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一個網絡話題疊代和變質的速度,一點不給人反應的時間。
“二舅”視訊。
第一天,瘋轉。
第二天,官媒點贊。
今天,已經發展到了——
質疑文案抄襲。
讨論要不要開直播和改編電影。
太多人要看二舅了,目前已和母親離開村莊。
難怪連UP主都說,希望二舅的熱度盡快褪去。
而這,也會是網際網路規律的必然。
熱搜來。
熱搜走。
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
那麼就會到了視訊爆火一開始的問題:
“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
能治好?
也許能治好……三天吧。
這不是二舅的問題。
二舅在局促的命運裡,将自己的生活過成了可敬的樣子,他不需要包治誰的内耗。
也不是UP主的問題。
他的創作投入了心血,像這樣的二舅,這一面被遮蔽的農村,值得被更多地展現出來。
如果說是哪裡出了偏差。
應該是:
被投射在二舅身上,他所承載不下的期待。
而這種宏大命題在網絡上的發酵,反過來才給二舅和作者帶來新的麻煩。
毫不避諱地說。
Sir不懷疑,二舅會回到他平靜的生活中。
而其他人也照樣:
該焦慮的焦慮,該内耗的内耗。
01
在第三者視角中,我們太容易陷入将二舅人生浪漫化的叙事。
視訊中說:
二舅是第二快樂的人,因為他從不回頭,從不活在遺憾當中。
但有沒有一種可能:
二舅不表達遺憾,隻是因為,遺憾根本無法準确描述出他對生活的感受。
就像《隐入塵煙》那句台詞。
“被風刮來刮去,麥子能說個啥?被飛過的麻雀啄食,麥子能說個啥?被自家驢啃了,麥子能說個啥?被夏天的鐮刀割去,麥子能說個啥?”
二舅,就是駐紮在土壤裡的麥子,它代表着中國底層勞動人民的常态。
隐忍,沉默,無奈。
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
随手一翻評論,你都能看見有人說:
二舅真像我的**。
**,可以是爺爺,爸爸,大伯,三叔。
似乎每一個年輕人家裡,都有一個頭腦聰明,雙手靈活,但因為各種各樣遭遇,最終無法活成面子,隻能活成裡子的“二舅”。
這當然不是巧合。
這就是那個年代最普遍的衆生相。
活成面子還是裡子,不是二舅自己說了算。
甚至可以說,面子就是二舅們不敢奢望的東西,是以,他們隻能盡力地活成裡子,或者說讓你以為:
他們活成隻要裡子,也可以很“快樂”。
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到視訊一個細節。
二舅癱瘓後,找來了一本《赤腳醫生手冊》。
這說的,是那些年的特殊産物。
十年動蕩,知青下放,他們響應國家号召,努力自學成醫,成為了當時農村裡唯一的仰仗。
所謂赤腳醫生,就是條件極端有限,也不是全職的專業大夫,可能在田裡插着秧,泥腿子還沒洗幹淨,後腳就給人看病去了。
中國最傑出的赤腳醫生之一孫立哲,下放到延安的第一天,就被農村的醫療現狀吓傻。
終于明白——
為什麼農村死亡率是城市的好幾倍。
有了重病以後幾乎沒有醫生可治
遊醫 巫醫也有
然後各種土辦法
用命扛的這麼一種情況
完全缺醫少藥
或者無醫無藥
△ 圖源:訪談《赤腳醫生往事》
像二舅那樣一次重病癱瘓半個人生,根本不足為外人道。
在他的描述裡,當年遇過一個急性腸梗阻的病人,因為條件太艱苦,也沒人會開刀,他們隻好把病人送到幾十裡外的醫院。
于是半路上,病人就死了。
還有一次,一位孕婦難産,胎盤滞留在子宮,孫立哲一點接生經驗都沒有,但人命關天,他隻好把手伸進子宮裡。
然後“咣啦一聲”,強行将嬰兒手工剝離。
要知道,孫立哲已經是當時行走在農村裡,資格最好的一批醫生。
△ 圖源:紀錄片《赤腳醫生》
是以,這就是為什麼二舅要自己翻閱“赤腳醫生“手冊——
不是他總有辦法,而是不管治他的庸醫,還是他所處的農村,都沒有任何辦法。
是以你說,二舅會不會怨天尤人,懷恨在心?
這本身就是一個僞問題。
就算有,那又怎樣?
