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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紫瓊《瞬息全宇宙》:七項奧斯卡大獎背後的生活寓言

“媽媽,我得奧斯卡獎了。”

奧斯卡領獎台上,關繼威激動落淚,向84歲的母親緻意。他憑借《瞬息全宇宙》斬獲最佳男配角獎。

随後,該片又相繼斬獲最佳女配角、最佳原創劇本、最佳剪輯、最佳導演,以及萬衆矚目的最佳女主角獎。楊紫瓊也成為首位亞裔奧斯卡影後。

算上最佳影片,《瞬息全宇宙》最後拿到奧斯卡七項大獎,成為第95屆奧斯卡獎的大赢家。但,為什麼是這部電影?

在了解這部電影的魅力之前,不妨先講一個著名的神話故事:

作為一名國王,西西弗斯綁架了死神,取消了世間的死亡。諸神為了懲罰他,将他放逐山腳,指令他推一塊巨石上山。每當他抵達山頂,巨石便滾落山腳。他隻能無望地反複推舉巨石,直到永遠。諸神認為,沒有比這種絕望的徒勞更嚴厲的懲罰了。

這是關于“人生虛無”的殘酷寓言。

導演關家永和丹尼爾·施因内特試圖用一部電影《瞬息全宇宙》,複寫這個寓言,并作出回答。

也許,《瞬息全宇宙》榮獲的無數獎項,并不全然是對其技術、創意或題材的嘉賞,而是那些評委及全球觀衆,對這個回答深感慰藉。他們認可并決心效仿,以此來挫敗時時掀起的,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可怕的虛無。

“如果沒有什麼是重要的,那麼你就不會因為一事無成,而感到痛苦和羞愧。”

《瞬息全宇宙》的反派角色丘布·圖巴姬(許玮倫  飾)如是說。

她能同時體驗所有多元宇宙中的自己,于一念之間窮盡所有可能。正是以,她獲得了無限力量。這聽上去,像是恩賜;實則是對她的懲罰:洞悉宇宙萬物,隻會覺得萬物渺小;遍覽人間興衰,隻會頓感人間不值。成神的代價,就是徹底地吞噬自我,消弭情感,喪失道德,以緻于抵達終極的虛無。

之後,她濫殺無辜,肆意嬉戲,甚至制造了一個可吞噬萬物的“貝果”(the bagel)。“貝果”是一個狀似面包圈的遠勝黑洞的終極存在。其目的,隻是為了結束自己。

她自以為參悟了本質,揚言生活的真相即“沒有什麼是重要的”,是以,決心自殺。但誠如加缪所言:“自殺,在某種意義上,等于自供。就是自供跟不上生活,抑或不了解人生。”

面對虛無,她的選擇,等于自供軟弱,承認失敗。她可恥地屈服了。

不過在結束之前,她尚有一個心願——找到一個人,見她所見,感她所感。說到底,她仍然渴望得到拯救。其内心深處,始終盼望有一個人,将她從神位上拽下來,重新變回一個有着小煩惱和小快樂的女孩。而那個人的最優解,就是自己的母親。

然而,彼時的她對母親不抱希望,甚至懷恨在心。當初,正是阿爾法宇宙的母親,執意探尋多元宇宙,建立宇宙穿梭算法,繼而拿自己做實驗,才把自己拱上神位。始作俑者死了;她趕往其他宇宙,像一位面試官,稽核不同版本的母親,測試她們是否有能力了解自己的處境。電影中對這一段暧昧處理了;照我推測,那些不合格者,應該是被她抹除了,就像她慣用的手法,随手一點,将一個生命化為絢爛的手撒花。

丘布·圖巴姬,這名絕望的布道者,一邊戲弄整個宇宙,置多元宇宙于危險之境;一邊苦苦尋找一個或許可以了解自己的母親。

她不能獨自忍受虛無。于是,那個命中注定将效仿她,甚至成為她的母親伊芙琳(楊紫瓊 飾)出現了。

“我每天都在抗争。我為我們所有人抗争。這裡的每一天都是一場戰鬥。”

