性格”(培根語),從事幫閑這份“職業”的幾乎沒有不懂“背叛經”的。

以奉承、拍馬、揩油等為生的人,一當失去舊主子必然千方百計投靠新主子,這是符合幫閑的人生邏輯的。

不同的是,在“金瓶梅世界”裡,應伯爵是衆幫閑的帶頭人,出謀劃策的是他,下手最狠的是他,當然最無恥的也是他。

甯宗一:社會的毒瘤,人性的腐蝕劑,前無古人的幫閑——應伯爵

崇祯本《金瓶梅》插圖

  西門慶死了,到了“二七光景”,就以應伯爵為首,糾集了西門慶的生前好友,為西門慶搞了一次别開生面的祭奠活動。

他們每人出一錢銀子,經仔細核算,仍可以從死鬼身上揩出一點油水,而且深表遺憾的是西門大官人怎麼隻“沒了”一次!

這些諷刺雖失之油滑,但勾勒應伯爵之流的無恥倒也是入木三分。

  西門慶屍骨未寒,應伯爵就投奔了張二官,“無日不在他那邊趨奉,把西門慶家中大小之事,盡告訴他”。

他知道李嬌兒又回到妓院,立刻告訴張二官,一手促使張二官花了三百兩銀子,把李嬌兒娶到家中,做了二房娘子。

緊跟着,他又重點介紹潘金蓮生得如何标緻,如何多才多藝,如何好風月,把個張二官忽悠得想馬上把潘金蓮娶到家中,為自己受用。

想當初,他在西門慶面前“百計趨承”,而今卻是“謀妾伴人眠”,幫助新主子挖舊主子牆腳的奴才。

  應伯爵卑劣的背叛行徑其實更重要的是坑害西門家庭中的弱婦寡女,這就是民間指斥的那種缺德行為了。

  事情是這樣的:

西門慶死前,由李三、黃四兩個人牽線,做一筆古董生意,由家人春鴻、來爵和李三到兖州察院找宋禦史讨批文。

可是在帶回批文的路上,他們就聽說西門慶已死。

李三頓生歹意,他和來爵、春鴻商議,想隐下批文去投張二官。如來爵、春鴻不去,就給他們十兩銀子,讓他們回去後隐瞞實情。

來爵見錢眼開,同意了。而春鴻則不肯欺心,但迫于形勢,含糊地應承下來。

到家後,春鴻把真情告之吳大舅。

吳大舅和吳月娘,也告訴了應伯爵,提到李三、黃四在西門慶死前尚欠本利六百五十兩銀子,準備通過何千戶告李三、黃四的狀。

應伯爵得知這個情報後,先穩住了吳大舅,回過頭來找到了李三、黃四,通風報信,并出謀劃策,巧施詭計,提議先收買吳大舅,孤立吳月娘。

應伯爵的這個“一舉兩得”,“不失了人情,又有個終結”的主意讓人聽後真是不寒而栗。

本來投奔張二官,既是應伯爵的自由,也是他的身份、性格的必然,然而,一旦反過來成為一種破壞力量,那就真真是人們所說的“中山狼”了。

甯宗一:社會的毒瘤,人性的腐蝕劑,前無古人的幫閑——應伯爵

臯鶴堂本 《第一奇書金瓶梅》

作者笑笑生似乎還是壓不住他的義憤以及對幫閑者的厭惡,終于發表了一大段議論,表達他對幫閑者的認知:

看官聽說:

但凡世上幫閑子弟,極是勢利小人。見他家豪富,希圖衣食,便竭力承奉,稱功誦德。

或肯撒漫使用,說是疏财仗義,慷慨丈夫。脅肩谄笑,獻子出妻,無所不至。一見那門庭冷落,便唇譏腹诽……就是平日深恩,視如陌路。

當初西門慶待應伯爵,如膠似漆,賽過同胞弟兄,那一日不吃他的,穿他的,受用他的?

身死未幾,骨肉尚熱,便做出許多不義之事。正是: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笑笑生這番話,說不上多深刻,但正如前面我所說,似乎作者有一種切膚之痛!

本來,世态炎涼并不僅僅見于幫閑小人。

本來“火裡火去,水裡水去,不求同日生,隻求同日死”的誓言還在耳邊回響,然而一轉眼就會視若陌路之人。

難怪有人感慨萬端地說:

隻要天下還存在财富、權勢、地位之懸殊,就免不了大大小小的應伯爵式的人物滋生漫延,并在社會上成為最活躍的角色。

甯宗一:社會的毒瘤,人性的腐蝕劑,前無古人的幫閑——應伯爵

本文作者 甯宗一 教授

甯宗一:社會的毒瘤,人性的腐蝕劑,前無古人的幫閑——應伯爵

文章作者機關:南開大學

本文由作者授權刊發,原文選自甯宗一著《〈金瓶梅〉十二講》,2016,北京出版社出版。轉發請注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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