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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然後計算和末日之間的距離

疫情的反複幾乎令人精疲力竭,我們知道有很多東西都回不去了。

加缪在《鼠疫》中曾寫下這樣幾段話:“從這時候起,我們才算回過頭來,安于我們這種囚徒般的生活狀況,一頭紮進我們的過去。”

“他們的勇氣、意志和忍耐力,就會訇然坍塌,他們覺得掉進這深洞再也不可能爬上去了。結果他們勢必強制自己,再也不面向未來,可以說是一直低垂着眼睛過日子了。”

疫情如同鼠疫,來得“毫無道理”,卻深刻改變了我們的生活與心靈。加缪在書中呈現出了不同人面對災難時的不同選擇,現在讀來仍有先見性。

或許,人類有某種需要面對的永恒命題,要怎樣在無常、無意義,甚至荒謬的人生裡,挖掘出值得我們堅持活下去的部分?

沒有唯一的答案,但加缪的态度是,“不求活得最好,但求活得最多”。

講述 | 雲也退,文學評論家、書評人

來源 | 看理想節目《作家酒館》

01.

獨處于一切之外

阿爾貝·加缪(法語:Albert Camus,1913年11月7日-1960年1月4日),生于法屬阿爾及利亞蒙多元城,法國小說家、哲學家、戲劇家、評論家,其于1957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那些景象是關于貧窮的,也是關于富有的,是關于沉默的,也是關于喧嚣的。貧窮的是他的家和所處的社群,富有的則是無邊的自然風光和古代希臘人留在這裡的陳年古迹。沉默的是祖母和媽媽,喧嚣的是熱氣騰騰的城市,那裡,人在宣洩愛欲,感受身體的生機。

加缪說,隻要你像他一樣,常年生活在北非的阿爾及爾,就會知道,自然的恩賜多麼豐盛,而且那裡的海灘、海水、棕榈樹,并不是像現在的度假勝地一樣,最好的被少數有錢人所圈起來獨享,而是一視同仁地既滋養榮華,也滋養窮困。

在這裡,不管你是高官子弟還是一文不名的貧家兒女,是白人、黑人還是黑白混血,隻要是小夥子,都會脫得赤條條地,去領取免費的日光和空氣。海灘上,還有舞廳,在加缪的記憶裡,是标準海景舞廳,窮人家的街坊兒女可以在那裡盡歡半日,直到華燈初上。

加缪所生長的地方,主要是北非的阿爾及爾和奧蘭這兩個城市。在阿爾及爾,他家所在的社群名叫貝勒庫,這裡的人很窮,而且人種複雜。雖然在白天,他可以欣賞海邊的喧鬧和迷人的自然風光,但到了晚上,他不願回到自家的較高價的電梯大廈房,而是去到一家空無一人的阿拉伯咖啡館裡,長久地靜坐。

活着,然後計算和末日之間的距離

當他回家睡覺時,他不用開燈就能摸着黑上樓,他的鼻子裡灌入了淡淡的臭味,他把每一步都擡得很高,避免絆倒,他的手從來不敢碰欄杆,以免摸到過路的蟑螂。

對貧窮的直接體驗,總是會與自然景觀和那些赤裸的肉體呈現的美同在。還有一種組合,讓加缪刻骨難忘:那就是,有一座面對阿爾及爾最美麗風景的墓園。加缪覺得,那墳墓裡升起了一股濃重的憂郁,那裡栖息的群鳥,如同死一般的茂密。

在那裡的墓碑上,加缪曾讀到這樣一行墓志銘:您墳上的鮮花将永不匮乏。可是,在這墓碑周圍生長的,卻是一種名叫“山鼠曲草”的植物,這個植物,在法文裡叫immorteues,這個詞的意思是不朽的。這種草即使枯萎,也像它在活着的時候那樣色澤新鮮,十分之詭異。

加缪,在這些無處不在的對立統一面前陷入了沉思。他思考什麼?不是思考自己為何家境貧寒,或者,思考如何脫離這塊窮鄉僻壤;他想的是,自己置身這樣一個處境,難道不是一種天意的安排?

