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年是王安石(1021—1086)誕生1000周年
宋代文人中有兩句話頗為流行,一句為:“東坡文章妙天下。”另一句為:“荊公絕句妙天下。”前者誇贊蘇東坡的文章是天下最好的,後者誇贊王安石的絕句是天下最好的。
說到絕句,一般人都會想到唐代的李白、王維、王昌齡、劉禹錫、杜牧等。當然,他們都是中國曆史上的絕句高手,那麼,在他們之後的宋代來說,又有誰呢?掐指算來,恐怕也不過王安石、蘇轼、黃庭堅、陸遊、楊萬裡數家罷了。而其中,王安石是最早被公認的絕句高手,也可說是繼唐代絕句高手之後的兩宋第一位高手。
絕句有五絕、七絕之分,多數人長于七絕而不長于五絕,如王昌齡、劉禹錫、杜牧七絕名篇甚多,五絕名篇就相對少了些。在唐代,五絕、七絕并擅而成就卓著者,首推李白與王維,餘皆不逮。宋代的情況差不多,蘇轼、陸遊、楊萬裡等七絕名篇甚多,五絕寥寥,而把五絕、七絕都能寫得精彩高妙,成就卓著而名篇衆多者,當首推王安石了。明代詩評家胡應麟曾說:“介甫五七言絕,當代共推,特以工制勝耳。”
盡管王安石是宋代詩文大家,其古風、律詩各體兼擅,七律、五律中的佳作也不少,成就也很高,但從今存的宋人詩話和筆記來看,涉及其詩的佚事談片最多的,仍主要集中在其絕句上,幾乎達十之七八。如王直方在其《王直方詩話》中說:“荊公小詩得天趣”,并舉王安石五絕:“相看不忍發,慘淡暮潮平。欲别更攜手,月明洲渚生。”詩後評道:“此得天趣。”本來在水邊碼頭是送别友人的,結果彼此對視,竟不忍分手,卻攜手在明月下散步,共同遊賞起月夜下的洲渚之景來了,機杼别出,自然有趣,古亦罕見。他的《南浦》詩:“南浦随花去,回舟路已迷。暗香無覓處,日落畫橋西。”短短二十字中,情節曲折,生動迷離,也很有天趣。
王安石書《楞嚴經旨要》卷(局部)
談到宋代的梅花詩,宋人總愛把林逋與王安石兩首作比較,其實林逋的“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一聯美則美矣,卻是七律,王安石的《梅花》是五絕:“牆角數枝梅,淩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二人皆以“暗香”寫梅香,有異曲同工之妙。然王安石此絕則更接近于王維的絕句風味。二詩都是寫梅花的經典,至今流傳。此外,王安石的《江上》《山中》《秣陵道中》《題齊安壁》諸五絕,篇篇老到,均在王、孟之間,“芳氣著人衣”、“麥漲一溪雲”、“離情被橫笛,吹過亂山來”、“殷勤将白發,下馬照清溪”等句子,都格高調雅,意味隽永,令人贊歎。
說起王安石的七絕,首先想到的總是《元日》中的“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或者便是《泊船瓜洲》中的“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等名句。當然,這些詩脍炙人口,聲調朗朗,自有好處,但其佳者正不在此。《春夜》中的“春色惱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欄杆”諸句,顯然更妙,而《北山》《書湖陰先生壁》等七絕顯然更好。特别是《北山》中的“細數落花閑坐久,緩尋芳草得歸遲”二句,葉夢得以為“但見舒閑容與之态……其用意亦深刻矣”。稍後有位東湖先生在此基礎上又寫出“細落李花那可數,緩行芳草步因遲”二句,并自鳴得意地在詩中自題:“荊公絕句妙天下。老夫此句,偶似之邪?竊取之邪?”後人多以為此非竊取,但畢竟是在王安石妙句的啟發下寫出的。據胡應麟《詩薮》記載,宋人七絕有四首是當時“共稱”的傑作,其中一首就是王安石的《北山》。
楊萬裡最以絕句馳名,為南宋絕句高手,但他在《誠齋詩話》中還不得不承認:“五七字絕句最少,而最難工,雖作者亦難四句全好者。晚唐人與介甫最工于此。”在例舉了李商隐、杜牧的絕句之後,他又引了王安石的四首七絕,以為“不減唐人”。又以為“水際柴扉一半開”一首,“四句皆好矣”。盡管胡應麟認為王安石的“七言諸絕,宋調岔出”,但在筆者看來,他的“一水護田将綠繞,兩山排闼送青來”、“晴日暖風生麥氣,綠陰幽草勝花時”諸句,皆頗似唐音,尤近晚唐,不類宋調,真不減唐人絕句,堪與媲美。
王安石《過從帖》
中國古代還有一種六言絕句,作者寥寥,王維、劉長卿、劉禹錫都是其中的高手,所作不多。王安石也是其中的高手,宋人蔡居厚《詩史》載,三祖山金牛洞的山水極美,王安石特題六絕一首:“水泠泠而北去,山靡靡以旁圍。尋窮源而不得,竟怅望以空歸。”後黃庭堅來此,也效仿王安石題六絕詩一首,有人評論說:“語雖奇,亦不及荊公之自然也。”胡應麟也認為王安石此詩“超然玄詣,獨出宋體之上。然殊不多見”。蘇轼為翰林日,曾邀門人聚太乙宮,看到王安石所題的兩首六絕,吟詠再三,然後對黃庭堅說:“座中隻有你的筆力可及。即使可及了,但不會有荊公的自在。”
雖曾官位顯赫,但王安石仍保持了不少文人的習性,喜歡遊覽,尋訪名人故居,所到之處,多會留下一些詩文作品。如他生前曾來過滬地,在遊覽華亭時,寫下過《寒穴泉》《陸機宅》等詩,而且《王文公文集》還不載,即使作為王安石的佚詩,都是相當珍貴的。更妙的是:他在松江時還寫過一首著名的七絕,這就是《松江》二首之二:“來時還似去時天,欲道來時已惘然。隻有松江橋下水,無情長送去來船。”詩中故意多用“來時”“去時”“去來”這些詞字,反複出現,以顯示送客迎來之頻繁,蘊有送人惜别之情,卻以清淡的筆調,勾勒了當時松江水天一色、舟過橋下的獨特風貌。古來寫松江的名詩不多,此絕卻可與劉長卿的《松江獨宿》、劉禹錫的《松江送處州奚使君》二詩相颉颃,平分秋色。
正因為王安石在絕句領域成就卓越,于五絕、六絕、七絕均能駕馭,名篇衆多,故赢得當朝人的一片叫好聲。曾季狸《艇齋詩話》說:“絕句二妙,唐朝杜牧之,本朝則荊公,此二人而已。”此話雖然偏頗,但也說明了王安石絕句在本朝人心目中地位之崇高。嚴羽也毫不含糊,在《滄浪詩話》中旗幟鮮明地說:“公絕句最高,其得意處高出蘇、黃之上。”也認為王安石絕句在宋人中成就最高,其好的絕句在蘇轼和黃庭堅之上,可謂一錘定音。
由于王安石有不少絕句作于晚年,已無少年時的躊躇滿志和壯懷激烈,多為其人生的感悟或豁達潇灑、超脫自在的一面,境界雖高,有時也會伴進一些逸興與閑趣,故楊萬裡曾不乏幽默地說:“半山絕句當朝餐。”
作者:孫琴安
編輯:吳東昆
責任編輯: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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