《瞬息全宇宙》的主角伊芙琳如是說。

這位母親,就像陷入苦役的西西弗斯,推舉生活這塊巨石,去應對軟弱的丈夫韋蒙德、叛逆的女兒與半身不遂的父親。一間破敗的洗衣店,不僅僅是她的安身立命之所,更像是對她人生的嘲諷。而就算是這樣的破爛,還要面臨稅務局審計員的刁難與苛待,随時可能被合法地剝奪。

在照見多元宇宙中更為完滿快樂的自己後,她沒有沉迷其中。對突然降臨在她身上的重任——成為救世主,拯救全宇宙——亦沒有動心。她隻是想守護女兒,盡管她知道這個女兒隻是丘布·圖巴姬的某一版本。為此,她不斷進行宇宙穿梭,逐漸獲得能量,很快就成為那個有資格的母親,同丘布一起,走向“貝果”,見證虛無。

為虛無俘獲的伊芙琳,輕易地堕入沉淪,自暴自棄,放逐情感。她拒絕所有宇宙中的愛意,抄起棒球棍,打砸象征其存在的洗衣店。此刻,她就像西西弗斯,絕望地癱軟在山腳,再無推舉巨石的勇氣。

故事至此,一道難題擺在導演面前。他們需要給出答案,如何讓伊芙琳站起來,重新踏上那永恒的勞役。

加缪在論述西西弗斯時,曾說:“他置身于荒誕世界,接受着荒誕世界的可殁性,在廢墟中尋找自己的聲音。”

在廢墟之中,尋找自己的聲音——這就是導演的答案。影片中,這個聲音來自伊芙琳的丈夫韋蒙德。

“我總是看到事情好的一面。那不是因為我天真,而是必要和需要。這就是我的生存之道。”

《瞬息全宇宙》的第三個重要角色韋蒙德如是說。

他唯唯諾諾,弱不禁風,似乎不足以支撐這個家。但關鍵時刻,卻能站出來,同稅務審計員談判,讓她放過妻子;擋在妻子前面,祈求敵人多一些了解;在迷幻的小巷,釋然多年以來的心結;他以脆弱之軀,擔負責任,化解沖突,甚至一本正經地呼籲“善良”。看似可笑,卻無比真摯。

韋蒙德的聲音,如一座銅鐘,驚醒了伊芙琳。她如頓悟般,突然感受到世間還有虛無所不能征服的東西。那個東西,關乎于“愛”。

本片的“愛”,非大而不當的概念,而是具象為對自我的接納、對他人的了解、對世界的善意。“自我”“他人”“世界”,這些帶有強烈哲學意味的字眼,若無特定的堅固的叙事元素,很容易使故事滑于輕浮。而導演之是以選用炫目的“多元宇宙”作叙事武器,大抵唯有這種方式,才能建構、夯實以緻成就一個觀衆願意接受的“愛”。

電影描述了幾個相對完整的多重宇宙:明星宇宙、熱狗宇宙、廚師宇宙、派對宇宙、歌女宇宙,以及非生命體的石頭宇宙等。

這些宇宙被高超的剪輯手法切碎,以畫面或片段的方式,填入故事的每一個階段。

在伊芙琳迷失自我時,這些宇宙的自己,充滿暴戾,打砸洗衣店,與“熱狗手戀人”冷漠分手,無情揭露競争廚師的把戲;在伊芙琳了解他人時,她又充滿溫情,與昔日初戀在街巷閑談,和“熱狗手戀人”一起跳舞,用腳彈琴;最後,伊芙琳受丈夫韋蒙德影響,向世界表達善意時,她幫助競争廚師,和死對頭稅務審計員握手言和,給人治病,促人戀愛,與父親相擁,甚至陪石頭宇宙的女兒,一起墜入懸崖。