天意在這片殘破法國殖民地上,安放了這樣一群富于野性的少年人,他是其中的一分子;不僅如此,他還仿佛受到天意的垂青,被它點化,進而意識到,在匮乏與豐富的神奇并存之中,存在着一種意味深長的東西。

活着,然後計算和末日之間的距離

他看這城市裡,到處是靈光,有一天,他看到一輛從殡儀館開出的靈車,司機朝着過路的女孩嚷着“搭車嗎,小妞?”,加缪并不覺得這司機太無禮,愛搞怪,他想到的是,死亡和生命活力的關聯,不正是被這樣一幅畫面所象征嗎?

他必須相信自己是負有使命的人。

夜晚,在他的身後,較高價的電梯大廈走廊裡,各種垃圾和食物殘渣在高溫中腐爛,那臭氣經過他的身邊,飄出窗外,飄向了他正出神凝望的、那默不做聲的漫天的星鬥。對地上的一切,他都那麼敏感,可又獨處于一切之外。

02.

不求活得最好,但求活得最多

後來加缪長大了,作為一個生在法屬北非殖民地的法國人,他去到了巴黎,這如同是一種“歸位”,因為法國最優秀的知識分子都應該在巴黎,巴黎是歐洲的樞紐,它最起碼是個擴音器,能把麻雀的啁啾擴大成鳳凰的啼鳴。

在那裡,加缪也收獲了友情,有人賞識他,有人深愛他。他患有先天的肺結核,經常會感到疲勞、需要靜養,可是他的長相太符合那個年代對美男的認知了,人們看到他,就會想起那時的大牌演員、硬漢巨星亨弗萊·鮑嘉。更不用說他是真的有才,落筆成文,言辭慷慨。

加缪在1942年發表了成名作小說《局外人》,書中寫的是他最熟悉的景象:北非。那裡有熾熱的陽光,海水,有沙漠和阿拉伯人。不過,他可不是在向巴黎讀者兜售家鄉的異域風情。在那個小說裡,北非見證了一場莫名其妙的殺人事件,在陽光的照射下,小說的主角默爾索,一槍打死了一個與他無冤無仇的阿拉伯人,随後遭到逮捕和審判。

在法庭上,默爾索孤身一人,聽着衆人對他的各種分析和指控,說他是個日常生活中就非常冷血的人。他被推入死囚牢,獨自在長夜裡等待槍決時刻的來到。

不管加缪風華正茂,收獲了多少愛慕,也不管《局外人》在出版後引來多少掌聲和贊美,加缪用默爾索這個近似孤家寡人一般的人物,來确立自己的形象,當然是很酷的。然而,他最酷的地方在于,那些被他反複咀嚼過的家鄉景象,那種美和肮髒,充滿和匮乏,死和生,在默爾索的故事裡都退得遠遠的,成了一片模糊的、與人無關的背景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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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因為加缪對家鄉失去了興趣嗎?還是因為成功的誘惑在前,促使他把故鄉寫成一個光怪陸離的所在,進而引起巴黎人的好奇?

都不是。加缪随時可以回到他寫《局外人》的時刻,而在寫局外人時,他又随時可以回到北非的陽光下。他在另一本書《西西弗的神話》中暗示,要做一個演員,讓各種靈魂在自己的肉身中搏鬥,因為他不求活得最好,但求活得最多。而一個好的演員,能夠一低頭一擡首,就切換進另一個時空。每一樁個人的體驗,在他這裡都是相鄰的舞台,任他來回進出,而在演員之中,又有誰能與他比拼專注力呢?

他始終在專心求解那個早早就埋在心間的謎題:我被抛在這裡,是出于怎樣的天意?

在《局外人》中,他開始探索風景環境和個人之間的一種極端的關系。他稱之為荒謬。風景或許是美的,但它因為對人的呼喚、人的掙紮毫無反應而變得單調、冷漠,人或許是熱愛風景的,但他因為無法與環境溝通而逐漸沉默寡言。

于是,人會關閉感官,退回慣性之中,循着人類社會的日常節奏,周而複始地度日。但假如他始終拒絕這樣做,他就會努力地深入他的存在之中,企圖讓那個一向不曾回應的世界給自己一個回應。

