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村裡有一位老爹，姓常，今年75歲，患有老年癡呆症。昨夜，常爹使勁敲我家的門，我打開門，常爹說了一句話，我聽了頓時淚奔。
常爹年輕時候高大帥氣，在村裡負責，是走南闖北闖江湖的。那時候，我們村有兩家企業，一家做毛筆，一家做條墨。90年代的時候，毛筆生意很火爆，銷到國外去了，毛筆帶動了墨汁的銷售，那時候不是現在的瓶裝墨，是那種一條條的，鑲了金字的，在硯池裡磨的墨。（30歲以下的人應該都沒見過那種墨了）。
那時候，常爹是毛筆廠的主要業務員，他上北京，下廣東，像跑菜園子一樣。常爹見多識廣，在村裡算是比較前衛的人物了。常爹的婚姻是父母包辦的，常爹的老伴叫娥娭毑，長相很一般，身材矮小，沒文化，比常爹大兩歲。不知道他們是怎麼結成夫妻的。
常爹跟娥娭毑一輩子沒吵過架，原因是，娥娭毑聽常爹的話，常爹說東，她絕不站西。常爹對娥娭毑也很好，每次外出回來，總要給娥娭毑帶禮物，全村人都羨慕娥娭毑命好。但有一次，娥娭毑說了一句話，我就知道，其實，娥娭毑好悲哀的。娥娭毑說：“他呀，對我好是好，但他跟我，早就隻是親戚關系了。”
我以前還不了解娥娭毑說的“親戚關系”，後來，才搞清楚，常爹和娥娭毑，在三十年前就在一個屋檐下分居了。再後來，聽說，常爹外面有一個相好幾十年了。娥娭毑也知道這個相好，但她沒有辦法，她唯一做的，就是把常爹的錢摳死在手裡，其他的，她管不到。她最擔心的就是，常爹要跟她離婚，但是，常爹從來沒提過離婚二字。
在錢的方面，常爹也滿足了娥娭毑的要求，他身上不揣錢，家裡所有的錢都交給了娥娭毑。因為這點，娥娭毑對常爹外面有相好這事，抓不到任何追責的把柄。當然，分居也算把柄，但男人到了一定年齡，喜歡清淨，晚上睡覺不想有人打攪，也是無可厚非的。
有一次，娥娭毑試探（帶威脅）常爹：“你如果要離婚，我就去死。”
常爹瞪了他一眼：“你發神經啊？說這話！”
娥娭毑這才安心了，曉得常爹不會離婚了。
不離婚是不離婚，但不離婚跟離婚又有什麼差別？兩個人在家裡一天難說兩句話。娥娭毑喜歡談論誰家的花豬下崽了，誰家的兒媳婦馱肚（懷孕）了；常爹卻談論南韓又換總統了，奇志大兵也開抖音了……
用一句流行話就是，他們倆永遠不在同一個頻道上。
娥娭毑68歲那年，中風癱瘓了，常爹照顧得很好，飯菜茶水都送到手裡。娥娭毑中風後，性格變了，生怕常爹出去“偷腥”，恨不得常爹天天陪在身邊。但久病床前無孝子，常爹哪能那麼好？常爹還是每天去跳廣場舞，還是去打牌，一打就是一下午。
娥娭毑不會用手機，就靠着一台電視機打發時光。慢慢的，她就胡思亂想了，隻要常爹出門了，她就哭，就咒罵，完全不是過去的娥娭毑了。（人的性格真的是會因為環境的變化而變化的。）
對于娥娭毑的咒罵，常爹也不計較。常爹每天回家做飯，按時把飯菜送到娥娭毑手裡；給娥娭毑洗澡，洗衣服；随便娥娭毑怎麼哭鬧，他都沉默着，不辯解，也不反駁，就像在耳朵裡安裝了屏蔽器一樣，充耳不聞。
有一次，娥娭毑實在忍受不了常爹的冷暴力了，抓起桌上的一個茶杯，朝常爹砸去，砸中了常爹的腦殼，她吓得要命，以為常爹會殺了她，或者給她下毒，好長一段時間，她都不敢吃常爹做的飯菜。
以上是常爹的婚姻狀況。這不是我要講的故事。我要講的是常爹的第二堂婚姻故事。
先說說我與常爹的鄰裡關系吧。
我對常爹的印象一直定格在小時候，那次，我爸媽出去幹什麼事，把我寄存在常爹家。那天晚餐，娥娭毑炒了一盤肉，把肉碗放在她自己兒子的面前，被常爹罵了一頓，常爹把肉碗換到了我的面前。
因為那件事，我一直把常爹當自己的親人。
後來，我參加工作了，每次回老家，我都會去看望常爹。常爹喜歡喝酒，我每年都會送一對酒給他喝。
有一年，湖南衛視有一位叫“仇曉”的主持人火了，常爹總是說我長得像仇曉，我每次回家，他都說“我們家仇曉回來了”；
後來，李湘火了，常爹又說我長得像李湘。
言歸正傳。
娥娭毑死後不久，有一天，我回老家，常爹過來問我：“鶴子，我現在是一個人了，我想找個老伴，你認為要得不？”
我說當然要得！
常爹一聽，立馬高興起來，說：“那我要她馬上過來！”
幾天後，真的有個叫“芬芬”的外地女子來了，大家都曉得，芬芬就是等了常爹幾十年的相好。
常爹想找老伴，為何要跟我商量？我想，也許，他早已把我當他的親生女兒了。
常爹跟芬芬娭毑領證結婚了。
常爹結婚後，就像變了一個人，成了芬芬的跟屁蟲，他跟芬芬有說不完的話。
命運總是喜歡捉弄人。常爹與芬芬娭毑沒過幾年，芬芬娭毑突發腦溢血死了。芬芬娭毑是火化的，骨灰被她自己的兒子領回家去了。芬芬娭毑的骨灰運走那天，常爹就患上老年癡呆了。
昨晚，常爹錘我家的門，我開門，常爹問：“鶴子，芬娭毑在你屋裡沒？”
我的眼淚猛地噴了出來。
（娭毑 ai jie，長沙方言，對奶奶輩人的尊稱。）