這些宇宙的伊芙琳,是其自我的不同棱面,有的挫敗,有的成功,有的無能,有的孤獨,有的獨一無二,有的微不足道。她的每一次意識的流動,生命的抉擇,都會影響到不同宇宙的自己。這些選擇,溯源而上,化歸為一個完整的伊芙琳。最終,她直面虛無,擇善而從。當敵人的子彈襲來,她沒有殺回去,而是将子彈化作塑膠眼睛;當敵人蜂擁而上,她照見他們人生的遺憾與錯漏,分别彌補,以德報怨,化敵為友。

正是這些多元宇宙的棱面,最終搭建出一個完整而可信的棱體,進而使得像“自我”、“他人”與“世界”這種懸浮的概念逐一落地,看似俗套的“和解”叙事,終于化身深刻的愛的寓言,借由伊芙琳的大徹大悟,導演的意圖已不言而喻:

“我會好好珍惜,這麼一點(彼此陪伴)的時光。”

很多人會忽視全片的第一個鏡頭——在一個擁擠、混亂的櫃台上,有一面圓鏡。鏡中一家三口唱卡拉OK。父親将話筒遞給女兒;母親卻用手捂住了女兒的嘴。随後,母親才放手,三人繼續歡唱。

這個鏡頭,不正是整個故事的預演嗎?

電影前十分鐘,一個家庭,沖突重重,慌亂破碎;最後兩分鐘,如夢一場,阖家其樂融融地走進稅務局大樓。這中間的多元宇宙,就像是一場極盡瘋癫的表演。釋讀為伊芙琳的白日夢,亦無不可。仿佛她在用這場想象的狂歡,重新矯正自己對生活、對家庭的了解,進而正視虛無,坦然迎向本就庸常的生活常态。

穆旦有一句詩,幾乎是本片的最佳注解:“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不過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普通的生活何嘗不是我們必須面對的生活。

但廢墟之上,仍能找尋自己的聲音。加裡亞尼神甫曾在一封信中說道,“重要的不是治愈,而是帶着病痛活下去。”

伊芙琳承認丘布·圖巴姬說的,“這世界上有那麼些東西,那麼些新發現,會讓我們覺得自己隻是渺小虛無的垃圾。”但為虛無所困的丘布·圖巴姬,仍在生命的倒計時前,執著地尋求母親。終究是愛,把她從神位上拽下來,做回一個母親的女兒;終究是愛,讓她撥開生活的迷霧,找到了抵禦虛無的法門。

這場多元宇宙的奇幻冒險,從頭到尾,隻是導演的障眼法。《瞬息全宇宙》意不在奇幻,而是要用一個光怪陸離的寓言,為觀衆提供一個人所共知,卻早為我們忽視的答案:

西西弗斯無法改變自己推石頭上山的命運。但這不妨礙他内心的吟詠與對周遭世界的關注。他仍能望月賞花,誦詩作歌,期許一場春雨和路過的彩蝶。也許,還會有摯愛親朋趕來幫忙,和他一起推舉巨石,再一起接受石頭墜地,放聲一笑,攜手下山。

虛無之中,仍有一念,可以選擇去愛。“愛”很套路,很爛俗,但人們之是以不厭其煩地解釋“愛”,渴望“愛”,正是因為我們匮乏。《瞬息全宇宙》未能免俗,大抵也不想免俗。它所獲的褒獎,不正說明導演的答案,可能是西西弗斯唯一的解嗎?唯有了解并接受“愛”,我們才不會被虛無裹挾,才能迎來最終的和解,就像伊芙琳那樣:

稅務賬單還在,生日派對還要辦,女兒的戀愛自由随她吧,丈夫雖然軟弱但體貼顧家。一切好像什麼都沒改變,又好像什麼都變了。

文/李瑞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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