活着,然後計算和末日之間的距離

默爾索的持續努力就這樣來到了一個臨界時刻。他爆發了,開槍是一種個人宣洩,更是對于人的存在本身發出的咆哮。

這些隐秘的追尋,是沒有人懂的。反過來,世人能夠了解的,是欠債還錢、殺人償命,國家公訴人的态度,就是根據人的外在行為來判斷他的人性善惡。這是簡單而傲慢的做法,在加缪的刻畫中,它為已經存在的荒謬添火加柴,讓人越發遠離對于存在這一根本問題的探索。

加缪相信,自己既然領悟到了這些,就有義務采用最理想的形式去表達它,讓它灼痛人心。于是,就在《局外人》發表後的第五年,他拿出了一本更長的小說:《鼠疫》。

03.

永遠處于繃緊狀态

《鼠疫》裡有一個人,塔魯,他跟他的朋友裡厄醫生說,我的父親就是一個檢察官。

塔魯說,他一直很崇拜父親,直到17歲那一年,父親帶他去旁聽一次刑事審判。父親滔滔不絕地描繪被告人是個怎樣的惡魔,要求法庭砍掉他的腦袋,但塔魯卻看到一個有血有肉的人,被告站在被告席上,像一隻被強光照射的貓頭鷹,魂不附體,他的領結歪在了一邊,機械地啃着一隻手的手指甲。

就是從那一天開始,塔魯無法再面對父親。他覺得父親一直在參與謀殺;他也知曉了母親和父親之間沒有任何感情,貧窮使得母親早就習慣了逆來順受。塔魯離家出走了,孤身流浪四方。他明白,自己這一番執念,世上是無人能懂的,直到他遇到了同樣孤獨的裡厄醫生,他們兩個人,在一場可怕的鼠疫期間負起了拯救城市的責任。

那天,他們結束了巡邏之後,并肩坐在一個高處的平台上,俯瞰着漆黑死寂、連銀河都無法照亮的城市,然後,他們談起了友情。

活着,然後計算和末日之間的距離

在《局外人》中,加缪已經妖魔化過一次北非了——這個妖魔化當然是加引号的;來到《鼠疫》裡,他對他心愛的故土城市,又執行了一次恐怖想象。加缪在童年時代就熟悉瘟疫,就像熟悉貧窮一樣,而他自身的肺結核病,也讓他不僅關注那些健康的身體,而且對畸形、病痛和厄運有着極大的共情能力。

活力和生機一向注視着死滅,正如北非的海從來就注視着太陽。在對立統一中苦尋意義的加缪,這時狠下心來,将《局外人》中,人與自然的冷漠對立,更新為《鼠疫》之中,鼠疫對人的無情碾壓,這碾壓不僅意味着奪走人的生命,更剝掉了生活豐富的外在色彩,暴露出活着的真相,其實不過就是一成不變地度過一天又一天。

在鼠疫之中,城市被隔絕于外界,政府瀕臨癱瘓,普通人什麼也做不了,頂多隻是收集消息,估計前景,計算和末日之間的距離。

故事裡有一個患有氣喘病的西班牙老頭,他面前有兩口鍋,他把鷹嘴豆從一隻鍋裡拿出來,放進另一隻,放到不能再放了,再從那隻鍋裡把豆子一個個拿回來,堆滿第一隻鍋。就這樣循環往複。不管什麼時候,他都以此為樂,倒是顯得置生死于度外。他從不與他人的生死共情,他的口頭禅就是:生活嘛,總會有人死掉的。

鼠疫的從天而降,是毫無道理的,經曆了鼠疫的人,大多數學會的是虛無、悲觀和及時行樂,他們的生活都成了浮在表面的一個個泡沫,随時都會碎掉。

但是這一次,我們看到了不同。主人公并不是默爾索那樣的獨行者,而是有了兩個人:塔魯,和裡厄醫生,塔魯是個道德理想主義者,他認為,即便惡是無法對抗的,對抗惡這件行為本身也具有價值,裡厄醫生則是沉默的行動者,做該做的事,盡己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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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各自沉入了關于人之存在的追問,當别人頂多隻是同病相憐的時候,這兩個人的痛苦追問卻促發了進階的友誼。他們互相叙說自己從何而來,從鼠疫中學到了什麼。