就像蔡康永說的。
這不是隻屬于他一個人的不幸,而是當時代的巨輪碾過,生存之下,哭泣都是浪費力氣的。
Sir不想否認二舅的堅強、樂觀,以及他本身的天賦。
同樣的遭遇,換做别人不見得能像二舅一樣。
僅僅是想說:
二舅的這些品質,不能剝離他特殊的背景,簡單拿來為今天化用。
被折疊起來的另一面。
是我們絕不向往,甚至不敢觸及的。
我們不知道二舅是怎樣與之糾纏,内心怎樣千錘百煉,就無法對那九死一生後的“勝利果實”說,我向往。
因為有些東西是一體兩面。
你摘去了另一面。
這一面也就成為空談。
02
說起“二舅”視訊的時候。
Sir想起了另一個二舅。
在馮小剛的《甲方乙方》裡。
四個年輕人突發奇想,搞了個“好夢一日遊”業務,本以為是個實作夢想的大好事。
沒想到,在一個燈紅酒綠的社會裡,得到了太多的人,最缺乏的反而是“缺乏”。
都是欠的。
有經常家暴老婆,也想一嘗被虐滋味的蠻橫老公。
有活在聚光燈下,嫌自己人紅是非多的知名影星。
還有,輕松把錢賺了,說盼着要返璞歸真的超級富豪。
我呀
天天吃龍蝦象拔蚌 頓頓都是大魚大肉
都給我吃惡心了 不吃還不行 得罪人
我啊 做夢都想過幾天苦日子 野菜 棒子茬粥
你就讓我可勁兒造
嫌棄城市套路深,想要回農村歲月靜好。
臨行前,富豪決心很大。
葛優怕他反悔,逐字逐句讀合同。
他反而拒絕三連:看不起人呢?本大爺就是想回農村,就是要充實一下被消費主義荼毒的空虛心靈!
還撂下狠話:要是反悔,大奔送你!
好嘞。
哪窮送哪。
葛優想起了他二舅。
來到二舅的村子,富豪很滿意:真夠破的啊。
還主動斷了後路,手機錢包拿走拿走,二舅吃啥?我要吃更差!
如此,過了滴肉不沾的一個月。
大奔來接,富豪變成了這樣——
再不接走,二舅都愁死了。
尤老闆都快變成黃鼠狼了
一到夜裡兩眼就放綠光
他連耗子都吃了
就差要吃人了
最後富豪坐上大奔,狼吞虎咽吃着燒雞。
秘書問:以後還來不?
拉倒吧你 我都想一輩子和龍蝦睡一塊了
用心理學大V的話說。
精神内耗,是一種城市病。
是走出了農村、縣城、小鎮的人,為了也能成為大城市的一份子,義無反顧地内卷、買房,自願走進無窮無盡的物質漩渦。
到頭來,好像累死累活的,既活不出面子,又丢掉了裡子。
二舅的農村生活就不一樣了——
他多超脫,多豁達,把裡子活得多好啊!
然而,二舅的生存困境,跟我們的精神困境,其實有着鴻溝。
我們想象二舅可以過上另一種人生——
考上好大學,成為工程師,進入體制内,機關分了房,終身俸好多,成為“汪曾祺筆下閑雲野鶴的老頑童”。
我們看到他不因失意而蹉跎。
于是贊揚這種不後悔,隻向前看。
羨慕他在清貧中依然内心甯靜。
但也許大家忘了,二舅不是沒有精神内耗,而是沒有加入精神内耗這個角鬥場的資格。
當今天的的人處于廣大天地,像up主所說“機會更多的時代”,也承受着紛繁複雜的壓力。
二舅處于的,是一個被人為縮小,小得可憐的天地。
那個年代,人口流動性極低,從農村進城都要開證明。
加上二舅的腿意外緻殘,不僅失去了上大學的機會,就連活動範圍都極度受限。
二舅并不是一個不内耗、不想卷的人。
隻不過,他隻能在狹小的地方卷。
并且還卷到了極緻——
幾乎沒有他不會修的家電,村裡家家戶戶都來找他。
看了三天,學會木工。
并且把這門手藝日複一日地鑽研。
為了讓妹妹嫁得體面,他要打造這麼多精美家具,還貼了上海牌、北京牌、天津牌、超豪華OK。
為了女兒,他又拿出了畢生積蓄,為她換回了一個縣城的房子。
二舅真的就比我們更超凡脫俗嗎?