塔魯說,他一直感到自己因為跟了一位檢察官父親而失去了道德清白,是以他将在餘生中避免再犯下過失。他說,我們大家都是鼠疫患者,而所謂好人,隻是比别人更加小心,不會傳染病毒。但這需要人有極強的意志力,需要永遠處于緊張的狀态。

這思想簡直太高貴了。但加缪就是這樣做的,他一直是繃緊的,努力讓說出和寫下的每一句話都精煉而不流俗。他在指出了荒謬的存在時,不讓人停下反對荒謬的腳步。是以《鼠疫》顯得比《局外人》更酷,因為與孤獨的殺人犯默爾索不同,塔魯明明是個勇士和義人,也是鼠疫的受害者之一,卻慷慨地承認說,自己是犯有罪錯的。

04.

用交流來表達沉默

加缪的書是能讓人死心塌地地奔着一種高貴去生活的,人會相信高貴的人格真的存在,而且并不難企及。可是,追求高貴和完美,也有另一重意味。當加缪在用他精準的用詞、詩意的表述和高出一般人的道德修養吸引讀者的時候,他也感到一種真正的孤獨。

因為在很多事情上,崇高的道德境界是沒有用武之地的。加缪在1940年代這個時間段寫出了正确的作品,法國人和歐洲人對二戰記憶猶新,而冷戰的格局還沒有問世,但十年過去,情況就變了。名氣給加缪帶來了他無法預估的後果:他必須從道德的雲端下降,去談論政治,去當好一個意見領袖。特别是,他不得不越來越多地談論他家鄉的事。

他的北非故鄉,阿爾及利亞,本來隻是為他的小說擔任背景,為他對荒謬世界的思想添加證據;然而現在,阿爾及利亞要脫離法國,成為獨立的國家。加缪在那裡有親屬和朋友,可他自己又是法國人,他無法完全效忠于任何一邊,他所能做的,隻是在殖民地發生騷亂的時候,及時地去譴責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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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兩邊之間的竭力奔走、促進和解,真正把他錘煉成了一個接地氣的人道主義者。1957年,諾貝爾文學獎的授獎詞,可能是一百二十年來所有授獎詞中最令人心潮澎湃的,其中說,這個獎授予加缪,是因為“他那嚴肅而又嚴厲的沉思試圖重建已被摧毀的東西,使正義在這個沒有正義的世界上成為可能。”

但是,前往瑞典領獎的加缪,心裡卻是極度恐懼的,因為他知道,領獎不是一個文學的時刻,而是一個政治時刻,多少媒體和觀衆,都會過來聽他表明政治上的立場。

他的恐懼并不是矯情。《鼠疫》之後,他已經整整十年沒有發表過長篇小說了,然而他一直是人們口中的道德上的表率人物,是可以信賴的時代良心。他們在他身上寄予了太多與文學藝術無關的期待。

在1957年12月的斯德哥爾摩,一家報紙送上了加缪最不願回答的問題:大家都知道你是時代的良心,可你在阿爾及利亞問題上,為什麼一直就不表态呢?在加缪演講的時候,一個穆斯林學生站起來說:你經常譴責在蘇聯和東歐發生的暴行,可你為什麼不譴責一下阿爾及利亞的事情,那裡的阿拉伯人正在被殺,你難道不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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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不必去關心加缪的回答。無論他答什麼,隻要他力圖做到公平,強調阿爾及利亞人和法國人的利益同樣重要,他都會同時被兩頭的人所憎恨,而那些久經沙場的政治觀察家,則會嘲笑說,加缪的這股子文藝腔真是太蠢了。

說到底,對荒謬的思考,對人的存在的困境的思考,難道是大多數人的心智都能擔負的工作嗎?它們真的不是一個雄心勃勃的年輕人,為了刻意從生活中榨取出意義,而策劃的頭腦風暴嗎?

加缪最後的選擇,是脫離所有這些紛擾,徹底在公衆輿論中銷聲匿迹。他為此付出了名聲一落千丈的代價。他被遺忘了很久,早年的帥氣漸漸散入了一陣蒼涼之中。

加缪不是為了打破沉默而需要交流,而是用交流來表達沉默。

*本文摘選自看理想App節目《作家酒館》,内容有删減和調整,小标題由編輯添加。完整觀點和講述請移步至相關節目收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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