好像不。
隻不過我們爬出了栅欄到了更大的地方内耗去了。
而二舅隻能留在原地,就這麼耗着。
是以,當我們把二舅奮力勇猛的活着,直接跟歲月靜好的平凡畫上等号。
本來就是不準确的。
這就好比在短視訊如此内卷的今天,農村,成為“向往的生活”一個出口。
簡簡單單一個科普植物、老家飄雪,甚至是吵吵鬧鬧的流水席,都能看得不亦樂乎。
看的,當然都是活在城市的人了。
他們沒見過,是以獵奇,他們走出來了,是以懷念。
城市套路多深啊,内卷加班多累啊,辛辛苦苦下班了,買雪糕解解饞,都要遭到刺客襲擊……
Sir一點都不否認。
看二舅的故事,你會獲得治愈。
但另一面是。
如果二舅真的那麼治愈,怎麼二舅的村子一個年輕人都沒有呢?他們都不認識二舅,都不知道他的故事,都不為他的精神欽佩?
差別就在于——
看二舅的視訊,你會治愈内耗。
看到真實的二舅,可能隻會加速你離開,到城市裡加倍内耗。
03
關于二舅的評論裡,Sir覺得最不解是這一類。
安穩?
經曆過這麼多大風大浪,苦難不公,為啥還能算安穩呢?
事實上,不是大家真的從二舅的生活裡提取出安穩。
而是對二舅所處的時代,加上了玫瑰色濾鏡。
最讨喜的人設,是體制内男友。
最潮流的穿搭,是廳局上司風。
工作包配置設定?
一眼看到頭的生活?
妙啊,正愁生活看不到盼頭……
有盡頭,豈不美哉?
于是,這個時代的宇宙盡頭,就成了考公考編考教資。
就像二舅的視訊中,作者是一個打拼了十年的90後,也忍不住流露出對二舅“另一種人生”的向往。
“另一種”,是對現在缺失的一種向往。
但我們隻看到了自己想要的。
卻很少去想,伴随其中的一切,都會是你想要的嗎?
如果那真的是歸宿,那麼上一代人又是如何要逃離的呢?
三十年前,人們争相下海,《頑主》裡三個家世不錯的青年,甯可開一家不務正業,風險極大的三T公司,都不要上夜校、進編制,找一份正經工作。
三十年後,我們都麻了,累了。
可是人隔絕多了,是會變得麻木而不自知的。
好比《地下》裡,一出生就被關在地下防空洞的小孩,哪怕一直生活在秩序井然的世界裡,當他第一次看見外面的世界,還是顯得呆頭呆腦。
偷了香蕉,連皮帶肉整根吞嘴裡。
作戰慌裡慌張,一點忙都幫不上。
最諷刺的是,甚至還指鹿為馬啊。
可是哪怕錯漏百出,當他第一次看見太陽,被刺眼的光芒搞得眼睛都睜不開。
他還是義無反顧地愛上了這個世界。
這是人間的味道,自由的味道,真實的味道。
是以,當我們上一代人想逃離安穩,僅僅是在和貧窮和落後割席嗎?
大家怕的是窮。
但更害怕的,是當絕對正确且不可質疑的主流聲音籠罩了你由内到外的生活時,那種逃無可逃的窒息感。
在集體主義的宏大叙事中,是有着穩穩的幸福。
但那幸福,有時是跟自己毫無關系的。
賈樟柯的《站台》。
改革開放前的文工團,多安穩啊——
隻有八場戲能看。
看一場電影,穿一條喇叭褲,談一個朋友,都要遭到父母、組織的審查。
賈樟柯說,他拍《站台》時還很年輕,害怕無法上映,是以畏首畏尾,習慣性打啞謎。
為了讓年輕人感受那個時代,他用了最能引起共鳴的流行歌的變化,從千篇一律的贊歌,到收音機裡羅大佑的《是否》,再到崔明亮在走穴演出時的電子舞曲。
隐晦又生動了串起了一個難以言說的時代,一個沒有親身經曆過,就會很容易認為,是不需要承擔風險與未知,滿眼都是幸福的時代。
是以,最後還是回到二舅的故事吧。
Sir相信,二舅不是一個輕易接受平凡,會用安穩來慰藉自己,就此度過一生的人。
第一次,被告知殘疾時,他躺在了床上,整整兩年。
你能說,他的心氣不高,不渴望走出小鎮嗎?
第二次,殘障人士證下不來,他什麼辦法都沒有,卻決定到北京找他去。
找他幹嘛?
因為二舅在他被束縛的小天地,也是無法完全自足、自洽的。
是以,話說回來。
二舅治不好精神内耗。
可是精神内耗,好像也沒什麼不好。
因為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内耗。
二舅的内耗,可能是我們無法想象的,二舅的今天也不是治好了内耗。
而是他忍住了,穿過了,活成今天許多人向往的樣子。
但你要去到那個地方。
别回頭看二舅。
你得看自己的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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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助理:奇愛博士多店老闆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